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顺着与祭祀那天截然不同的路进入华山。
正是春日万物复苏的时候,山里的小动物们也异常活跃。只是大多瘦小的可怜,让人连开弓的心思都提不起来。
再加上自古就有春时不猎的规矩,他们进山寻祥瑞尚且还能站得住脚,若是再带了大量的猎物出去,别说御史知道了会不会找他们麻烦,恐怕家中老父那关都过不去。
不知不觉间太阳就到了正上方,一行人却没什么收获,倒是见到了格外灵秀的梅花鹿,十分得大公主喜爱,嚷嚷着想要带回咸阳养着。
可惜他们只遇到了成年公鹿,机敏的很,不等他们靠近就跑没影了。
若是抱着不想伤梅花鹿性命和皮毛的想法,根本就抓不住。
眼看着大公主接连几次盼望落空,神色越来越沮丧,魏致远凑上去安慰道,“公主别急,等回到咸阳我便让人留意着,寻到小鹿立刻送去王府。”
重奕转头睨了魏致远一眼。
又过了两刻钟,重奕身下的马突然停住,他从绑在马侧的箭囊中,抽出羽尖特意染成朱红色的箭搭在弓上,拉弓出箭一气呵成,几乎没有瞄准的时间。
宋佩瑜目光顺着那抹急速没入草丛的朱红色看过去,什么声音都没听见。
他茫然转头看向重奕,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是射空了?
草丛中忽然传出重物落地的声音,仍处于兴奋中的骆勇和平彰抢了护卫的活,怪叫着驰马前去朱羽箭落地的草丛。
须臾后,草丛里传出骆勇振奋的声音,“表哥!是头梅花小鹿!”
“我滴个乖乖!身上竟然半点伤都没有,是被殿下的箭风吓傻了!”平彰激动的口不择言。
已经放弃要找梅花小鹿的大公主闻言喜笑颜开,迫不及待的迎了上去。
骆勇用绳子将梅花鹿四肢捆上,亲自将小鹿抱在怀里,先给大公主看过了,又凑到重奕面前让重奕看。
平彰将朱羽箭也捡了回来,放进重奕箭囊的时候,引起重奕身下骏马的不满,看样子是想去咬平彰的手,却被重奕勒住了缰绳。
平彰见状连忙退开,拿出新鲜的豆饼安抚被吓到的爱驹。
重奕的马是从突厥草原上捕捉到的野马,尚未成年就是野马群中的无冕之王。若不是野马王误食了饮醉草,处于半梦半醒之间,也不会被骆三的手下抓到。
野马王性子极烈,别说是供人驱使,就连配种都不愿意,连着踢伤了好几匹同样血脉纯正、姿态威武的雌马。
永和帝不得不放弃,将野马王放回草原。
没想打野马王却赖上了永和帝。
它不愿意给人骑,也不愿意配种,却喜欢军营的豆饼。
仗着军营的人都喜它神骏,经常能得到投喂。
于是野马王的胆子越来越大,也越来越不将两脚兽放在眼中,它居然盯上了重奕,将重奕手中的糕点当成了豆饼,明目张胆的去抢重奕的糕点。
重奕猝不及防之下,还真让野马王得逞了。
最后誓死不屈的野马王屈服于生命威胁,为了避免被当场锤死,十分主动的成为了重奕的坐骑。
可惜这并不能改变野马王的臭脾气,它依旧是马厩一霸。
但凡有让野马王看不惯的存在,它才不管重奕是不是在它身上,没扬腿就踢算是客气了。
平彰将受到惊吓的爱马安抚好,忍不住摇了摇头。
殿下也不是专横的脾气,怎么就养了匹如此霸道的马。
宋佩瑜近距离观察梅花小鹿,看的出来梅花小鹿没有任何挣扎的意思,大大的眼睛中全是恐惧和茫然。显然是被吓得够呛,至今都没反应过来。
重奕只看了眼梅花小鹿就失去了兴趣,敷衍的‘嗯’了声,就继续策马往前走。
骆勇却不介意重奕的冷淡,又抱着梅花小鹿去后面给其他人看。
又过了大概一盏茶的时间,他们寻到了可以暂时停下修整的地方。
仆人知晓他们今日要进山,昨日连夜准备了方便携带的糕点和肉食。虽然不及现做的美味,却没人因此而抱怨,反而都尽可能得吃的快些,好空出更多的时间赶路。
宋佩瑜让银宝准备了肉夹馍,特意多带了些分给大家。他如今饭量也大,自己就吃了整整三个。
然而当他将目光转向重奕后,整整三个就变成了区区三个。
郝石突然出现,就近坐在宋佩瑜和重奕中间的草地上。顶着重奕的目光虎口夺食,拿起最后一个肉夹馍先咬一口。没等目光凝滞的重奕发难,他先发制人,正色道,“殿下,修整后我们就该往回走了,要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回镇上。”
重奕随意的点了点头,“嗯”
郝石依旧眼巴巴的望着重奕,“劳烦殿下将此事告知大公主和几位公子?”
