无尽昏暗的冥界,除了冥神与亡灵,还住着三位纺织命运的摩伊拉,她们是神王宙斯和提坦女神忒弥斯的女儿,因为司掌命运,凌驾于众神之上,她们不与众神居住,而是远离纷争,住在黑暗的冥界。
此时,纺织命运线的克洛托突然回神,她感应到了欧律狄刻的命运改变,白皙的手腕微抬,拨弄手中丝线,弹出道道光波。
那些光波穿过塔尔塔罗斯,吹过冥石榴树林,途经真理平原,又翻越地狱门,跨过怨河,依旧不知疲倦地追击着俄耳甫斯夫妻俩。
那光波蕴含着命运之力,能收割违抗命运的生命。但当它真正射向欧律狄刻,裹挟着势不可挡的锐意,却又在她的面前如烟花般散开。
显然,克洛托的命运之力拿欧律狄刻没有办法——欧律狄刻的灵魂没变,身体却是冥石榴树化成的,命运的光波无法将她斩杀。
哈迪斯抿唇,他想,这不会是结束,命运女神不会善罢甘休,俄耳甫斯将会面临更大的困难。
为了让纳西索斯开怀……他似乎应该出手相帮。
哈迪斯默默催动神力,准备化解命运女神的第二次追击,却被纳西索斯按住了手腕。神力散开,哈迪斯看见纳西索斯眸中盈满了认真:“你不用再为他们做什么,哈迪斯,谢谢你放过了他们一次,剩下的就交给他们自己吧。比起成全他们的爱情,我更希望你不要为难。”
吻落在纳西索斯的眼睫毛上,他的睫毛颤了颤,好像小刷子,刷在哈迪斯的唇上,痒在他的心间。
从前只是被他稍微靠近,就会警惕的纳西索斯变了,他现在能够欣然接受他的亲昵,乖得像收起利爪的猫,露出柔软的肚皮任人抚摸……
“闭上眼睛,纳西索斯。”
哈迪斯的声音喑哑,带着难以掩饰的欲。
纳西索斯张大眼睛,又被一个吻覆盖:“否则,我无法停止吻你。”
纳西索斯漂亮的眼睛像天上的辰星,哈迪斯喜欢看它映着自己的样子。
两位男神正亲昵间,命运三女神中负责分配吉凶祸福的拉克西斯决定出手,继克洛托之后,她用一条代表灾厄的线去绑欧律狄刻的脚踝,要用突降的灾难再次夺走她的性命。
灾厄之线变作一条蛇,将欧律狄刻的脚踝缠住。冰冷的鳞甲几乎要割破女人白嫩的皮肤,闪着寒光的毒牙摩挲着她的小腿,似乎在考虑要从哪里下嘴。
欧律狄刻的脸彻底僵住,她从来就怕蛇,又是因为蛇毒致死,不免更加畏惧,连路都不敢走了。奇怪的是那蛇似乎没打算攻击她,只是缠着她,拖着她的一条腿,让她战战兢兢,每挪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一样煎熬。
人最怕的就是未知。
未知的黑暗最甚,因为看不到前路的光明。
“怎么了,欧律狄刻?”
俄耳甫斯似乎察觉到了不对,在前方确认。这一路上,失而复得的俄耳甫斯曾像现在这样多次确认欧律狄刻的安危,他太怕再次弄丢自己的妻子,午夜梦回都是遗憾。
欧律狄刻心知,她的隐瞒只会让俄耳甫斯更加担心,所以如实相告:“是蛇,俄耳甫斯。”
她感觉到俄耳甫斯握着她手的力气增大,用同样的力气回握他,证明自己就在他的身后:“不要回头,俄耳甫斯,我们必须遵守冥界的规则。”毒牙在她的腿上划弄,那种冰冷的触感仿佛带着死气,欧律狄刻很害怕,但她仍然强作镇定,因为她很清楚,一旦她的心乱了,俄耳甫斯也无法镇定,他们可能功亏一篑。
而且,欧律狄刻发现,那蛇并没有攻击她,或者说,它的毒牙一直在试探,却无法对她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她猜想,是因为她现在的身体特殊,冥蛇一时奈何不了她。然而,她不能心存侥幸,坐以待毙,在死亡逼近的紧迫中,她变得勇敢,狠下心来:“俄耳甫斯,给我匕首。”
俄耳甫斯顿了顿,抓着她的手更加用力。
他另一只手摸出匕首,递给他的妻子:“小心。”
他已经猜到了她的决定。
很危险,但他无法替她完成,只有她自己能够斩断命运的锁链,找回生机。
他支持她去冒险。
纳西索斯望着欧律狄刻坚毅的面容,目露激赏。再看俄耳甫斯对她的支持,更觉得这对夫妻是真心相待。他坐直了身体,目光紧紧盯着光幕,发自内心地希望他们能够斩杀冥蛇,也斩断命运的绳索。
欧律狄刻做得很好,她杀死了蛇,没有冥蛇挣扎的机会,也没有弄伤自己。她的手指颤抖着,几乎抓不紧匕首,呼吸也是颤抖的,胸膛起伏的频率极快,好像下一刻就要在紧张中窒息。但她做到了。
“欧律狄刻?”
