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几个字,给平彰脆弱的心灵带来了莫大的伤害。
好在‘私奔’的下半场及时开始,平彰顺势将注意力都放在高台上,佯装没感受到重奕的嘲讽。
‘私奔’下半场从书生和姑娘私奔开始。
如果说上半场是少年少女情窦初开,浪漫邂逅开出了美丽的花朵。
那下半场就是世俗混合着油盐酱醋茶,将爱情花朵浇死的凶杀现场。
先是姑娘的家族为了让姑娘的同族姐妹婚事不受她的影响,直接朝外界宣告她暴毙了。
然后姑娘和书生在外面花光了姑娘带出来的私房后,两个人都不事生产只能回家。他们不敢回姑娘家,就只能回书生家。
书生家里却不肯认姑娘做儿媳妇,反而怪姑娘带坏了他们的儿子,将姑娘当成了导致他们儿子没能高中的罪魁祸首。
姑娘再想回娘家找人给她撑腰,才发现自己已经‘暴毙’。
最后姑娘只能委身给书生做妾,娘家母亲和哥哥还愿意私下贴补姑娘,却不肯再与她见面。
姑娘将钱都拿来给书生继续读书,自己给书生家当牛做马,做尽了在娘家从未做过的累活苦活,只因为书生承诺,等他高中定会禀明父母,娶她为妻。
三年后,书生最后一名中榜,姑娘以为自己终于熬出头了,却听闻书生的座师看重了书生,要将女儿嫁给书生。
书生回家与爹娘说起此事,他们都怕座师知晓姑娘的存在,会改变主意,打定主意要毒死姑娘。
‘私奔’最后的结局是姑娘在书生动手之前,先在饭菜里下的迷药,然后一把火将书生家烧了。
大火烧了整整三天三夜才熄灭,官府在废墟中找到了三具焦尸,两个老年人和一个壮年男性,正是书生和他的父母,却没交代姑娘最后去哪了。
宋佩瑜见情况不对,趁着一楼的客人们还没反应过来,及时带重奕他们去了三楼。将一楼的叫骂和二楼的哭声都挡在门外。
平彰同样好奇姑娘去哪了,忍不住问宋佩瑜。
宋佩瑜反问,“你觉得姑娘去哪了?”
“她失去了原有的身份,又在书生家蹉跎了这么多年……”平彰摇了摇头,“可惜她一个官家千金,恐怕只能给商人做填房了。”
平彰说罢,非要追问宋佩瑜他有没有猜对,却只得到‘也不知道’的答案。更觉得抓心挠肝,恨不得能直接杀到写剧本的人家中,问清楚那姑娘最后究竟是什么结局。
穆清也想知道写剧本的人是谁,他却不关心姑娘最后的结局,他想知道舞台剧中的‘赶考’和‘座师’都是什么意思,并为此心事重重。
对此,宋佩瑜只能遗憾的告诉他们。
他是偶然从书房的藏书中发现了私奔的话本,上面并没有署名,他也不知道原作者是谁。
平彰闻言就将‘私奔’的故事放在脑后,做贼似的去包房对内的窗口看了看,发现看不到二楼的女眷后就失去了兴趣,转而喊了几个人去房间角落打麻将。
穆清反倒是更在意‘私奔’的来历了,还特意问宋佩瑜能不能查查‘私奔’的话本是从何而来。
宋佩瑜连连讨饶,只说他是真的不记得了,连忙带着穆清和重奕去看房间另一边的长桌,那里正摆着宋佩瑜弄出来的古代版桌球。
宋佩瑜亲自示范给穆清和重奕看怎么玩,已经打上麻将的平彰见状也过来凑热闹。
桌上一个白球,十五个红球,六个彩球。
因为是示范,就没太在意规则。
宋佩瑜连中三个红球,第四杆差了点力道,将球杆转交给平彰。
平彰深吸了口气,绕着长桌转了好几圈,才选定要打哪颗球。趴在球桌上摆好姿势,猛的一个抬手,直接将白球和被白球撞到的黑球都怼飞了。多亏了重奕眼疾手快,及时抓住了朝着宋佩瑜脸飞的黑球。
平彰摸了摸脑袋,讪讪地给宋佩瑜道歉。
相比之下穆清就强多了,他虽然也没第一次玩就成功让球进洞,却起码没差点误伤同伴。
重奕接过球杆,在手上掂量了下,转头问宋佩瑜,“一个红球,一个彩球,然后再打红球?”
