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我发现, 你说谎了
我和乙骨忧太并排坐着休息时,狗卷棘和另外两个咒高一年级生也跟着过来。一个是戴着眼镜,名为禅院真希的女生。据说她是咒具使, 因为没有像咒术师应该有的咒力,所以既看不到咒灵, 也没有办法和咒灵对战,所以会依靠很多道具进行对战。另一个是一只硕大的叫做「胖达」的熊猫,能够说话。
禅院真希是个很飒爽的女孩子,对我直接抬起手打招呼, 说道:“二年级的绫小路前辈, 初次见面。”
“乙骨没事就会说到你。”胖达说道,“总算遇到你了。”
狗卷棘说道:“鲑鱼。”
我知道这个时候不应该说谢谢,也不知道说什么,于是希望有人把这个话题跳过去。而禅院真希也没有让对话停掉,说道:“五条老师说,这次你要过来和我们一起参加交流会。既然你和我都是咒具使, 我们要不要切磋一下?”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么好胜又直爽的女孩。
我见过不少运动型女性, 像是毛利兰,又像是远山和叶, 她们性格单纯直率, 但好胜心却没有那么强烈。
“你用的是什么武器?”禅院真希耍了一把长矛,给我们带起一阵风。看得出她力气很不小, 非常擅长使用武器。“需要给你准备一把吗?”
“我一般不和女生打。”我拒绝道。
“是觉得女生不配当对手吗?”禅院真希目光澄澈, 倒没有厌恶的神色,说明她经历过不少类似的事情, 所以很清楚别人心里想的是什么,只是很单纯地把别人的想法复述出来。另外, 她坚定的眼神也在告诉我,「抱有这种想法的人在她面前的话,会吃大亏的」。
“我并不是这么想的。”我说道。
“那就比一下吧。”禅院抬高下巴,愉快地说道,“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咒具使。”
她的长矛咒具是鲜红的,末端是鎏金色,上面还结着粉红色的布。我突然想到之前阿笠博士推给我的段子,说是一个父亲带着小女孩堆沙子玩。父亲说如果谁欺负她的话,小女孩就用铲子敲他。女孩说,可是她是女孩子啊。父亲便说,那就拿一个粉色的铲子。
绫小路:“……”
“如何?”
“今天不是比试的心情。”我很自然地拒绝道,“我刚从比赛现场回来。”
禅院真希盯着我的方向在,眨了眨眼睛。
我不确定她是在辨认我是否在说谎,还是因为我的话而愣住了。我还没有准备继续说下去,胖达边开口说道:“真希,今天又没有在意到别人的情绪,又自顾自地说话了。”
禅院真希转过头,对着胖达的方向龇牙,仿佛在对他说你不会早点提醒我吗?不过,我并没有觉得她说话做事对我有任何冒犯,反倒觉得她快人快语,为人有几分意思。而且,就算是没有眼力劲,她也有很多的人簇拥在她身边。
因为注意到这件事,我一直盯着禅院真希和其他学生的互动而陷入思考中。不过,我们说话的时间没有过太久,五条悟的声音便从训练场的入口处远远传来。
这次他不戴墨镜了,而是在眼睛的位置上缠上绷带。我好奇一点就是他要用自己眼睛的时候,是能从绷带底部直接掀开,还是得把绷带掀开,他不觉得戴眼罩之类的东西会更方便吗?还是这个看起来裹紧的绷带,其实真身是眼罩。
“绫小路。”
他和学生打完招呼之后,直接喊了我的名字。
“你过来一下。”
有种像是班主任在教室门口后排喊学生一样,学生都回过身在看到底发生什么事情,而被叫住名字的人则站起来朝着他的方向走过去。
我把买的东西都留给了乙骨忧太后,便直接朝着五条悟那边靠近。
离到一半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回过头去找乙骨忧太。既然乙骨忧太想要和我认真当朋友,那我就应该要好好地对待他,注意他的情况。但我回头的时候,我看到他还坐在长椅上,态度依旧软绵绵,和其他三个同学继续有说有笑的,好像我在里面,或者不在里面,风景都没差。
这个时候,我意识到一件事——
(朋友的世界是不对等的,也不会是公平的。)
(乙骨忧太的朋友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雨宫莲也不会因为我离开,从此过不下生活,他还是有一群朋友。)
(江户川乱步永远都不缺人疼他护着他,他想要的东西一直都可以得到。)
似乎只有我在失去他们的时候,会认真地在计算我在损失,把这一笔笔都做成沉疴坏账。
所谓的谈感情,果然不牵扯利益就是没有办法紧紧地捆绑在一起。
说到底,我从一开始就理解错了「朋友」这种人。
我真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在离五条悟不到三米的时候,他就开始了无意义的寒暄。
“今天比赛如何?”