俄耳甫斯怀着不确定的心情,呼唤妻子的名字。
他害怕再次失去,在即将看到曙光的时候。
欧律狄刻的手指颤抖着,热烫与汗湿通过他们交握的双手传递,她勉强让自己镇定,笑:“我做到了,俄耳甫斯,你是不是应该夸我一句?”
俄耳甫斯终于松了口气,激动的手将欧律狄刻抓紧,如果可以,他多想回头,给他的妻子一个拥抱。但他克制住了这种劫后余生的快乐,也笑,如欧律狄刻所愿,赞美她:“你是好样的,我勇敢的妻子,斩蛇的女英雄!”
欧律狄刻被他逗笑,想起陪他捕捉灵感的那些年,她的勇敢都是为他而锻炼出来的。
“我们继续走,就快结束了,这段黑暗的旅程。”
俄耳甫斯鼓足了劲,示意欧律狄刻跟上。
欧律狄刻听他那么一说,只觉得心里快活极了,她高兴地回应:“好啊!”
他们像快活的小鸟,浑然不觉陷阱就在眼前。
纳西索斯张大眼睛,屏住了呼吸。
欧律狄刻终究还是绊了上去——在她斩杀冥蛇的时候,不肯罢休的命运女神又出新招,用命运的丝线织成一张网,缠绕在她的脚下。他们在规则的保护下不被命运羁绊,她们也能利用规则将侥幸逃脱的欧律狄刻再次杀死。
欧律狄刻猝不及防被绊了一跤,哪里站得稳,使劲往前栽去。惊呼声根本不由她控制,本能地从她喉咙里跳出,像受惊的雀鸟短促的叫声,然后,她栽向了俄耳甫斯的怀抱。
已经察觉到了危险,又听见妻子骤然的惊呼,关心则乱地俄耳甫斯终于忍不住回头,拥住了他的妻子:“欧律狄刻,你怎么样?!”
只是绊了一跤而已,对比前两次的针对,这是杀伤力最低的,但也是最突然,最大阵仗的。
欧律狄刻张嘴,想要安抚俄耳甫斯的担心。然而她的灵魂轻飘飘的,好像变成了一阵薄雾,随风一吹就吹出了冥石榴树做成的躯壳。
纳西索斯不忍再看,他们失败了。
欧律狄刻也发现了这个事实,她难以接受,又不得不接受。她低头,看见丈夫抱着那截腐朽的冥石榴树干,面露惊慌之色,脸上终于露出痛苦与不舍的表情。她竭力挣开命运的牵引力,扑上前去,抱住她的丈夫。
轻轻的一个拥抱,比山林里的微风还要轻。
她的声音也轻,像她的灵魂的重量,远远的,模糊不清。
“俄耳甫斯,活下去,带着我的那一份,活下去!”
他们曾经约定了同生共死,然而真到了这一刻,她还是希望他不要失去生的希望。
俄耳甫斯努力想要抓住他的妻子,他亲爱的欧律狄刻,然而只有微风掠过他的指尖,他抓住了一团空气。他后悔莫及,想要说些什么,张开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胸腔里充斥了满满的酸楚,竟然发不出说话的声音。
冥后的话终究成为了现实,他的妻子爱他,她希望他好好活着。
他怎么能不如她所愿?
他像被抽走了灵魂,浑浑噩噩地走出黑暗的厄瑞波斯。原来出口就在他的眼前,只需要再往前走几十步。但是他的妻子,他的欧律狄刻已经再也无法陪他共赏夕阳。
残阳像血一样浓稠,泼在草叶上,让俄耳甫斯不禁想起欧律狄刻遇难时,滴落在青草上的血滴。他曾经在夕阳西下的时候为她弹琴,她用手托起微微晕开的太阳,笑意盈盈,替他伴舞。夕阳的光洒在她的脸上,也洒在他的脸上……
那样的日子,他们终究回不去了。
“欧律狄刻……”
俄耳甫斯轻轻呼唤妻子的名字,回应他的,只有微热的风。
“欧律狄刻,欧律狄刻……”
他不断呼唤着妻子的名字,却再也等不到那个活泼的声音回答他。
——“在这儿呢!”