宋佩瑜想起上次因为麻将输给重奕的玉佩,笑了笑,“规则是这样,殿下可是要和臣比比?”
“嗯”重奕可有可无的应声,目光在宋佩瑜腰间绕了圈,“你打算拿什么作彩头?”
宋佩瑜想了想,道,“最近发现了些新鲜东西,手里的庄子却不够用了。若是赢了,殿下名下的皇庄借用用,算是租用,年底会给殿下分红。”
“若是输了”宋佩瑜顿了下,道,“那就让帮殿下打理一年皇庄,所有出息都归殿下。”
重奕还没说什么,平彰先笑了,“是听错了吗?怎么谁赢了,殿下的庄子都要到你手上?”
穆清同样失笑,“怪不得宋少尹的生意做的如此红火,原来是从来都不做亏本的买卖。”
重奕听了宋佩瑜说的赌注,顿时没了兴趣,径直找好位置,杆动球落。
他才不会关心名下的皇庄是什么样,既然宋佩瑜感兴趣,就随便宋佩瑜去折腾好了。
重奕打进第一个红球的时候,宋佩瑜十分捧场的在一边鼓掌,暗道重奕在玩乐上还挺有天赋,麻将是这样,桌球也不差,怪不得平日里总是百般无聊的模样。
若是这些天赋能用哪怕一半在朝政上……唉
重奕按照桌球的规则连续打进十六个球后,宋佩瑜脸上的表情逐渐僵硬。
他倒也不介意赌注里皇庄的出息,就算没有桌球,他也会找别的机会于春耕的时候,在重奕的皇庄里种下从梨花村带出来的良种。
为此宋佩瑜还让人大老远的跑回梨花村,将去年留下的种子大部分都拉来了咸阳。
若不是永和帝后宫的席位越卖价格越高,竟然直接将粮库填满了,反季粮食的实验也远没有反季蔬菜成功,宋佩瑜在春耕前就会将良种献上去。
却是没有先在重奕的皇庄上实验,顺便积攒明年的种子更稳妥。
眼见着重奕又连进四球,宋佩瑜摇扇子的速度都比之前快了些,“殿下从前接触过桌球?”
“没”重奕利落的转动手腕,最后一颗红球进洞。他停顿了下,对宋佩瑜道,“挺有趣的,回头往宫里送一套,再让人教会安公公和来福怎么玩。”
然后让他们玩桌球逗你开心?
宋佩瑜直接将球杆放下,双手抱胸看着重奕将桌面上所有球都打入洞中,暗自可惜重奕生错了时代。
这要是在他原本生活的时代出生,岂不是金牌拿到手软?
等重奕对桌球暂时失去了兴趣,叫人上来给他表演‘绝影’和‘祝寿’。宋佩瑜无声退出房间,悄悄的去楼下看了看情况。
二楼都是女眷,就算他是老板也不好轻易踏足,宋佩瑜只在楼梯口站了站,将负责二楼的管事叫来回话。
这管事本就是宋氏布庄的掌柜,就算是面对肃王妃和诸多官家女眷也不怯场,说起话来条理也极为清楚,三两句话就将二楼的情况说得明明白白。
看完‘私奔’后,二楼的女眷都感触颇深,茶楼专门准备的手帕差点卖空。夫人们难过的同时,还要用故事里姑娘的经历教育在场的姑娘们,也有人怒骂书生一家死有余辜……
从第一个节目‘私奔’到现在说书人开始讲‘西游记’,没有任何人退场。
宋佩瑜交代管事仔细伺候着,主要是不许任何男人出现在二楼。如果有人想硬闯,无论是谁都直接叫人丢出去。
“宋少尹!”在一楼眼巴巴等了许久的云沉见到宋佩瑜双眼一亮,迫不及待的迎了上来。
“云大人好久不见,没想到您竟然亲自来给捧场,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您多多见谅。”宋佩瑜满脸惊喜的望着云沉。
云沉的脸色却透着奇怪的焦急,他往宋佩瑜身后看了看,张嘴又闭上,笑意有些勉强,“可惜来得晚了,没看到殿下亲自点的‘私奔’。”
宋佩瑜只当没察觉云沉的奇怪,若无其事的道,“邀请殿下数次,殿下都没有动心,后来一时兴起才改了主意。要是殿下早半天决定要来茗客居剪彩,定要给您专门发请帖。”