重奕吃完最后一口,拿起湿帕子擦手,看都没看郝石一眼,“呵”
在旁边看了个热闹的宋佩瑜在心中自动翻译,‘爬’。
于是郝石就‘爬’到了宋佩瑜这边。
宋佩瑜满脸无辜,指着正和柏杨等人同坐的吕纪和,“前些日子我身体不争气,整日都在马车里发昏,殿下身边的事都交给吕纪和处理了。”
郝石深深的叹了口气,拿着还剩一半的肉夹馍,又‘爬’向了吕纪和。
宋佩瑜吃完饭觉得嘴里发苦,特意去寻马鞍上挂着布袋,里面装着茗客楼自己炼制的糖块。宋佩瑜往自己嘴里塞了块,回头见重奕的目光始终都在他身上,也给了重奕一块,含糊不清的道,“只能吃一块。”
说罢,宋佩瑜顺手将布袋挂在自己腰间。
重奕先将到手的糖块塞进嘴里,脸颊马上鼓起了个小包,目光却仍旧紧紧盯着宋佩瑜腰间的布袋。
他正要说话,不远处突然传来起哄的声音,引得重奕和宋佩瑜的目光都看了过去。
大公主朝着重奕招手,“皇兄,这里有甜汤!”
哪怕正含着糖,重奕仍旧无法拒绝甜汤的诱惑。
原来是魏致远的仆人见魏致远最近食欲不振,特意与酒楼的厨子学了道甜汤,魏致远喝了后觉得味道不错,带出来想要和众人共享。
宋佩瑜目光在魏致远手中的水囊上打了个转,这‘甜汤’究竟是献给谁的他们心中都清楚的很。
不仅重奕嗜甜,大公主也不遑多让,可以说永和帝一家子就没有不喜欢甜食的人。
除了重奕和大公主让人寻了干净的碗来,其他人皆满脸笑意的找借口拒绝了。
宋佩瑜转身去看自己爱驹,正想趁这个时间却给爱驹梳个毛放松一下,就听见清脆的碎裂声。
重奕将刚到手的甜汤扔在地上,盯着满脸错愕的魏致远,冷声道,“里面有东西。”
正端着碗等魏致远倒甜汤的大公主吓了一跳,手抖了下,白瓷碗连带着小半碗的甜汤落在地上,马上不分彼此。
听见这声脆响,魏致远才惶然回神,骇笑道,“殿下开什么玩笑?我怎么敢对大公……”主下药。
吕纪和一扇子敲在魏致远肩上,催促道,“谁做的甜汤,还不赶紧提上来审问?”