风渐渐失去了温度,就像他,也渐渐失去了温度。
他紧了紧手中的竖琴,倏然闭上眼睛,狠狠将竖琴举起,砸向地面。
嗡一声,琴弦崩断,木做的琴身也摔得七零八落。
俄耳甫斯掩面,好像要哭,却扬起唇笑了。
他怕他哭的样子让欧律狄刻难过。
没有了她,这把琴对于他,再没有用了。
英雄的俄耳甫斯,曾经乘坐宽敞的阿尔戈号,同伊阿宋一起夺取金羊毛的俄耳甫斯,他的故事就终结在这一刻了。
俄耳甫斯笑罢,撒开双手,摇摇晃晃像个被牵引的傀儡,向林深的幽暗处走去。
纳西索斯望着俄耳甫斯的身影消失在光幕的尽头,森林里只剩下一片漆黑。无边无际的黑,好像每一片树叶都被黑夜浸透,永远静止,等待着再也不会来临的黎明……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好像从梦中惊醒,手指微微弹动几下,才发现双手被一双大掌握住。
——是哈迪斯。
他抬眼,看向他的恋人。
哈迪斯黑眸幽深,望着他,藏不住的关切。
纳西索斯心中一动,把自己埋进他的怀里,抱住伴侣的腰。
“哈迪斯,哈迪斯……”
他的声音低低的,闷闷的,好像在撒娇。
他很少表现出这样的面貌,他更希望自己是强大的,足以于冥王相配。然而此刻,他的心里不太安定。不知为什么,看着俄耳甫斯痛失恋人,好像有种不祥的预感将他的心脏攥住。他拥抱自己的伴侣,呼唤他的名字,好像没有任何意义,又好像在借由这样的方式确认他的伴侣还在,他们是永生的神明,不会步上那样的命途。
哈迪斯的双眸好像能把他看透。他回应他的拥抱,把伴侣揽进怀里,安抚似的用脸颊去贴他的鬓角,细细地磨蹭。
“嗯,我在。”
“纳西索斯,我在。”
他的声音依旧沉稳,让人安心。
听着他一遍遍重复,好像深夜的海滩被温柔的浪花抚摸,纳西索斯的情绪渐渐平复,他重新把自己武装成坚强勇敢的模样。他想,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刻无法把握的幸福,他一定会紧紧握住,哈迪斯也不会选择放手,命运女神固然是本事,未必能拗得过他们俩,他有什么好不安的?
俄耳甫斯的命运不是他的命运,替别人伤感应该到此为止。
他的伴侣就在眼前,他最应该做的,是珍惜当下。
纳西索斯是真的这么想,他的内心并不脆弱,不会轻易被别人的悲伤影响。然而当天晚上,俄耳甫斯的命运出现在他的梦乡,他成了怀揣不安的阿波罗的儿子,牵着爱人的手,行走在漆黑的甬道中。
那条路那么长,又那么黑,好像永远走不到尽头。
被他牵着的欧律狄刻,一举一动都牵动着他的心。
她忽然停住,他的心跟着停跳。
她重新出发,他的心也恢复了跳动。
她一个踉跄,他的心便高高悬挂。
她没有摔倒,他的心又怦怦跳着,落回远处。
当命运的绳索将她绊倒,他很清楚,他不能重蹈覆辙,他不能回头去看,但他还是选择回头。蓦然回首,才赫然发现,倒在他怀里的不是欧律狄刻,而是哈迪斯。
他失去了他的伴侣,他的挚爱。
他的——
“哈迪斯——!”
纳西索斯腾地从床上坐起来,他拥着被子,呼吸急促,胸膛不住起伏。汗水黏湿了他的发丝,他好像真的穿行了长长的甬|道,后背被冷汗浸透。明珠的微光照着他雾蒙蒙的眼睛,他还在发懵,过了半晌,那双漂亮的眸子才有了色彩。
是梦。
纳西索斯环视四周,冥王寝殿的每一样陈设都是那样熟悉,向他力证,他只是做了个梦。
原来,他只是做了个梦……
然而神明做梦,本身就不是一件正常的事。除了像死神塔纳托斯那样有意向睡神求梦,神明一旦发梦,那必然是预知梦。梦里的点点滴滴,预兆着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他和哈迪斯之间……会发生什么?