“现在也不晚,还没私下与殿下见过面,少尹能不能帮通传一下?”云沉再也掩盖不住脸上的焦急,从袖子里扯出个巴掌大的木盒就要往宋佩瑜手上塞。
宋佩瑜伸手挡住云沉的手,冷声道,“云大人别这样,若是被其他人看到了,传出风言风语,不仅的对你无益,说不定还会影响殿下。”
云沉闻言动作僵住,见宋佩瑜虽是笑脸,手上的力道却十分坚决,只能将木盒收起来,脸上浮现哀求之色,“求少尹帮通传一声,只要能见到殿下,愿给少尹三千两银子的心意。”
宋佩瑜惊讶的望着云沉,不能理解云沉怎么会如此迫切。
三千两银子是小,值得云沉给他三千两只为见重奕一面的事才是大事。
一楼不方便说话,宋佩瑜将云沉带到楼上,却没去重奕在的包房,而是去了另一间空着的包房,招待云沉坐下后,交代人去拿热茶点心。
“云大人有什么事可否先与说?明日再回禀殿下,请殿下召您进宫回话,或者再请殿下出宫。”宋佩瑜解释道,“昨日宫中有喜事,担心殿下为此感怀,才特意邀殿下出宫散心,还叫了穆给事中和平骁骑做陪。”
云沉闻言马上意识到宋佩瑜说的喜事,是昨日盛家大姑娘入宫的事。
毕竟是贵妃,也是盛家开了好头,才让永和帝拿到数目远远出乎预料的粮食。永和帝虽然以百废待兴之名下令入宫仪式一切从简,却给了盛贵妃娘家诸多恩典。
不仅盛贵妃的父亲得了个正二品太子少傅的虚衔,连盛贵妃的弟弟盛泰然也成了从三品的资治少尹,刚好和宋佩瑜同官阶。
重奕作为顺贵妃的儿子,会因此伤感也是情理之中。
云沉沉默了良久,终于下定决心,苦笑道,“说与少尹听也没什么。”
世家之所以能称作世家,不仅因为世代都有人为官,更因为手里握着即使家中无良才,至少两代只能混个日子,仍旧能保证家族不会就此败落的东西。
云氏祖宅在南临,手握两条铁矿。虽然在咸阳并不显眼,要依附于穆氏才有在朝堂说话的权利,在南临却足以横行霸道。
能让云沉如此焦急,甚至失了分寸的,正是云氏位于南临的铁矿。
云氏的两个铁矿,相隔不过二百里,供云氏开采了几代,仍旧从地表就能找到上好的矿石。
三天前,两个铁矿都突然出现大量乌面奴暴毙的情况。
偏巧,云氏刚收到消息,还没来得及处理,南临县衙已经将两个矿场都封锁了起来,派重兵把守,不许任何人靠近。无论是活人还是死人,云氏一个都见不到。
祖宅的人见状不好,连忙给在咸阳的云沉递了信。
宋佩瑜将云沉透露给他的信息在心中过了一遍。
官矿里乌面奴全是罪人或者降兵,私矿的乌面奴却大多由平民和签了卖身契的奴仆构成。
大量乌面奴暴毙,就算全都是南临云氏的家奴,这事也过不去。
赵国遵循前朝的律法,官员有私下处理签了卖身契的奴仆的资格,却因官位不同有名额限制。
比如当初宋老夫人让宋佩瑜对奴才们不必手软,若有让他不痛快的人,直接拉出去杖毙,都算在她头上。
宋老夫人是一品诰命夫人,每年能私下处死十二个让她不顺心且签了卖身契的奴才。
宋佩瑜是从三品的资治少尹,他每年能私下处死六个有卖身契的奴才。
……
八品官和九品官每年都只能处死两个有卖身契的奴才。
平民和富商,每年只能处死一个有卖身契的奴才。
多了,就触犯了赵国法律。
虽然深宅大院里的说法多得很,尤其是富商府邸,每年一个的名额,大多数人家都不够用,却鲜少有因为这等罪名获刑的人。
但云氏铁矿却是直接在矿场出事,还被官府当场拿住了把柄。
恐怕不能善了。
宋佩瑜脸上的笑容不复之前的热情,“不知您家中矿场里的乌面奴是私奴,还是雇佣了周围的平民。”