魏致远神色更慌张了,下意识的捂住嘴,却不知道他这副模样当真像极了做坏事被发现后的心虚。
宋佩瑜忍不住扶额,对众人道,“吃好了东西我们也该出山了,等会阳光暗下来,不好辨别方向。”
其余人神色各异,都没说反驳的话,默默招手让护卫来收拾东西。
没人站出来对魏致远喊打喊杀,终于让突然懵住的魏致远冷静了些。他脑子清醒后立刻不顾脏污的跪下,连声道,“臣当真没有谋害殿下的意思,请殿下明鉴。”
“这甜汤是从小伺候臣的奴仆亲手所制,他没跟臣进山,如今就在我们暂时落脚的院子里。他与我说他是在镇上迎客来酒楼中学的甜汤做法,是名姓唐的厨子教给他的。”魏致远边说边将手上的水囊系好口子,恭敬的递给皱着眉的郝石。
水囊里还剩下大概四分之一的甜汤,里面是否有东西,等他们回去一验就知。
重奕丝毫没有差点被毒害的危机感,连刚才扔碗的动作也是单纯的嫌脏,没有怒气。对于魏致远的解释,他冷淡的‘嗯’了声就没了兴趣。
平彰收到宋佩瑜的眼色,伸手去扶魏致远,安慰道,“你放心,殿下明察秋毫,必定会给你个清白。”
始终沉默不语的惠阳县主突然开口,“殿下怎么知道甜汤里有东西?也许是天气渐热,甜汤才被捂出了异味。”
重奕向来不会给他懒得理会的人半个眼神,这次也不例外。
也许在重奕眼中,惠阳县主只是跟在大公主身边丫鬟而已。
这是宋佩瑜长时间观察重奕对惠阳县主的反应后,得出的猜测。
宋佩瑜主动站出来打圆场,“殿下谨慎也是对致远的仁爱。剩下的甜汤和瓷碗碎片都由郝将军保管,等下山后,是非曲直必然会有结论。甜汤中没有东西,自然皆大欢喜。就算甜汤中有东西,殿下和公主都没有损耗,致远最多也就是监管不力的罪名。”
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宋佩瑜毫不吝啬的主动帮魏致远撇清关系。
他确实觉得魏致远在甜汤中下毒的可能性接近于无。
惠阳县主却仍旧不满意,她目光灼灼的盯着重奕,“若是回到住处,验得甜汤只是正常甜汤,里面什么都没有,魏致远就白被冤枉了?”
被平彰搀扶着站起来的魏致远闻言,也抬头看向重奕的方向。
气氛突然变得紧张了起来。
宋佩瑜只觉得脑壳疼,从早上开始就总在抽筋的眼皮更是跳得无比欢快。
他现在只想哄这些人立刻下山,无论甜汤里有什么说道,都等回到住处再议论也不迟。
“咳咳”宋佩瑜轻咳一声,随口岔开话题的同时,给大公主使了个眼色,让她安抚惠阳县主的情绪。
原本他见魏致远只管对大公主献殷勤,还以为惠阳县主和魏致远的感情线已经没有了。如今看来,还是趁大公主对魏致远尚且没有特别看法时,尽早将两个人彻底隔开才是。
好在他们回到咸阳后,也不会再有一起读书的日子了。
没想到向来对大公主言听计从的惠阳县主,这次居然连大公主的话也不肯听。
宋佩瑜也不知道两个小姑娘说了什么,等队伍整装待发只差出发的时候,非但惠阳县主的脸色没好起来,大公主亦是满脸委屈,眼角甚至还有泪光。
宋佩瑜顿时觉得头大如斗,转身就找吕纪和。
吕纪和却双眼紧闭、脸色惨白的靠在树下,也不知道是昏过去了还是睡着了。
宋佩瑜吓了一跳,连忙将吕纪和的护卫叫来问怎么了。
才知道吕纪和从进山开始,已经背着人吐了好几次。只是吕纪和要强,除了从柏杨那里要了两粒药丸子硬压,始终都没露出异样。刚才休息的时候,吕纪和也跟着吃了点东西,刚背着人吐过。
宋佩瑜没办法,只能去问始终都等在大公主和惠阳县主附近的盛泰然,大公主和惠阳县主这是怎么了。
盛泰然先是摇头,见宋佩瑜坚持,他小心翼翼的觑了眼大公主和惠阳县主那边,然后闪电般的回头,贴在宋佩瑜耳边说了一大串没有标点符号的话。
宋佩瑜连蒙带猜,加上自己的理解,得出结论,惠阳县主觉得重奕说甜汤里有东西,是心情不好,故意为难人。
魏忠在停职半年思过期间再次犯错,变成停职两年。加上盛泰然的姐姐风头正盛。小学堂地位最低的人不知不觉的从盛泰然变成了魏致远。
惠阳县主认为重奕故意为难魏致远,是因为魏致远的地位最低,突然将自己带入魏致远,正追问大公主究竟是将她当成表妹还是丫鬟。
宋佩瑜无语。
他也不知道该说惠阳县主还有几分自知之明,还是说惠阳县主反射弧太长,难道现在明白她与大公主的地位截然不同。
这话说出来,不但对惠阳县主自己无益,恐怕还要伤了大公主的心。
宋佩瑜捂着眼睛对盛泰然道,“你去告诉大公主和惠阳县主,该上马车了,我们现在就要出发。”
盛泰然满脸不可置信,用手指指着自己,“我?”