纳西索斯攥紧了被子,他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不畏惧麻烦。
但他也不希望出现任何风波,惊扰他的爱人。
夜已经深了,悬挂在天际的明珠散发出盈盈的光,从冥王寝殿的窗户探进一个头,裹着些许夜雾,妆点着窗棂。纳西索斯静静地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忽然起身,往办公厅的方向走去。
侍女们已经睡下了,空旷的冥王神殿中,每一个脚步声都显得很重。走廊很长,被明珠照亮,微微泛黄。纳西索斯一直走到办公厅前,踏碎从办公厅里流泻出的灯光,才觉得身体回暖,有了力气。
他敲了敲门,然后探进去一个头。
哈迪斯手捧着公文,闻声向他望来。
“纳西索斯?”
他愣了愣,放下手头的工作,出来迎他。
“你怎么来了?”
纳西索斯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他说不出示弱的话。
那个梦让他体验了失去的感觉,他生平从来不怕失去,梦醒时分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被剜掉了一块。他想要自我消化,为了俄耳甫斯的事情他已经在哈迪斯面前“没出息”了一次,他不愿再重复第二次。但他控制不住相见哈迪斯的冲动,他想见他。
他顺应了自己的想法,来寻仍在深夜中办公的冥王。直到看见哈迪斯——会动,会说话,会用温柔的眼神看他,会用关切的语气问话的哈迪斯,他的心才被填满,悠悠落回原处。
预知梦带来的顾虑彻底被冲散,那些都是假的,眼前的男神却是真的。
听哈迪斯又问了一遍,问他来做什么。
纳西索斯想了想,说:“我来陪你。”
他没有说出自己的梦,那个梦好像预示着什么,但又那么无稽,像个永远不会发生的笑话。纳西索斯决定把它藏在心里。他走进宫殿的时候,没有忽略桌案上那厚厚一叠公文,他的伴侣已经够忙够累了,他没必要用这种荒诞的梦来烦他。
哈迪斯不知道相信了没有,他没有追问,只是抬手,帮纳西索斯理了理睡乱的衣襟。
纳西索斯已经习惯了他这样的亲昵,低头去看脚尖,乖乖任他施为,他给自己描补一句:“睡懵了,忘记整理衣服了。”
哈迪斯的手环过他的肩膀,理好他脖子后面褶皱的衣领,温热的呼吸扑在他的脸颊:“没事,我帮你。”
只是简简单单一句话,让纳西索斯觉得格外熨帖。
他偏头,“啾”一下吻在哈迪斯的侧脸。
哈迪斯身体后撤,凝视他。
灯光下纳西索斯笑得格外耀目,他毫不害羞,指了指伴侣的脸颊:“这是奖励。”
他又在撩拨他。
哈迪斯头疼,他发现,纳西索斯真的很相信他的自制力。
或许抢婚第一夜发生的事,他已经忘了?
哈迪斯却没忘。按照他循序渐进的恋爱策略,现在还没有到更进一步的时候,他还要克制。
他垂下眼眸,避开纳西索斯的笑容,手微低,帮他把睡松的腰带重新系好。
窸窸窣窣,是腰带被解开时发出的声音。当纳西索斯发现哈迪斯要碰他的腰带时,他有些莫名的紧张,想退,却又被另一种勇气鼓舞,反而把自己送了上去,交付给哈迪斯。等它重新被系上,他又有些发懵,这好像和他想的不太一样……?
他的伴侣,没有欲望么?
虽然纳西索斯来找他不是那个意思,但是看着伴侣神色不变,连手部的动作都依旧平稳,他不知怎么有些不爽了。
他皱眉,捉住冥王流连在他腰际的双手。
哈迪斯手笨,蝴蝶结打的是两个单结,才系了一半。他抬眸,问:“痒?”
嗯,牙痒。
纳西索斯真想生气,然而对上哈迪斯认真专注的眸子,他的气却好像变得软绵绵,风一吹就散。他的伴侣不就是这样?做别的事情都很擅长,唯独在恋爱方面特别笨拙。他对他没有欲望?这怎么可能呢。一定是藏得太深了,没被他发现罢了!
