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将近五月,正是昼夜温差最大的时候,正午穿着单衣都嫌热,早晚却裹着斗篷也嫌凉,宋佩瑜是被冻醒的。

他正想唤玲珑拿汤婆子来,却突然想起他陪着重奕去华山祭祀,身边只带了金宝和银宝,便改口唤银宝。

“银宝,汤婆子。”沙哑到自己都不敢认的声音。

回应宋佩瑜的是阵让他骨头发疼的寒风。

卧槽!

宋佩瑜猛得睁开眼睛,朝四周望去。

夜晚的树林是什么样?

身上吹得是彻骨寒风。

入目所见是鬼影重重。

宋佩瑜小心翼翼的找了个能避风的大树,认真回想他为什么会陷入这样的境地。

先是魏致远带了甜汤给重奕和大公主,然后重奕发现甜汤里有东西,将甜汤带碗扔了。

大公主也还没来得及喝甜汤,除了魏致远难免被怀疑,到此为止事情还算在可控制的范围内。

剩下的甜汤和摔碎的白瓷碗被郝石保存,魏致远也利索的供出了甜汤的来处,下山后,这场闹剧自然会有定论。

就算出现惠阳县主突然破防,忍不住呛了重奕几句,但重奕不接招,惠阳县主也闹不起来。

大公主和惠阳县主隐藏的矛盾,却在此时阴差阳错的被激发了出来。

盛泰然受宋佩瑜的托付,劝说大公主和惠阳县主启程。

柏杨被盛泰然抓去壮胆,出于想帮盛泰然的想法,主动去验了地上的甜汤。不仅说甜汤有毒,还能将是什么毒说得头头是道。引得大公主和惠阳县主突然一致对外,认为是出身燕国世家的柏杨想对重奕下手。

重奕仍旧没有断案的意思,他随便问过柏杨后就先将这件事放在一边,还是要带着大家尽快下山,为此还对大公主冷脸。

然后.....

宋佩瑜根据当时的情况和事后与重奕的对话推断。

应该是重奕在上马的时候忽然听到控制笛傀的笛声,知道有笛傀被操纵,先来查看了他的情况然后才去看大公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耽误了这点时间,柏杨口中武艺‘登峰造极’的重奕以身替大公主挡了匕首。将刺杀大公主的人当场拧断脖子,也因为匕首上的毒半边身体麻痹。

刺杀大公主的人动手前还点了爆竹,不久后就有大量刺客从华山更深处涌出,源源不断的攻击他们暂时的营地。

多亏郝石细心,即便只是暂时停下休息,也让十率按照他们赶路途中夜宿野外时候的守卫方式站位,才能第一时间将营地围成铁桶一般。

宋佩瑜交握在一起的手指越来越用力,手指肚已经不知不觉的失去了所有血色,宋佩瑜却恍若未觉,更努力的回想后来发生了什么。

他想他应该是撞到头了,不然不至于连回想不久前刚发生的事都这么困难。

后来重奕坚定要马上拔刀,最后用了柏杨。

重奕脱离生命危险后,郝石说就算永和帝在暗处安排的护卫生死不知,只要他们不需要突围下山,无论刺客有多少人,十率都能坚持到明日慕容将军赶到华山,察觉情况不对进山寻人。