云沉的脸色越发难看,将杯中剩下的冷茶一饮而尽,艰难开口,“一个铁矿上是私奴多,一个铁矿上是平民多。因为官府来得太快,家中递来的消息只说矿产的乌面奴突然倒下不少,却不知道具体数目和缘由,也不知道是平民多还是私奴多。”
“族中矿产传到手中已经是第五代,多年来们都是用家中私奴加上周围的平民做乌面奴,周围有些平民甚至祖上三代都是云氏矿场的乌面奴。”云沉就差指天发誓给宋佩瑜看,“保证从未出现过有乌面奴在矿场因为疲惫以至暴毙的事发生,突然多人暴毙,必定是有人要害云氏。”
宋佩瑜垂下眼皮躲开云沉的目光,意有所指的道,“云大人这事该找刑部才是。若是量刑过大,南临县令定会递折子请刑部定夺。若是南临县定下处罚,不过是罚些金银,想来对云氏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记得穆三爷就是刑部左侍郎,”
云沉脸上浮现狰狞之色,目光蓦的凶狠了一瞬,然后用力闭上眼睛,闷声道,“三爷说这件事不好办,让做好准备,朝廷可能会收回个铁矿。”
宋佩瑜端起茶杯,轻声感叹了句,“好在穆三爷还愿意帮您,能保住一个铁矿也是幸事。”
“少尹!”云沉睁开眼睛,猛的从椅子上起身,没等宋佩瑜反应过来已经跪了下去,孤注一掷的道,“请少尹帮将这件事讲给殿下,愿意将家中两个矿场献给殿下一个。任凭殿下挑中了哪个,南临云氏皆无二话,请殿下帮南临云氏度过这场难关。”
宋佩瑜连忙起身,躲过云沉正前方的位置,伸手去扶对方,“您这又是何必?穆三爷不是已经应了您。若是让穆三爷知晓了今日之事,对您有所埋怨,岂不是坏了南临云氏和穆氏多年的感情?”
“不甘心!”云沉双眼猩红,额头上青筋蹦起,“新任南临县县令是林氏的人,半月前穆氏刚从吕氏嘴边抢下燕国罪臣的三座山林,全都分给了穆氏子弟。半月后远在南临的矿场就平白出了事,不信和吕氏与穆氏的争夺无关。”
“云氏自从决定追随穆公后,对穆公满腔真诚,连最重要的南临矿场,每年都要分出三分之一的产出给穆公。可穆公又是怎么对待云氏的?”云沉抹了把眼泪,言语间隐约带着哭腔,“哪怕穆三爷露个口风,愿意将那三座远不如铁矿的山林匀给云氏一座,也不至于彻底伤心。”
宋佩瑜眨了眨眼睛,似乎被云沉的情绪牵动,眼底竟然也隐隐有泪光闪现,蹲在地上对情绪失控的云沉道,“大人莫要太伤心,也许穆氏也正有此意,只是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也是未知。”
云沉捂着脸重重的摇了摇头,嗓音沙哑的几乎发不出声音,“明白少尹的顾虑是什么,只要您愿意为传话,马上去回绝穆三爷,不用他再帮周旋。就算那两座铁矿最后都没能保住,南临云氏也不会将结果算在殿下身上。追随穆公二十年,儿也是世家公子,从小就如同奴仆似的跟在和公子身边,若不是失望至极,又怎么会越过穆氏再来求殿下。”
宋佩瑜将袖子里的帕子抽出来递给云沉,又劝了两句,直到云沉不再痛哭,才道,“南临的事也不是一日两日就能有结果,就算殿下知晓了,在刑部上奏之前也无法做什么,这件事还是穆三爷人在其职,更好说话些。”
“不过您既然有难以释怀的难处,也不再多劝。”宋佩瑜将另一个袖子里的帕子也给了云沉,“给您个准话,殿下只能让刑部彻查此事,秉公处理。再多,却是做不到,也不能做。”
“如此,您要是还坚定将此事托付给殿下,就回府等待消息。若是改了主意,就当今日没见过大人,绝不会多嘴与任何人提起此事。”