纳西索斯这么想,缓缓撒开了哈迪斯的手。
他摇头:“不痒。”
又说:“你系的蝴蝶结很好看,把它系完吧,哈迪斯。”
他说话的样子格外诚挚,虽然事实与他说的并不相符,但他觉得他应该给伴侣一个夸夸。他喜欢哈迪斯替他做事,无论是整理衣服,还是系腰带,有一种无言的亲昵在那一举一动中流转,化作汩汩暖流浇灌他的心田。
被哈迪斯收拾好了着装,纳西索斯就搬了一张凳子,坐在冥王的办公桌旁,支颐看他办公。
“会无聊么?”哈迪斯一目十行地看着公文,问他。
纳西索斯下意识摇摇头,想起哈迪斯看不到他的动作,又换成言语的回答:“不无聊。”
“你累么?”他也投桃报李,对他表示关心。
哈迪斯执起羽毛笔,在公文上写了几个字,他说:“不累。”
原本就习惯了这样高强度的工作,他确实不累,更何况今天有纳西索斯陪他办公?想到他的伴侣正在等他,冥王陛下原本平静的心湖起了波澜,想要完成工作的心情也变得迫切起来。
终于,一摞公文批完。
哈迪斯唤来猫头鹰,将消息递给米诺斯,让他来取这些批阅过的公文。
一抬眼,就见纳西索斯眼睛亮亮,正望着那只飞走的猫头鹰。
哈迪斯揉了揉额角,发现他的伴侣确实忘性不小。他似乎把上次偷偷爬上猫头鹰的后背,险些从天上摔下来,被他救了并施以“惩罚”的事给忘了。然而哈迪斯没有忘,他还记得纳西索斯坠在他怀里的分量,还记得指尖软弹的触感……
黑眸渐深,哈迪斯垂眸,掩去眸底的欲色:“久等了,纳西索斯。”
纳西索斯收回视线:“没有久等,还好。”
他说这话并不违心,他并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但和哈迪斯的相处好像有某种魔力,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着他的伴侣,他也乐在其中,完全没察觉到时间的流逝,也没有一点儿等待的焦虑。
“回去休息吧。”哈迪斯说。
这里的“休息”可不是说他们一起睡在寝殿,他们至今都没有同寝,纳西索斯睡在主殿,而哈迪斯偶尔会去侧殿休息,更多时候他就坐在办公厅,以手支额,小憩一会儿。
纳西索斯一听这话,真有些无奈。
有时候他的伴侣好像很擅长撩动他的情绪,给他带来感动;也有些时候,他就像现在这样,说着让人哭笑不得的话,做一些很毁气氛的事——他来这里陪他办公,是为了办公结束以后各回各殿?他都不想再和他相处一会儿么!
纳西索斯没有生闷气的习惯,以前就没有,遇上哈迪斯以后更培养不出来这种脾气。他的伴侣有时候实在反应不过来别人的喜怒哀乐,他要是生闷气,十次估计有五次不会被发现,最后的结果铁定是把自己气死。
他干脆指出问题,眼眸明亮,等着哈迪斯的回答。
哈迪斯有些为难,但依旧坚持:“你该睡觉了。”
他自己过着几乎不睡觉的生活,却对伴侣的休息时间这么计较?
纳西索斯抓了抓头发,有些不高兴了:“我不困!”
哈迪斯却对他的话信以为真,他想起他先前过来的样子,衣装凌乱,可以看得出来得匆忙,应该是没睡好。他伸手,揉碎纳西索斯的棕发,低沉的语气仿佛诱哄:“那我去叫修普诺斯。”
他的本意是好的,想要修普诺斯给他的伴侣筑梦,助他一夜好眠。然而哄劝的方式完全错了,气得纳西索斯的脸颊泛红。
纳西索斯把他的手从自己头上揪下来,放手里重重一捏:“你真是笨死了!”
“?”
哈迪斯从没得到过这样的评价,要是别人给的,他虽然不至于生气,但多半会漠视过去;可是这么评价他的,是他的伴侣,他心爱的纳西索斯。他便用认真的黑眸望他,等着他指正自己的问题,好及时改正。
纳西索斯真是拿他没办法,只能把他拉起来:“我就是想要你陪我,出去走走吧,哈迪斯!”
哈迪斯自然没有不答应的,来自纳西索斯最直白的话语,总能给他最简单的快乐。
两位男神手牵着手出了冥王神殿,米诺斯躲在墙边,捂住试图“咕咕”叫出声的猫头鹰,等到黑袍的男神走远,才悠悠放开手,在呆愣的猫头鹰脑袋上敲一下,小声训斥:“要做搅气氛的事可别带上我,差点被你害死!”