宋佩瑜拿开手,让盛泰然看他变得通红的右眼,闷声道,“我怕吓到她们。”
要不是郝石提醒,宋佩瑜都不知道他眼睛发生了变化,如今他右眼的眼白一片通红,看上去十分狰狞。
倒是眼皮狂跳的原因找到了,八成又是因为什么东西过敏。
盛泰然紧张的挪动了下脚步,环视四周都没看到别人,只能抓着柏杨的衣袖,一步三停的朝着大公主和惠阳县主走去。
等到其他人都等不及了,过来看怎么还没出发,那边又吵起来了,这次不仅大公主和惠阳县主脸色有异,日常无欲无求的柏杨和性子软得一塌糊涂的盛泰然也十分激动。
其他人纷纷前去劝架,唯有重奕仍旧在马上,居高临下的望着宋佩瑜,“眼睛怎么了?”
宋佩瑜拿开手让重奕看了眼,“不痛不痒,没什么大碍,应该是过敏了,等我回去休养几日就好了。”
重奕从马上下来,忽然贴近宋佩瑜的脸,仔细盯着宋佩瑜的眼睛看了会,才点了点头。看向仍旧不知道在争吵什么的人群,眼中闪过重重的不耐,“麻烦。”
那些人争吵间声音越来越大,宋佩瑜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盛泰然没能说服大公主和惠阳县主换个地方吵架,反而成为众矢之的,被大公主和惠阳县主数落。
柏杨根本就没认真听大公主和惠阳县主之前吵架的内容,还以为她们仍旧在纠结甜汤了里究竟有没有东西。
他从袖子里掏出几个装着粉末的纸包,去尚且没完全渗入地下的甜汤处鼓弄了会。回来斩金截铁的告诉大公主和惠阳县主,甜汤里确实有东西,能让人眩晕无力,内脏糜烂吐血,若是没有对症的治疗,十二个时辰之内就会吐血身亡。
这番话非但没让大公主和惠阳县主安静下来,反而让大公主和惠阳县主坚定的站在了统一战线,她们觉得甜汤中的毒是柏杨下的,否则柏杨为什么能将甜汤中的毒说的如此详细,头头是道?
两个小姑娘还挺聪明,怕打草惊蛇,故意将吵架的动静弄得更大,将所有人都吸引过来后,才狠狠‘揭穿’柏杨的真面目。
魏致远正在自我怀疑和怀疑他人的边缘反复横跳,完全没考虑就选择相信大公主和惠阳县主的话,将矛头指向柏杨。
除了盛泰然这个笨嘴拙舌的人坚定的站在柏杨那边。
吕纪和正处于强撑状态,根本就没闲心再去理会这些人的争吵。
骆勇、平彰平日里与魏致远更亲近,能不开口就指责柏杨已经算是他们长脑子了。
一时间柏杨竟然有些千夫所指的意味。
重奕带着宋佩瑜走过来,还没说话,大公主就迫不及待的将事情的‘最新进展’事无巨细的说给重奕听。
重奕却远没有其他人愤怒,他平静的将目光放在柏杨身上,语气是一贯的冷淡,“你在甜汤放毒药了吗?”
平静的就像是问‘你吃了吗?’
柏杨看上去也很平静,他还记得将快要哭了的盛泰然护在身后。然而他的目光出卖了他,尖锐、克制才是他淡然外表下真正的情绪。
柏杨直视重奕的视线,毫不退让,“我没有”
“嗯”重奕移开目光,看向大公主,“上马,走了。”
大公主没想到这番问话居然会以如此平淡的方式结束,下意识的拒绝,“可是……”
“没有可是”重奕的目光骤然变得深沉下来,定定的望着大公主。
大公主撇了撇嘴,她自小就是肃王的掌上明珠,连带着永和帝与长公主也都将她当成自己的女儿,说是千娇百宠也不为过,什么时候受过这等委屈?