云沉将脸上汗水与泪水鼻涕混合在一起的东西都抹在手绢上,直接将手绢塞到自己袖子里,肃容对正前方磕了个头,坚定道,“请殿下为臣做主,无论结果如何,南临云氏绝无悔意。”
良久后,偌大的房间内只剩下云沉一个人。
他脸上忽而扬起苦笑,继而面无表情的坐在地上陷入深思,唯有眼中的狠色久久不曾退却,再也不是在宋佩瑜面前那副濒临崩溃的模样。
宋佩瑜从包房出来,专门让人送热水和洗漱的东西去云沉所在的包房,整理了下被云沉抓皱的衣服,才回重奕所在的包房。
包房内重奕正半躺在软塌上听封神演义,手边赫然摆着盘泡芙。
平彰和穆清仍旧围着桌球打转,颇有几分被迷住的模样。
宋佩瑜看着那盘泡芙就觉得血压在上升,三步并为两步的走到重奕身边,从瓷瓶里取了根干净的木签,利落的将大半盘泡芙串成一串。唯剩下最后两个孤零零的泡芙,实在串不下了。
重奕伸手就要去扎盘子里剩下的两个泡芙,宋佩瑜却端着盘子猛得一个转身,先将盘子里两个泡芙吃进嘴里。
重奕的手顿了下,顺势将木签抛进不远处的垃圾桶里。
宋佩瑜将那串泡芙吃完,只觉得嗓子眼甜的发咸,目光迟疑的落在茶壶上,正要去叫人再上壶茶,就听见重奕懒洋洋的声音,“那盏茶没人用过。”
宋佩瑜不疑有他,端起茶盏就喝。
“嘶~”
“这是甜茶?”
重奕歪头看向宋佩瑜,黑白分明的眼睛显得额外无辜,“嗯”
宋佩瑜深吸了口气,默默告诉自己不能将茶盏扣在这张漂亮的脸蛋上。
最终宋佩瑜还是又出去了一次,让人直接将所有茶、酒都换成了温水,并单方面决定,忘记答应给重奕送个会做奶油蛋糕的厨子去东宫的这件事。
宋佩瑜坐回重奕身边时,重奕瞥了他一眼后诧异的转过头来,“甜哭了?”
宋佩瑜眨眨眼睛,没能第一时间明白重奕是什么意思。
直到冷冽的清香扑面而来,宋佩瑜接住重奕的手帕,后知后觉他应该是去扶云沉的时候,手上沾染了泥土,然后又抹到了脸上。
这让宋佩瑜又开始仔细斟酌云沉刚才的那番话,以至于忽略了重奕脸上若有所思的表情。
“你有事要说?”重奕问。
“没”宋佩瑜下意识的道。
云沉的事急不得,而且他刚才对云沉说的话,也并非全都是搪塞之语。
永和帝郑重其事的纳妃,又给盛贵妃如此大的尊荣。盛贵妃的父亲都有正二品的太子少傅虚衔,穆侍中却什么都没有。
对比之下,确实不怎么好看。
而且永和帝多年和顺贵妃貌合神离,后院也只有几个老妾室,才能理所当然的将大多数心思都放在重奕身上。
如今永和帝开始纳妃。
盛贵妃后,还有八位年轻貌美的姑娘等着入宫博前程,她们的图谋必然不是年岁都能做她们父亲还有余的永和帝本身。
那就只有更高的尊荣,甚至是最高的尊荣。
从此之后,永和帝的心思,除了放在朝政上,势必也要分出更多精力放在后宫,那用在快成年的儿子身上的精力必然就会减少。
毕竟永和帝只是个时间有限的凡夫俗子。
在宋佩瑜看来,重奕即将从单亲孩子变成无人关心的小可怜。
起码在四妃全部进宫之前,宋佩瑜不想太逼迫重奕。
除此之外,宋佩瑜心里也有隐隐的期盼。也许重奕在发现永和帝没有原来那么宠他之后,会为了夺取父亲的目光而做出改变。
宋佩瑜不说,重奕也懒着再问。
在宋佩瑜的安排下,重奕在茗客居度过了没有那么无聊的一天。
错过宫门落锁的时间,重奕就宿在了天虎居。
从天虎居通往府外的侧门直接入府,住在还没人睡过的东厢房。直到第二天和宋佩瑜一同入宫,直接去学堂,期间都没人去天虎居打扰重奕,让重奕十分满意。
云沉的事,宋佩瑜又反复思考了数次,还是觉得完全不急。