“咕?”单身千年的猫头鹰歪了歪头,小眼神里充满了迷惑。
是夜,纳西索斯牵着哈迪斯的手,沿着真理平原,走到了繁花盛开的爱丽舍。爱丽舍里的亡魂都睡下了——尽管他们其实并不需要睡眠,但他们很好地保持了做人时的习惯,神明的乐土上一片静谧。
花儿也睡了,小草也睡了,在温柔的“月光”下,它们低垂着脑袋,好像在享受这份悠闲。纳西索斯的心也安宁了,他扬眉,冲哈迪斯笑:“哈迪斯,让我为你吹叶吧,不会割下你头颅的那种。”
在怼人这件事上,他的记忆倒是挺好,当初骂哈迪斯的话,现在想来竟有些好笑。
哈迪斯也想起那时的争锋相对,明明没过去多久的事,却已经被他珍藏在了记忆里,好像酒神狄俄尼索斯酿造的红葡萄酒,沉淀越久,越是香醇。他欣然答应:“我很期待。”
纳西索斯便撒开他的手,去橄榄树上摘一片薄厚适中的树叶。
树有些高,他踮脚去摘,仰头时漫天的银辉都洒在了他的脸上,原本就精致的眉眼更像是被覆上一层薄纱,朦朦胧胧,美得惊人。哈迪斯静静看着,从他的眉毛,眼睛,到嘴唇,再到他伸出衣袖的半截手臂,完全挪不开视线。
摘好了!
纳西索斯挑唇,冲哈迪斯扬了扬手里的树叶。
哈迪斯看着他的笑,好像微凉的夏夜吹起一阵风,带来植物的香气,他的嘴角也跟着上扬。
“听好了,哈迪斯!”
纳西索斯喊了一声,把叶片抵在唇边,吹奏起来。
乐声袅袅,表达着他内心的欢欣,是一首表白爱意的曲子。
他爱他,深爱着他。
他的眼睛在爱他,他的笑容在爱他,他的乐声也在爱他。
哈迪斯缓缓迎上去,在纳西索斯吹完半曲的时候,给他一个眼神示意,取过他手中的那片树叶。他的薄唇贴了上去,好像一个间接的吻,轻柔地落在叶片上。他吹奏了后半曲,那是他的回应,他的爱意……
“困了?”
看见纳西索斯揉眼睛,哈迪斯轻声询问。
此时,他们坐在花田里,玫瑰花开得正艳,送来馥郁的香。纳西索斯枕着哈迪斯的大腿,望着天上的“星星”,那是哈迪斯刚刚撒上去的,一颗颗闪闪发光的钻石。
“唔,有点。”
纳西索斯回答哈迪斯的问题,声音都有些含糊了。
哈迪斯毫不迟疑,弯腰将他抱起,像端个什么大物件,一手揽着他的大腿,一手握在他的腰上。纳西索斯就那么被端了起来,他有些愣愣地,等哈迪斯走了几步,才回神:“你放我下来,我可以自己走!”
他气得脸颊都红了,哈迪斯只能调整姿势:“你好好休息,我带你回去。”
他换了个姿势,依旧是打横抱着,让纳西索斯靠在他的胸前,这样就安稳多了。
纳西索斯依偎在他的怀抱,脑袋紧贴的地方,就是他紧实的胸膛,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竟有那么一瞬间被迷惑,觉得被这样抱着也挺好。
咳咳,才不是这样!
纳西索斯再次重申自己想下地走路的意愿,但被哈迪斯驳回了。沉默的冥王不愿意承认,他很享受这种把伴侣揽在胸前,好像将他妥善收藏的动作,他舍不得放手。
纳西索斯拗不过固执的冥王,只能作罢,只是脸颊红彤彤的,眉毛也皱着。
“好好睡吧,纳西索斯。”
哈迪斯的声音仿佛安抚,从他的头顶带着湿热的气流喷下。
纳西索斯生气,他都被气醒了,哪里还睡得着!
想是这么想,真等到困意来袭的时候,纳西索斯还是伴着那一声声心跳进入了梦乡。
纳西索斯的脑袋一歪,正砸在哈迪斯的心口上,他紧了紧自己的怀抱,抱住他的珍宝,穿过真理平原,踏上冥王神殿的台阶,穿过一条条走廊,走进寝殿,把爱人放在柔软的床上。
“哈迪斯……”
纳西索斯枕着软软的枕头,好像察觉到环境的改变,无意识地呓语。
“嗯,我在。”
“纳西索斯,我在。”
哈迪斯坐在他的床前,执起他一只手,放在唇边,落下一个个吻。
“好好睡吧,纳西索斯。等你起来,我的惊喜也准备好了,你会高兴的。”
那只修长白皙的手被妥善放好,随着脚步声渐渐远去,哈迪斯走出了寝殿。
小狗西奥多偎在门外,百无聊赖地咬着自己毛绒绒的尾巴。哈迪斯走出来的时候,险些踢到了它。
“汪呜汪呜!”