偏生给她这番委屈的人还是她最想靠近的堂哥,顿时委屈翻倍,抹着眼睛转身就想跑,却被重奕抓住了手腕。
重奕看向人群外假装自己不存在的郝石,吩咐道,“去将他们的马牵来。”
众人何曾见过重奕这般认真的模样,就算还有话想说也都乖乖的憋在心里,神色各异的安静了下来,只有大公主偶尔发出忍不住的抽噎声。
宋佩瑜听着于心不忍,隐蔽的拽了下重奕的袖子。
大庭广众之下,让大公主这么哭着也不太好,况且他们进山没带马车,大公主还要骑马下山。
等到去牵马的人过来了,重奕才松开大公主的手腕,从袖口里抽出干净的帕子给大公主,轻声道,“回京后,我叫人给你寻两只雪狼崽子。”
“不要!”大公主抽走重奕手中的帕子,特意转个身背对着重奕,却止住了哽咽。
众人见状都松了口气,惠阳县主还主动去给大公主擦眼泪。
宋佩瑜与众人一起走向被牵来的爱驹。
宋佩瑜的马是到了咸阳后,精挑细选的半大小马,自己养到成年。
虽然不似重奕的野马王彪悍雄壮,却如同主人般俊秀文雅,甚至还是个双眼皮,被宋佩瑜取名为‘赤玉’,暗自里贴了下传说中的‘赤兔’。
宋佩瑜正要上马,突然感到腰间一股巨力,还没来得及挣扎,人已经在地上做了个屁股蹲。
不痛,但很懵。
身边的尖叫声,远处突然响起的爆竹声,同时响起。
宋佩瑜在一片惊呼中,踉跄着挤到人群里。
重奕正抱着大公主倒在地上,右背上插着个匕首柄。
他本人却脸色丝毫没变,还有心情对怀里吓傻了似的大公主道,“起来,我身体麻了。”
这个时候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了,骆勇被平彰推的一个踉跄,正要发火,却见平彰示意他去将大公主拉出来,才意识到他和大公主勉强能称得上表兄妹,如果非要有肢体接触,他来做才不容易传出闲话。连忙将浑身瘫软的大公主拽了出来。
大公主的护卫想顺势接过大公主,大公主却一下子抱着骆勇的手臂躲在了他怀里,尖叫道,“滚!都离我远点!”
刚才突然对大公主拔刀相向的人,就是大公主用了三年的护卫。
大公主从被重奕抱在怀里,到发现重奕将她的护卫捏断脖子扔出去,再到发现重奕背上尽根没入的匕首,从头到尾都只过了几个呼吸的时间。
虽然没看到具体过程,但大公主无条件相信重奕,轻易将过错推到了已经死了的护卫身上,反而用最快的速度弄明白了事情经过。
同样被吓傻的惠阳县主抹着眼泪,连滚带爬到骆勇身侧,试探着去碰大公主,却被大公主一把抓住了手腕,死死的往她那边拉,惠阳县主立刻抱了上去。
即使发生了矛盾,在这个时候,大公主仍然觉得惠阳县主才是值得她信任的人。
被两个女孩夹在中间的骆勇人都要傻了。
他现在除了担心表哥,还担心表哥要杀他灭口。
早在意外发生的瞬间,东宫十率就如同经历了千百遍般,快速散开,将东宫小学堂的人围在中央,郝石带着随队的医官来查看重奕的情况。
医官用手帕贴在重奕的伤口附近,拿开后,手帕上沾染的不是鲜红,而是诡异的黑红。
“有毒!”平彰脱口而出,被吕纪和狠狠的在头上敲了下。
“这……”医官脸色大变,连手都在发抖,跌坐在地上眼睛发直。
他只是个医官,做多救些头疼脑热,或者跌打损伤。
三皇子上在后背,不知道有没有波及肺腑,这已经危险至极,匕首上还有毒……
宋佩瑜硬是提着医官的衣领,将他拎了起来,异色双瞳满是凶狠的望着医官,“止血!拔刀!你愣住做什么?!”