“还好。”
“还好是什么意思?”
“明天还是一天的比赛。”
“就是说你赢了比赛?”
“嗯。”
“为什么不说你赢了?”
“为什么要说我赢了?”
“你不会因为赢了比赛而开心吗?”
“不会。”
因为取得必要的胜利是我的任务。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周围的人只会为完成任务而松一口气,并不会因为完成任务而开心。
「取得胜利是正常的。」
五条悟歪着头,似乎认为我的反应比想象中要无趣。但是因为禅院真希这个人的出现,再加上最近的思考,我开始认识到一件事了——我并不需要讨好任何人,我也不需要去照顾任何人的心情。
这和之前的表现存在着细微的差别。我得承认,我确实有不注意场合说话的习惯。也常常有人点出来,与我说明道理,那时候我都会在反省自己哪里做错。
可是,我现在知道,我不需要得到其他人的喜欢。就算我什么事情都做对了,我也不会多得到别人多一份的喜欢。既然,我并不是一个有感情需求的人,那么,其实所谓的朋友,也并不是多重要的事情。
“你为什么表情那么臭?”五条悟抱着手臂,不太满意地看着我,“你知不知道随便把脾气放在无辜的人身上,会被雷公劈的。”
他看起来认真,说的东西倒是吊儿郎当。
“有什么话可以直接说。”我懒得跟他一句句掰清楚,“是要给我东京咒术高等专门学校的学生证吗?”
“被你猜中了。”
五条悟从口袋里面摸出一张学生卡。
我只看到了学生卡的背面,正打算要拿,五条悟又收了回去,我只看到了一块白色的虚影。
他说:“突然觉得现在给你,变得特别没意思。等你有意思的时候,我再给你。你回去吧,周四要比赛,你和他们去锻炼。”
五条悟越说越一副自己抓住真相的表情,“你是不是因为我突然把你从学生堆里拎出来,你感觉很不开心?”
“我没有不开心的时候。”
“我眼睛是瞎了才会相信你的话。”五条悟推了一下我的背,说道,“回去吧,你想要和他们聊就过去吧。”
但我身子没有晃动一下,甚至跟着五条悟的脚步往京都咒高校门走去,说道:“我走了。”
“你要去哪里?”五条悟反问道。
我也不知道我该去哪里,或者说,我哪也不想去,但起码不要待在这里。不过,我开始注意到我这种状态有些不对劲。而这一瞬间,我似乎能够理解为什么以前我在黑手党的时候,森鸥外提起太宰治时就会说,太宰治慧极必伤。
那时候,我理解他因为太过聪明,能够看透人性,看透世事,所以容易知道有些事情他如何做都无法做到自己满意的程度。这是我的理解。
我认为这种理解也是没有错的。
可现在我莫名地接触到「情感」这种不公平的东西的真相和本质后,我对「慧极必伤」感同身受,并且开始厌恶这种麻烦又费神,毫无用处的东西。可我又不想赞同「那个人」的话,学习这种世俗中的情感是毫无用处的。
“我得去吃一些甜的东西。”
我得吃巧克力,得吃蛋糕,得吃布丁,得吃水果,我得吃任何带有甜分的东西。我得通过食物,来刺激脑下垂体的内啡肽。
我从京都咒高离开的时候,意识到五条悟一直跟在我后面,一直跟着。我既没有想过和他搭话,他也没有想过和我搭话。我只是不停地往前走,可能是要等我自己累了,找个地方坐下来;也可能是要走到我终于想要走到的地方,自然就会停下来;也可能是我终于累到走不动了,就像是醉汉一样倒在路边,只能叫人来捡尸。
但这些都不会发生的,我太清楚我应该做的是什么了。
我在入夜之前就停住了脚步,回过身正好和五条悟对上了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把眼睛上的绷带摘了下来。五条悟还是跟之前一样,笑道:“你想要回去了吗?”
嗯。
我点了点头。
我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在这种无意义的事情上,得回去把这时间补起来。
五条悟与我并肩走在街道上,清爽的声音响起来说道:“晚餐怎么说,想不想跟我一起去吃京都最棒的蛋糕店?”
我抬头看了五条悟一眼,抬手拍了拍衣服的口袋,整理了一下我的衣服。我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淡淡地说道:“我刚才想了一件很久之前便遗忘的事实。”
秋季的夜风抚着我的头发,脖间也灌着一股淡淡的凉意。
“我出生的时候,我父母把我抛弃了。”
自此,我便从没有学过要如何尊重别人,如何回应别人,如何平衡别人与我之间的感情。因为没有参考,没有范例,没有指导,没有教育,我便不知道正确答案长什么样子。
所以,就算失败,我也不知道。
也就是,就算成功,我也不知道。
我在纠结我不知道的事情,就很浪费时间。
我话音刚落,五条悟耸了耸肩说道:“就算你这么告诉我,我也不会同情你的。”
我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我为什么得在这种无所谓的事情上得到同情呢?