小狗狗对冥王陛下格外亲近,像对待它真正的主人一样,撒开尾巴,热情地迎上去,用软乎乎的身体挨挨蹭蹭,快乐地打了几个滚。
哈迪斯神情冷漠,不知道它在高兴什么。
“你不要撒娇。”
他警告它。
“撒娇也没有用。”
他已经识破了它的手段。
“寝殿属于我和纳西索斯,你不能进去。”
这是原则问题,他不会退让。
“汪汪汪!”
没人知道西奥多说了什么,即使是全知全能的冥王。他放弃了和一只小白狗沟通,低头看了它一眼,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把它提起来,放到尤妮丝为它安置的狗窝里。
“好好睡一觉,明天你还要陪他。”
——在他忙碌,无法陪伴他的冥后的时候,就该西奥多登场。
冥府的米饭不养闲人,哪怕是一条狗,善于用人的冥王陛下也把它安排得明明白白。
关于冥王陛下和西奥多的对话,纳西索斯无从得知。他难得赖床,在床上睡到早餐做好,尤妮丝来叫他的时候神神秘秘,告诉他冥王给他准备了一件“礼物”,然而直到吃完早饭,他也没看到礼物盒子。
这也正常。纳西索斯猜测,哈迪斯应该是想亲手送他礼物,没想到被尤妮丝提前透露了。
吃早餐的时候,哈迪斯没有过来,纳西索斯让另一个侍女去请,得知他并不在神殿。大多数情况下,他不会在饭桌上缺席,但他身为冥王事务繁忙,总有抽不出身的时候,纳西索斯也能料想得到。
他让尤妮丝收拾好早点,用手帕给他包了几块糕饼,妥善收好。要是冥王去训练场接他,也能尝尝今早的糕饼。这糕饼香软酥糯,格外好吃,他喜欢得不得了,所以也不想哈迪斯错过。
自从被哈迪斯委任为冥府士兵的箭术指导,纳西索斯每天都会准时到达训练场,给士兵们提供指导。他除了射箭,最近也在学习使剑,死神塔纳托斯亲自教他,他学得认真,已经大概摸到了剑术的门径。因此,他对于训练的热情不减反增,每天都很期待学一点新的东西。
然而今天,他注定无法成行。
他带着尤妮丝刚走出真理平原,就听见一个嘶哑的声音大喊着:“我要见冥后殿下,我要见冥后殿下,种子女神珀耳塞福涅有话带到,我要向冥后殿下传达!”
“冥后殿下?”尤妮丝犹疑地望着纳西索斯。
纳西索斯停下脚步,循着声音走过去,正巧,两个冥府士兵也押解着大吼大叫的亡灵向他走来。
看到纳西索斯,两个士兵赧然:“冥后殿下,我们无意打扰您,只是这个亡灵一直叫唤着要替种子女神传话。虽说他一个小小人类,见到女神的几率微乎其微,遑论做女神的传声人,但也难保他说的不是真的……还请您来定夺!”
他们说这话时,自己都觉得尴尬,尴尬于自己能力不足,无法处理突发情况,但又不得不承认,这种事他们确实不敢擅自做主。这两天也不知道怎么的,先出了个擅闯冥界救妻子的俄耳甫斯,又来了个替种子女神传话的亡灵,冥界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进了!
士兵们心里腹诽,扣住亡灵的手还在用力,使他抬头的动作都做得异常艰难。
亡灵听士兵们呼唤“冥后殿下”时,便已经停止了嘶喊,此时正勉强抬头,用一双狂乱的眸子紧盯着纳西索斯。纳西索斯也在看他:他如士兵们所说,打眼看去,就是个极普通的亡灵。他头发蓬乱,懒得打理,像个鸟窝似的堆上头上,油腻,又沾了些碎木屑,穿着一身兽皮,肌肉虬结,看上去像个猎户。
珀耳塞福涅一向瞧不起人,怎么会和这么不修边幅的猎户有交际?