医官打了个哆嗦,呐呐,“不行,没救……”
远处突然响起刀剑相撞的声音,正支撑着重奕坐在地上的郝石一拳锤在地上,“刚才那阵爆竹声果然是信号,这是场里应外合的阴谋!”
宋佩瑜扔了已经尿裤子的医官,从贴近心口的地方拿出个锦囊,蹲在重奕身侧,语速飞快“我这有两颗药丸,一颗能解百毒,一颗能吊命。你先吃着,我们下山再拔刀。”
重奕抬起尚且能动的那只手将宋佩瑜颤抖的双手握住,嗤笑,“你自己留着吧,马上就能用上了。”
说话的功夫,身穿燕军服装的刺客已经到了附近,与最外围的东宫十率交上了手。
宋佩瑜就算心态再好,也经不住重奕如此刺激。
刚才发生了什么他还没来得及计较,但他知道危险来临的那刻,重奕是先出现在了他身边,然后才赶去大公主身边。
宋佩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点时间才让重奕救下大公主的时候只能以身挡剑,却无法接受重奕可能会死的可能,稍微升起点念头都不行。
没等宋佩瑜整理好情绪再开口,重奕又改了主意,他将解毒丸吃进嘴里,缓声道,“吊命的先留着,你叫柏杨来给孤拔刀。”
许是重奕的手太稳,或者重奕此时说话的语气过于沉稳,宋佩瑜几乎没有思考就选择听重奕的话。
他将吊命的药丸死死握在手心,转身去找柏杨。
柏杨的模样狼狈极了,他正被十率以扭曲的姿态压在地上,脖颈架着长刀。
就算是盛泰然,在重奕生死未知,唯有柏杨身份敏感且之前就受到怀疑的情况下,除了让十率下手轻点,也什么都说不出来。
见到这样的柏杨,宋佩瑜的脚步犹豫了一瞬,继而又坚定下来。
重奕那么敏锐的人,既然肯在此时相信柏杨,肯定有他的道理。
“殿下传唤柏杨,我将他带走。”宋佩瑜对压着柏杨的十率道。
十率闻言转头看向百步开外靠在郝石身上的重奕,犹豫着松开了对柏杨的压制。
柏杨沉默的跟在宋佩瑜身后,盛泰然犹豫了下也跟了上来。
重奕尚未说话,脸上溅着血,满身戾气的平彰突然从外围回来,他单膝跪在重奕面前,语气坚定,“请殿下将衣服脱了给我。”
郝石大惊,“怎么至于这样?暗处的护卫还没到?”
宋佩瑜见郝石要起来,连忙去替代了郝石的位置,让重奕将身上的重量压在他身上。
可能是因为重奕过于女性化的容貌,总让宋佩瑜下意识的认为重奕很轻,成为重奕的靠垫后,宋佩瑜才知道比他高一个头,肩也比他宽的人,怎么可能会轻呢?
宋佩瑜不得不去搂重奕的腰维持身体平衡,入手却一片濡湿,是重奕的血。
宋佩瑜心抖了下,无声咬紧牙关。重奕穿着黑衣,他始终没见到重奕的伤口又见重奕除了身体发麻,神色动作都半点不像是被捅了一刀的人,还以为重奕伤的不重。
重奕调整好位置,倚得舒服了才开口。
“不必”
这句话是对平彰说的。
“过来给孤拔刀。”
这句话是对柏杨说的。
“殿下!”平彰双目赤红,挡在柏杨前面,“事先潜入华山的护卫到现在都没赶来,恐怕已经遭遇不测。行刺的人源源不断,十率虽然勇猛,您的伤却必须尽快下山处理。”
重奕静静的望着平彰没有说话,黑白分明的瞳孔中清晰倒映着平彰的脸。
宋佩瑜正要出声劝说平彰,平彰已经对重奕磕头,提着剑又冲了出去。
宋佩瑜脸上的茫然和柏杨如同一辙。
他总是会不合时宜的觉得,重奕对平彰进行了精神控制,否则平彰怎么会在有其他想法的情况下,屡次对重奕无条件的顺从。
这不就和传销洗脑一样。
“拔刀”重奕再次对柏杨开口。
柏杨脸皮抽动了下,冷笑,“外面刺客都穿着燕军的衣服,他们都是为了杀你而来,我是燕国世家的人,你敢信我?”