连根基就在南临的云氏都丝毫没有办法,其他人更是没辙。
东宫若是愿意帮云沉一把,只能等案子送到刑部处理后再动手。
云沉却似真的被穆氏伤了心。
三日后大朝会,御史台的云御史参穆御史结党营私,无中生有,陷害忠良。污蔑东宫伴读宋少尹八桩罪,意在排除异己,全无御史刚正廉洁之德。
没想到这件事时隔这么久还有后续的宋佩瑜站起来老实罚站,安静的听着云御史和穆御史之间的唇枪舌战。
显然是有所准备的云御史占据上风,都要把毫无准备的穆御史打傻了。
云御史一口气喊出除了穆御史之外三名御史的名字,再加上御史台左中丞,痛心疾首的道,“这些人为了构陷宋少尹,曾多次密谋,且相约好了要在今日于大朝会上联合弹劾宋少尹,势必要让宋少尹离开东宫。臣有人证能证明从半个月前,这几个人就频频私下聚在一起,穆御史还送了其他几人价值不菲的礼物。”
被云御史点名的人皆满脸晦气,却不得不站出来。
永和帝声音辨不出喜怒,沉声道,“去看近日御史台上的折子,将这几个人的都拿来。”
孟公公无声退出正殿,按永和帝的吩咐去拿折子。
穆御史忍不住为自己辩驳,扯着稀疏的胡子道,“臣等身为御史,职责就在督察百官、肃清朝政。就算臣与几位同僚同时弹劾宋少尹,也是食君之禄,为君分忧,恰好看到了一处而已。此乃臣等分内之事。”
“反倒是宋少尹,人在东宫,竟然将手伸到了御史台。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证,买通了云御史,先倒打一耙。想要一手遮天的野心当真骇人听闻。”穆御史说话间,直接去最前方的位置去找老实罚站的宋佩瑜,颤抖的手指直勾勾的指着宋佩瑜的脸,恨不能生啖其肉的模样。
宋佩瑜退后两步,躲到重奕身后。
穆御史见状更加激动,声音比太监还要刺耳尖利,“宋少尹心虚了,你躲什么?可是都被老夫说中了,觉得愧对陛下的信任,愧对身上的朝服?”
仿佛在睁着眼睛睡觉的重奕突然抬起手腕,将桌子举到了头上。
迫不及待要将宋佩瑜拉到正中间接受朝堂谴责,以证明自己没错的穆御史完全忽略了夹在他和宋佩瑜之间的重奕。以至于猝不及防的撞在突然抬起来的桌角上,脚下不稳倒在穆侍中的身上。
可怜穆侍中毫无防备,和穆御史狼狈的滚成一团,还成了穆御史的肉垫子。
宋佩瑜轻咳一声,勉强忍住了嗓子眼的笑意,对着倒在地上的穆侍中和穆御史长揖,“本官并未心虚,只是无法面对老大人口无遮拦之下,哈喇子扑面而来的恐惧。”
仿佛是为了印证宋佩瑜这句话。
‘哐’的一声,被重奕单手举在头顶的桌子落在地上。
重奕自从上朝以来,第一次主动从自己的位置上站起来,且脸色异常难看。
“噗”
肃王虎目圆瞪,气势汹汹的环视四周,“都看本王做什么?还不快点将两位老大人扶起来?”
百官敢怒不敢言,也不能和肃王一样,笑了还不承认,只能死死的憋着,个个脸色通红。
孟公公从后殿回来,对朝堂下的混乱不闻不问,径直将手上的一沓折子放到永和帝的御案上,得到永和帝的示意后,高声道,“奴从近三日的奏折中,找到了署名是几位大人的折子。”
永和帝伸手在折子上点了下,高声道,“哪个年轻,精神气足。来将折子念出来给诸位都听听,看看他们是否在上折子前互通有无。”
触碰到永和帝目光的人纷纷低下头,谁都不愿意趟这摊浑水。
永和帝冷哼一声,语气不耐,“那就谁上的折子谁读,从最上面这本开始。”永和帝翻开折子看了眼,直接将折子从上面扔了下来,“御史台左中丞,来,给朕大声的念出来!”