纳西索斯无意探究,对于他来说,珀耳塞福涅根本不值得注意,他该报的仇已经报了。至于珀耳塞福涅是不是要报复他,纳西索斯不以为意——她就是个仰仗着母神的权势作威作福的卑劣女神,在德墨忒尔消亡以后,她根本成不了气候。
所以纳西索斯根本不好奇珀耳塞福涅的传话,他只是语气淡淡,说:“你既然来了冥界,就要遵守冥界的规矩,再吵再闹,是要受罚的。”
猎户闻言,苦笑一声。对比一出现就拿他的妻儿要挟,要他自杀,给冥后传信的种子女神;面前神色淡然,不怒自威,但又不轻易发作,反而好心提醒他的冥后看上去要友善许多。
猎户是从饥荒中挨过来的,面对曾经救他们于水火的冥后殿下,他天然就有着好感和信任。登时跪了下来,哀声高呼:“冥后殿下,我无意打扰您的生活,是种子女神用我妻儿的性命要挟,要我给您传话。我死了没什么可惜,但我不忍看我贤惠的妻子,可爱的儿子也死在这场无妄的灾难里,更不想种子女神的奸计得逞,害苦了您!”
纳西索斯发现,这个猎户说话条理清晰,卖起珀耳塞福涅来也是毫不含糊。珀耳塞福涅应该看出了他在言谈上的优势,却未必料想得到,被她看轻的一个小人物也会有咬她一口的勇气。
猎户攀咬珀耳塞福涅,确实是鼓足了勇气,纳西索斯却没有让他如愿。他没有继续追问相关的事宜,不问猎户的可怜遭遇,也不问他的妻儿现在情况如何,对于珀耳塞福涅的行径更是称得上漠不关心。他公事公办:“听你这么说,种子女神擅自杀你,你还没到该死的时候。”
猎户点头,语气恨恨:“我是自杀,但是被迫的!种子女神拿匕首胁迫我,不是我自己杀死自己,替她传话,就是她杀了我全家,再另外找一个传话人。”
这么说着,猎户的脑海里清晰浮现出珀耳塞福涅威胁他时狠绝的模样,只觉得齿冷。他其实是怕的,但又不得不驱赶害怕的情绪,为妻子和儿子谋一线生机。
珀耳塞福涅给了他承诺,只要他把话传到,她就不会对他的妻儿怎么样。但他不愿意信她。一个胁迫人类的神明,哪里值得他交付信任?更别提冥后殿下反应平平,他要是达不成种子女神布置的任务,下一个传话的亡灵,可能就是他的妻子或儿子。他不想早早和他们在冥界团聚,所以他不能让那些猜想成真!
被猎户用恳求的目光看着,纳西索斯转开目光,看向一个冥府士兵:“去请死神大人过来,这里有个意外死亡的亡灵,他的去处,还有致使他死亡的祸端,都需要死神大人处理。”
纳西索斯跟冥王在一起久了,也学会了用人。在他看来,这件事公事公办是最好。狂妄自大的种子女神总该付出一点代价,死神处理冥界的公务,涉及她的部分,按冥界的规矩执行,就是最好的办法。
纳西索斯吩咐完毕,无意再停留。比起探究珀耳塞福涅有什么话要传给他,他更好奇哈迪斯要送他什么礼物。一个根本不在他的生活中的女神,他完全没把她放在眼里。
然而猎户不这么想,他见纳西索斯寥寥几句话就替他破除了无人驰援的困境——交给公正的死神处理,他也放心,所以更加感激涕零,有意向纳西索斯透露秘密:“冥后殿下,您真的不想知道种子女神有什么话要告诉您么?!”
纳西索斯没有回头,他摆了摆手,动作随意又潇洒。
猎户更欣赏他的豁达,不顾留下的那个冥府士兵的劝阻,又喊了一句:“她让我告诉您,冥王陛下对您不是一见钟情,那场溪边的邂逅别有隐情!”
他想,他总该为冥后做些什么,好让他提前有准备。万一种子女神再派其他使者下来,也不至于让冥后殿下乱了心神。至于种子女神言辞凿凿的传话,他根本不放在心上。冥王和冥后好着呢,是不是一见钟情重要么?他相信,冥后殿下也不会在意种子女神的这番话——
不在意——
那是不可能的。
纳西索斯倏然回眸,眼眸中好似含了霜。
他冷冷望着猎户,又好像透过他,望见那个计谋得逞,正得意笑着的女神。
“你说什么?”
哈迪斯对他不是一见钟情,那他为什么会抢婚?
溪边的邂逅另有隐情,珀耳塞福涅知道什么?
纳西索斯攥紧拳头,他不得不在意。
珀耳塞福涅如愿了,她又一次招惹了他。
纳西索斯眯起眼睛,周身气场强大,压得猎户不敢呼吸,更不敢说话。
他听见纳西索斯问他:“珀耳塞福涅在哪里?”
他张了张嘴,一时失去了言语。
纳西索斯皱眉,声音更沉:“种子女神约在哪里,你告诉我。”
他要去赴约。
他要知道真相。
要是珀耳塞福涅耍了他,他会让她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