“你敢拔刀,孤就敢用。”重奕答。
柏杨脸上扬起报复似的扭曲笑容,“我若是不愿意呢?”
重奕转头看向旁边痛不欲生,躺尸已久的吕纪和,“叫平彰回来给孤拔刀。”
吕纪和边干呕边站起来,踉跄着朝平彰离开的方向走去。
“不用去了!”柏杨叫住吕纪和,面容冷漠的蹲在重奕身前,“殿下敢用我,我亦无所畏惧。”
“我靴子里的匕首,给他用。”重奕道。
宋佩瑜知道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手顺着重奕的大腿摸下去,果然摸出个匕首来。
匕首的规制与宋佩瑜往常见到的那些不同,平白大了一圈,匕上还镶嵌着各色宝石,模样华丽极了。看着不像是中原的东西,倒像是从突厥或者吐谷浑流传过来的。
匕首的锋利程度同样不同寻常,柏杨只轻轻一划,就将重奕背上的衣服整齐切开。
柏杨放下手,面无表情的道,“我需要人帮我,我能止血、包扎、驱毒,但控制不住手上的力道。”
宋佩瑜望了眼重奕的后背就不忍再看,猛的撇过头。
暗红色的血液顺着匕首和雪白肌肤之间的缝隙朝四周流淌,连距离伤口很远的地方,也被浸血的衣服沾染上了如雪地梅花般的红色。
就算撇开头,宋佩瑜脑海中仍旧是刚才见到的画面。
因为琵琶骨过于突出而显得瘦弱的背上,到处都是密集的、或是零散的红色。
郝石回来接过了柏杨手中的匕首,按照柏杨的指示,朝着重奕的后背划下去。
宋佩瑜转过头来,目光死死的盯着郝石手中的匕首,突然眼前一黑,紧接着被人掰着下巴被动转头,耳边是重奕特有的低沉声音,“这有什么好看的?别吓昏了。”
宋佩瑜想不到重奕为何能轻描淡写的说出这句话。
亦如他至今都不明白,承担着赵国希望的重奕性格怎么会如此咸鱼。
他动了动嘴唇,最后说出的却是毫不相干的话,“刚才发生了什么,怎么突然就……”
重奕松散的腰部突然紧绷,语气却懒散中带着浓浓嫌弃,“青鸾的那个护卫是笛傀。”
宋佩瑜恍然,怪不得重奕能在所有人之前有反应,在阳县的时候,也是重奕第一个发现笛傀。
重奕似乎猜到了宋佩瑜的想法,继续道,“这个笛傀没有收到命令的时候与普通人无异,远比阳县女子的品相完美。能造出如此完美的笛傀,如同阳县女子那般的废品至少百余,连废品都算不上的更是数不胜数。”
宋佩瑜忽然想到当初宋瑾瑜和他说,笛傀最后查到陈国线索才断。永和帝想不到陈国刺杀他的理由,也不愿意不明不白的和陈国结仇就没再查下去。
这次又是笛傀。
会不会又有陈国的手笔?
在知道陈国会是最终胜利者的前提下,宋佩瑜很容易将陈国带入阴谋家的角色。
重奕像是尾突然落入滚水的鱼般,猛得绷直身体,不知不觉已经汗湿的额头贴上宋佩瑜脸侧,一触即分。
柏杨高声道,“止血粉!快!”
宋佩瑜下意识的去摸身上,却只摸到了装着糖块的布包,他随身携带的止血粉和包扎用的东西都在赤玉身上。
怕止血粉不够用,宋佩瑜连忙让身边的护卫去找赤玉拿药。顺手捏着块糖颤抖着塞进重奕嘴里,小声道,“疼吗?”