“话说,五条先生能不能离开京都呢?”
“什么意思?”
“这次交流会上,东京学校的咒术师被搬空。我如果是夏油杰的话,就会趁你不在东京的时候,攻击学校,并且抢走东京咒高的咒物。”
“你怎么就肯定他们会这么做?”五条悟蹙着眉头说道。
“因为我和他们合作了。”我顿了顿,继续说道,“就在昨天晚上和你们分开的时候。”
五条悟盯着我的眼睛,似乎要从我的表情上找出任何破绽,过了好久才说道:“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没有人会与钱过不去。”
五条悟听完我的话,仰天冷笑一声。
“绫小路,你真的是天生的坏胚子。我本来想打你一拳,现在却偏偏想到你刚才说的「我出生的时候,我父母把我抛弃了」,手就愣是打不下去。”
五条悟握着拳头,说道:“既然你和他们合作,你现在又告诉我他们的计划,你是想什么样?是昧不下良心,还是怎么了?”
“五条先生,我们敞开天窗说亮话吧。我想要和你合作。我需要你的能力。”
我不想玩「师生朋友」的过家家游戏了。
“如果我说不呢?”
“我可以找乙骨忧太。我知道怎么让他听我的话,对我死心塌地。”
“……你这样谁还敢和你交朋友?你在利用乙骨对你的感情。”
“我不需要朋友。”
*
五条悟果然不是那么容易受到我影响的人。
分开的时候,我们直接就是决裂。
然而,令我奇怪的是,五条悟并没有把我和他说的这件事告诉乙骨忧太。因为我从乙骨忧太那还是收到了语气未变的短信,他说了一些关于我随着五条悟离开后他们之间谈论的事情,他也以为我会很快就回去加入他们,结果没有想到五条老师把我带走的时间那么长。
我原本的计划是要在咒高交流会上引导夏油杰他们可以趁机攻击「见面会」的。只有引开五条悟回到东京,才能增加他们动手可能性。我并没有和夏油杰他们合作,像是昨天那种情况,要是没有乙骨忧太,也许我会把两个女生绑起来当做诱饵。
之所以跟五条悟说,我和夏油杰合作,只是想要混淆五条悟的判断,好比说玩剪刀石头布的时候,提前跟对方说出「布」,玩一下心理战。
五条悟在京都对我的计划来说,并不是特别好的存在。我不需要能力特别强的人在京都,只需要一群能力差不多的学生在咒高交流会耍一耍就好。要是我能够控制五条悟的话,也不用做这些□□。
还剩下两天多一点的时间。
最近虽然一直在忙一些无聊的事情,又是策划见面会,又是筹备咒高交流会的时间,又是国际象棋比赛和弓箭比赛的事情,但是真正应该注意的事情,我也没有忘记。
第一件事,那便是小栗虫太郎和诸伏景光出车祸的事情,现在的结果并不明朗。
第二件事,太宰治对我到底追查到了什么样的地步。我还需要做什么样的准备?
第三件事,事到如今,目前为止,陀思到现在还没有准备要出现吗?
仔细想想,我一直都没有怎么放松过,难得放松的时间还给自己添加麻烦。不过,夏油杰的事情一定要处理,若是他的势力过分侵入我的生活范围的话,会给我增加更多的麻烦。
等我回到旅馆的时候,我在前厅注意到赤司征十郎的身影,虽然不知道他在那里面做什么,似乎在看一个视频,但我没有想要打扰他,直接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还没有走太久,赤司便喊住我。
我盯着他的绯瞳,说道:“赤司君,你有什么事情吗?”
赤司盯着我的眼瞳,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审视我,确认我的状态,说道:“一年多没有见,你变了很多,感觉稍微有些陌生了。”
赤司有着自矜和礼节,并不会过分地探究别人的事情,处事妥帖,待人如沐春风。这和江户川乱步不一样,他在待人接物上总是毛毛躁躁,不识分寸的,总是想要把事情探究到底。
赤司用着老朋友的语气继续说道:“昨天我看到你在餐厅注意到我,你并没有过来。我还以为把人支开后,你会跟过来的。”
我并没有去注意这件事情。
“不想说我们见面的时候,又是在棋局上,所以过来看看你。”
赤司从去年开始就有提出过,让我成为他们赤司财阀的赞助生。作为赤司财阀的继承人,从高中时期开始挑选未来的左臂右膀,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甚至有些家族是从小孩子的时候,父母就已经为他们挑好了辅助他们的对象。赤司这种还算是晚了。
我对他没有特别想说的。
赤司帮我要了一杯榛果咖啡,说道:“你看起来心不在焉的,遇到什么事情吗?”