郝石那个乌鸦嘴,话刚说完,刺客就用火箭射十率的营地,他们只能四散逃命。

静坐了小半个时辰,宋佩瑜猛得拍了下手,他终于想起来了。

他们逃命的路途中地震了,吕纪和慌忙之中拽住了他的脚,他才发现脚下的平地不知不觉间坡度越来越大,最后完全靠重奕将剑插在土地里,才能让他们半悬空的停在原地。

吕纪和还算有良心,发现是地震后就主动松手,抱头滚走了。

宋佩瑜见状也想让重奕松手,效仿吕纪和的方式滚走,重奕却不肯。

后来穿着燕军衣服的刺客追到这里,重奕直接将插进土里的剑拔了出来,两人一同跳了下去。

宋佩瑜还想找先下来的吕纪和,可惜留给他的时间不多,只能放弃。

后面还发生了许多次余震,宋佩瑜的记忆就是在一次余震中彻底断片。

脑袋越来越痛后,宋佩瑜放弃为难自己,开始盘点身上都带了什么东西。

腰间的布袋里有大半袋的糖块。

靴子里有用来应急的匕首,可惜他没有佩戴长剑的习惯。

吊命的药丸还在贴近心口的地方好生放着。

除此之外,他挂在腰间的荷包也都在,里面分别装着火折子和烧烤的调料。

天边蒙蒙亮,宋佩瑜捶着发麻的腿从躲寒风的地方走出来,撕下一条衣服绑在树上,然后开始绕着树转圈,先是小圈,再是大圈,这样才不容易迷失方向。

他要快点找到重奕才行,重奕背上有那么严重的伤口。不仅伤口肯定会撕裂,又在还没祛毒的时候剧烈运动……想来情况比他好不了哪去,万一被刚好觅食的野兽撞见,宋佩瑜简直不敢想。

太阳升到正头顶,宋佩瑜在一处草丛中找到了昏迷不醒且正在发高热的重奕。

宋佩瑜从来没见过重奕如此狼狈的模样。

他散着乌黑的长发趴在地上,用来包扎伤口的白布已经变成了红色,瓷白的肌肤上全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

宋佩瑜去探重奕呼吸的手抖得几乎停不下来。

好在重奕还有呼吸。

宋佩瑜不敢去看重奕的伤口,身边没个大夫,他怕贸然打开包扎反而会让重奕的伤口更糟糕。

他将干净的里衣脱下来给重奕套上,又重新将破破烂烂的外袍穿上。

用找重奕路上顺便收集的露水,化了那颗吊命的药丸子,硬捏着重奕的嘴给他灌了下去。

忙活完这些,太阳已经开始朝着西边倾斜。

宋佩瑜气喘吁吁的坐在重奕身边,分别在自己和重奕嘴里塞了粒糖,神色茫然的坐在重奕身边。

他已经差不多一整天没有吃任何东西,又正是在长身体的时候,如今找到重奕,紧绷的心神松懈下来,饥饿感忍不住的往上冒。

而且重奕还能吞咽,他的状况更不该断食。

宋佩瑜想去找食物,却不敢离开。

他怕他不认路找不回来,也怕他回来后重奕就不见了。

只犹豫了一会,宋佩瑜就艰难的做出了决定。

无论如何他还是要离开,至少要将他一路上留下的布条收回来。

否则若是有追兵的话,岂不是寻着布条就能找到他和重奕?

赵国的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来,今晚他们必须有个能遮风避雨的地方落脚。不然别说重奕能不能扛得住,他恐怕都要扛不住了。

不管重奕能不能听到,宋佩瑜都贴着重奕的耳朵细致的交代了他要去做什么事,还嘱咐重奕醒了千万别乱跑,一定要在原地等他。

宋佩瑜说完,目光定定的望着重奕,没等到回应后轻轻叹了口气,折了些树枝和长草来将重奕藏好。顺着布条原路返回到最开始的地方,这次他的注意力不用放在找重奕上,都用来寻找能裹腹的东西。

可惜这是四月末,连个青皮果子都见不到。

就算偶尔能看到一两朵蘑菇,宋佩瑜也不敢下手。

要是没死在燕军手上,反而死在自己找的蘑菇上,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宋佩瑜用最短的时间回到重奕身边,他摘了些格外水嫩的树叶回来。