重奕微微合上眼睛,“甜”
宋佩瑜又给重奕塞了颗糖。
柏杨的医术远比他平日里表现出来的还要高超,居然还随身带了银针。
他在重奕身上施针后,重奕右肩上肉眼可见的鼓起个暗红色的大包。
柏杨用匕首将包划破,流出的都是暗红色的血液。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重奕始终麻痹的半边身体就能动了。
柏杨隔着白布拿着从重奕身体里拔出来的匕首看了半晌,目光深沉的看向重奕,“殿下武艺登峰造极,就算等上两三日再处理,也无大碍。”
正拿帕子给重奕擦冷汗的宋佩瑜闻言脸都绿了,身上插着个匕首,还等两三天再处理。这种离谱的话,柏杨居然能说得出口?
柏杨看了眼宋佩瑜,解释道,“匕首虽然尽根没入,却完美避过的五脏六腑和所有大血管。殿下应该已经服用了解毒的药丸,虽然不对症,但只要十日之内别有过于剧烈的动作,就不会有大碍。”
柏杨说到这里,面色变得古怪起来,“我还以为这等武艺只有在话本子里才会出现。”
宋佩瑜闻言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慢,忍不住低头去看重奕的脸色。
重奕却接过宋佩瑜好不容易找到的干净帕子,在额头上胡乱抹了一把,顶着上半身缠绕的白布自己站了起来。夺过郝石腰间的佩剑,低声道,“在这等我”,抬起大长腿就往声音最嘈杂的地方走。
这回不仅是宋佩瑜脸色发绿。
没有一个人能做到脸色不绿。
宋佩瑜慌忙中太想阻止重奕的作死行为,下意识的抱住了重奕的大腿,“你干什么去?!”
重奕停下脚步,居高临下的看着宋佩瑜。
郝石抹了把头上不存在的虚汗,颤抖着开口,“只要您没事,十率能将营地围得密不透风,保证等到明日慕容将军赶到,也不会让刺客找到机会进来。您……”能不能别这么拼?
柏杨也干巴巴的开口,“我在止血粉里加了麻沸散,你不困吗?”
看在柏杨刚给他拔刀份上,重奕回答了这个问题,“不困”
不过重奕也没坚持着非要出去杀刺客,他问郝石大公主的情况,得知魏致远被单独看押,骆勇看护着大公主和惠阳县主。
重奕顺着郝石指着的方向看过去,点了点头,吩咐郝石让大公主离他远些。
这些刺客的目标是他,就算之前大公主的护卫对大公主下手,根源也在他身上,否则大公主的护卫在人少的时候下手,根本就不会失败。
也许是想挑拨皇叔和他关系?
重奕漫不经心的想。
宋佩瑜揉了揉眉心,将半死不活状的吕纪和也捡了回来。想要帮郝石的忙,却发现无处下手。他既没有勇气去与刺客搏命,也没有郝石专业,除了照顾好重奕,也没有其他事能用得上他操心。
怕重奕在这睡过去,会引起高烧。宋佩瑜便坐在重奕身侧,有一搭没一搭的与重奕说话。没说几句,半闭着眼睛躺在斗篷上养神的重奕突然坐了起来,低声道,“他们要放火箭。”
重奕话音未落,火箭已经伴随着惊叫声飞驰到眼前。
“他们疯了吗?”柏杨失声。
这个季节在华山内放火箭,与放火烧山有什么区别?
为了杀重奕,这些刺客不仅忘却自身生死,也完全不顾山下百姓的死活。
身侧的护卫上前挡箭,却无法阻挡火势越来越大,原本仿佛铁桶般严密的十率被冲开了缝隙。
郝石拿了几套十率的衣服来,让众人换上。
直言如今只能分别从两个方向冲下山。
这个时候也顾不得衣服是不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几个人只来得及将衣服拿在手中,立刻顺着郝石指着的方向撤退。
宋佩瑜搀扶着重奕在前面,柏杨半拖着吕纪和在后面,盛泰然自己跟上。
周围的护卫时刻警醒着不知道会从何处飞来的羽箭。
宋佩瑜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刚想说话,却被拉了个踉跄,全靠腰间重奕的手才能稳住身形。
低头看去,吕纪和正抓着他的裤腿。
宋佩瑜皱紧眉头,刚想问对方是犯什么病,突然惊觉吕纪和不是跟在他后面,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他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