从云御史站出来,脸色就没好看过的御史台左中丞闻言,脸色更加难看,却不敢不听永和帝的命令。
他第一个念自己的折子,还能心存侥幸,期盼剩下几个人上折子的时候能动动脑子,因此虽然难免气虚,声音也不够洪亮,却起码能全须全尾的将折子念完。
第二本从御案上扔下来的折子,来自一名格外年轻的御史。
他就没有左中丞的好定力了。
从左中丞开始念折子,他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水就没消失过,听见永和帝唤他的名字后,年轻的御史茫然的环顾四周,迈腿的时候直接脚步瘫软,倒在了地上。
年轻御史直接吓哭了,四肢并用的跪在地上,疯狂求饶,“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永和帝被这等蠢货气得脑壳疼,沉声道,“你何罪之有?”
年轻的御史愣住,下意识的去看穆御史和左中丞。
宋佩瑜往前一步,正好挡住了年轻御史的目光,和善的笑了笑,“替你将折子拿过来?”
说罢,宋佩瑜不等年轻御史的反应,弯腰将散在地上的折子拿在手中。
面对缓步靠近的宋佩瑜,年轻御史如同看到了洪水猛兽般,昂着头手脚并用的往后爬,口不择言道,“臣认罪!这份折子的内容和左中丞大人的那份一模一样,是穆御史交代这么做的!”
“你也污蔑!”穆御史刚才砸到了脑袋,这会才缓过来。就听见年轻御史的话,撩起袖子就要往年轻御史身上扑。
宋佩瑜被吓了一跳,连连后退免得被误伤,却突然感觉到腰间一股大力袭来,整个人不受控制的朝前扑去。
穆御史和宋佩瑜同时倒在地上,却没倒在一起。
穆御史还没到宋佩瑜面前,就自己倒下了,正趴在地上直翻白眼,右手臂也弯折成了扭曲的模样。
相比之下,宋佩瑜摔得轻多了,慕容靖及时伸手拽了宋佩瑜一把。虽然因为离得太远不好用力,只扯下了宋佩瑜小半个袖子,却缓和了宋佩瑜倒向地面的冲劲,除了骨架子摔得酸痛,没有大碍。
宋佩瑜望向他之前躲避的方向,发现都是些没什么印象的人,只能暂时忍下这股气,对永和帝请罪,“臣失仪,请陛下恕罪。”
御史台左中丞率先发难,质问宋佩瑜,“宋少尹刚才是想做什么?穆御史就算弹劾你也只是完成分内之事,你竟然要恼羞成怒,当场灭口不成?”
人群中传来嗤笑,云沉指着御史台左中丞,脸上满是讥笑,“你那对招子既然无用,不要也罢。穆御史摔倒的地方离宋少尹如此远,也能赖到宋少尹身上?”
御史台左中丞见到云沉这张和云御史格外相似的脸,才想起来这一切乱象的源头来自于哪,顿时怒从心生,连带着从年轻御史口不择言起心中就升起的惧怕,瞬间失去了理智,猩红着眼睛道,“云氏老狗,你这般吃里扒外,定不会有好下场,穆公……”
穆侍中突然踹翻面前的桌子,及时打断了御史台左中丞的话,脸色铁青的立在原地,“你们将朝堂当成了什么地方,竟如同内宅妇人似的撒泼?”