赤司说到这里,又轻笑起来:“还是说,你不太喜欢看到我?”
虽然才十七岁,身量上还没有我高,但赤司的风度已经不是普通高中生所能比拟的。
“我并没有那么想。”
“那可以陪我喝杯咖啡吗?”赤司笑道,“我们是可以坐在一起喝咖啡的关系吧?”
他说到这地步,我拒绝他反倒显得不识抬举。
“谢谢你。”
赤司环顾周围的人和灯景,说些细碎的话题,道:“你这次过来如果待得久的话,其实我倒是想要当东道主带着你四处逛逛,不知道你有没有什么计划?”
“没关系,我对游玩没有什么兴趣。”
我觉得我物欲方便被我压到了最低,我既没有对美食美景有兴趣,也不想去哪里玩。现在想想,我只觉得出去游玩真的是浪费时间的行为。
见赤司还在看着我,我说道:“有什么想问的,可以直接说。”大概还是要提赞助的事情吧。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不客气了。”赤司双手合拢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吗?今天的状态和昨天的状态不太一样。”
世界上对于情绪敏感度就有这么高的人吗?为什么他们能从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出我今天和昨天的状态不一样?
“对我来说,”赤司也不逼着我开口,说道,“绫小路君是一名自己很有想法,也同样容易固执己见的人。这大概是因为绫小路是一名很聪明的人,经常做出的判断都是正确的,所以一旦是自己得出的结论,也抱着深信不疑的观点,也就容易进入误区。”
赤司说道:“我并不是来打探你的私密的,所以你就算不告诉我发生什么事情,对我来说,也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的心情——你觉得,现在的状态就是你想要的吗?”
赤司说到这里,对着我露出温和的微笑,也不逼我说出我的想法。而是转而开始说最近看到的书,他最近在看《圣经故事》,翻了《约翰福音》、《箴言》、《阿摩司书》和《罗马书》。
“突然翻起这些书是什么缘故?”
我知道他不是信教的人。
“只是单纯想要和你有些话说而已。”赤司笑了笑,说道,“最近正好翻到对于朋友的定义,罗马书上写「为义人死,是少有的;为仁人死,或者有敢作的;惟有基督在我们还做罪人的时候为我们死,神的爱就在此向我们显明了」。
基督一直都是以世人的朋友自居,也同样指示着这么一处朋友相处之道——朋友不仅仅是志同道合的,同样是能够互相包容错误,并愿意为朋友牺牲的。但是,这种以命牺牲来证明朋友之道放到和平时代的现在便显得有些狭隘了。
然而理解成了为了彼此的友谊,互相磨合,牺牲掉自己的固执点去配合对方,这也是一种友情体现。”
“……”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刚好提到这一点。
“老实说,我在小长假里面无意间看到了你唱的那首歌。”赤司一下子读懂我表情的意思,给我解答,说道,“最近看了不少关于友情的书,也不知道你看过卡勒德·胡赛尼《追风筝的人》吗?”
我摇了摇头。
“里面有一段话我很喜欢。”
赤司轻而易举地复述全部的内容,但我记得印象最深的就是「人生不是只做值得的事情」。
人生允许人犯错,偷懒,懈怠,固执,埋怨,逃避,甚至还有失败。
一想到这件事,我莫名觉得轻松了下来。
我和赤司聊了很多书的内容。
时间过得很快,到了晚上八点,来接送他的车已经停在街边,他跟我说再见的时候,我同他说了一声谢谢。
赤司笑了起来。
“其实我对你是有目的。你要是真的感谢我,有一天来当我的左臂右膀吧?”
这种目的性并不尖锐,也不叫人难受。
“再让我仔细想想吧。”
“你以前拒绝的话会直接拒绝,现在我应该理解为你变得圆滑了,还是你真的再考虑?”
“后者。”
“那该说谢谢的是我。”赤司摇上车窗的时候,用澄澈的赤瞳望着我继续说道,“晚安,绫小路君。”
“赤司君,晚安。”
送别了赤司后,我回过头看到了五条悟站在身后不远的地方。他会出现在这里,让我产生极大的疑惑。是什么理由让他去而复还?
我问,找我?
他肯定地说:“找你。”
他气势十足,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常胜将军般的姿态:“绫小路,我发现,你说谎了。”
我:“……”
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