宋瑾瑜轻咳一声,缓声道,“穆侍中何必如此震怒,陛下都还没说什么。想来陛下还从未见过臣子们这等脸面,正觉得好奇,还想多看看,却被你扰了兴致。”
“此等无礼无仪之态,不看也罢。”穆侍中冷声道。
宋瑾瑜摇了摇头,不再与穆侍中争辩。
前有年轻御史不打自招,后面还有好几分内容几乎一模一样的折子铁证如山。
结党营私的罪名算是死死的扣在了御史台上,大半个御史台都难辞其咎。反倒是原本应该在今天成为靶子的宋佩瑜无人关心,穿着大半件朝服跪在地上陷入自闭。
好在宋佩瑜在宫中人缘不错,看到他朝服破损后,就有小太监去取了披风来,却因为朝堂氛围凝重不敢轻易过来,只能在门口垂头等着。
重奕也看到了拿着衣服的小太监,朝着对方招手。
小太监这才敢过来,将披风披在宋佩瑜身上,挡住他被拽掉的袖子。
宋佩瑜低声道谢,见永和帝和前方的大佬们都没注意到他,起身将披风裹好,然后发现……又拖地了,不是他的披风。
宋佩瑜目光下意识的去看披风的主人,却发现重奕绣着龙纹的靴面竟然不知道在什么刮丝了,整个龙尾巴乱成一团还夹杂着尘土,与重奕格格不入。
最后御史台左中丞,连带着上相同折子的所有御史都被一撸到底。
云御史虽然检举有功,但原本也在结党营私的小团体中。
念在云御史及时回头,没给他和其他人相同的处罚,算是他功过相抵。
宋佩瑜也被口头警告,罚了半年俸禄。
只是宋佩瑜上午刚被罚了俸禄,还没出宫,就得了勤政殿的恩旨,由从三品的资治少尹升为正三品的太子宾客。
虽然还是虚衔,却变成了正儿八经的东宫大臣。
永和帝的圣心如何,可谓显而易见。
云氏不声不响的干了大事,却没急着朝东宫邀功,也没催促南临铁矿的事,反而就此沉寂了下去。
他们不想沉寂也不成,穆氏第一个就不答应。
短短时间内,云氏在朝堂任命低品级官员的族人屡遭上峰训斥,同僚排挤。
好在朝堂并非穆氏一手遮天,而是呈三足鼎立之势。
穆氏不痛快了,宋氏和吕氏就看着开心,才能给云氏蛰伏下去的机会。
除了暂时无法出头,云氏倒是不必担心直接消失在朝堂上。
直到春耕祭祀近在眼前,嫔位以上的嫔妃皆已入宫。
朝堂为命妇祭祀由谁主持险些吵翻了天,不仅两仪宫频频派人到东宫走动,穆清都往东宫跑了几趟,他却从不肯与重奕说外面的事,大多时间都是和宋佩瑜闲聊打发时间。
穆清年后就补了正五品的门下给事中,按理说门下省正是最有实权的地方之一,穆清又是穆侍中的嫡长子,更应该忙得脚不沾地才是。他却清闲得很,就算没被逼着频频来东宫请安的日子,也大多时间都是在抄书。
宋佩瑜已经收到好几本穆清亲手抄写的孤本。
没过几天,永和帝突然下旨,南临县令高升门下给事中,穆清从正五品的门下给事中变成了正五品的南临县令。
在穆清之前,所有县令最高才正六品,包括已经高升门下给事中的前任南临县令。
不过赵国没有州府,县令与前朝的知府、知州也没什么区别,穆清虽然离开了中央,却也不能说是被暗贬。
宋佩瑜早就发现了穆清夹在永和帝和穆侍中之间的为难,虽然永和帝将穆清调去南临必然有深意在,但总好过穆清在门下省两边不是人。
因此宋佩瑜是真心为穆清高兴,还特意去赴穆清离开咸阳前的小宴。
可惜小宴开在穆府,穆清就没给重奕递请帖。
只有宋佩瑜、宋景明、宋景珏、平彰、和穆清的几位旧友和同僚赴宴。
期间宋佩瑜在更衣的路上,分别在不同的地方,偶遇了同一位姑娘三次,回到席间后宁愿半口东西都不吃,也不想再更衣一次。
回家后,宋佩瑜将事情说与宋瑾瑜听,却不知道叶氏为此生了好大的气。
原来叶氏虽然知道宋佩瑜不可能娶穆氏女,却还是自豪自己精心打理的小猪被白菜主动砸过来,悄悄去打听了下宋佩瑜偶遇的姑娘。
结果给自己恶心的够呛。
那姑娘竟然是穆侍中庶出兄弟的庶女。
穆清启程去南临不久,春耕祭祀的流程彻底定了下来。
之前为了争谁带领命妇祭祀,险些打出狗脑子的人全都竹篮打水一场空。
春耕祭祀。
百官由永和帝为主,肃王与重奕为辅。
内命妇由长公主为主,大公主为辅。
外命妇由肃王妃为主,宋老夫人为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