回来的路上,宋佩瑜看到有梅花鹿吃这种树叶吃的十分香甜。

宋佩瑜不是没想过要将梅花鹿也带回来,考虑到自己的爆发力后,宋佩瑜选择潜伏到近处将匕首投掷出去。

结果……不提也罢。

匕首不偏不倚的卡在了鹿角上,要不是梅花鹿受惊跑得飞快,宋佩瑜的匕首就送给人家了。

别说,这种从来没见过的树叶口感当真不错,最主要的是里面的水分十分充足,解了宋佩瑜始终没找到水源的燃眉之急。

等到下午,重奕仍旧没有醒来的意思,高烧却退了。

宋佩瑜决定不等了,他艰难的将重奕架起来背在背上,凭感觉找了个方向前进。

宋佩瑜想过他带着重奕找住处的过程不会顺利,比如他没走两步就觉得受不了,特意捡了根粗长的树枝作为拐杖。

但他从来没想过,居然还会遇到收过路费的……圆头蛇有毒还是尖头蛇有毒来着?

这家伙还不到两米,应该吞不下他吧?

宋佩瑜杵着木棍战术停顿,迎面朝着宋佩瑜爬过来的小青也停下,一人一蛇面面相觑,纷纷采取敌不动我不动的策略。

半晌后,宋佩瑜觉得这样不行。

“殿下,你吃蛇羹吗?”宋佩瑜边问边摸向重奕的靴子,那柄格外锋利充满异域风情的匕首果然还在里面。

青蛇似乎感觉到了危险,突然朝着宋佩瑜滑行了一大段距离。

宋佩瑜吓得魂都要飞了,全靠重奕太沉压得他太狠,才没来得及做出转身就跑的动作。

他没出息的怂了,哆哆嗦嗦的开口,“重、重奕,我们,打个商量,你自己杀蛇行不行?”

“不然就将你扔下喂蛇,说不定它有吃的就肯放过我了。”

“它速度怎么这么快?!”宋佩瑜崩溃的将木棍扔到远处,生怕等会青蛇会顺着木棍爬上来咬他。

青蛇似乎被宋佩瑜吓住了,突然停下,直起上半身‘盯’这宋佩瑜左右摇晃。

宋佩瑜握紧从重奕靴子里抽出来的匕首,苦口婆心的对仿佛是在跳舞的小青道,“要不我们打个商量?”

青蛇仍旧在来回晃动,宋佩瑜全当对方是答应了,继续道,“我们都转身往回走,给彼此个生路好不好?”

青蛇继续晃。

宋佩瑜试探着退后了半步。

青蛇还在晃。

宋佩瑜脸上露出劫后余生的喜色,继续往后提。

青蛇突然绷紧身体,犹如离弦之箭般朝着宋佩瑜的脸冲了过来。

“啊!”宋佩瑜握着两个匕首,紧闭着眼睛左右开弓一顿乱划。

半晌后,宋佩瑜悄悄睁开一只眼睛,大概一寸长,去头去尾的蛇身正在他脚边疯狂扭动。

宋佩瑜打了个哆嗦,又睁开另一只眼睛。

谢天谢地,蛇头没在他视线范围之内,他附近只有两个一寸长的蛇身,宋佩瑜两眼发直,喃喃开口,“我们今晚有蛇羹吃了。”

说罢宋佩瑜将两个匕首都插回腰间,面色狰狞的捡起仍在扭动的两段蛇身,掉头就跑。

殊不知他刚离开不久,就有两个人同样形容狼狈的人过来。

脚步虚浮的吕纪和小媳妇似的跟在柏杨身后,既不敢靠近又不敢被落下,少见的进退两难,偏偏他嘴上还不肯服输,“你是不是仗着我不认识草药,随便拿了野草来糊弄我?不是说能让蛇变得狂躁吗?这都一天了,我连个蛇影子都没看到。”

柏杨冷笑,“你不开口我也知道你长了嘴。”

没听见吕纪和的回怼,柏杨不耐的转头。

自从他昨天捡到吕纪和后,就见识到了吕少爷的臭嘴,不仅吐不出象牙,还闲不下来,与平日里在学堂时的高冷大相径庭。

吕纪和正停在距离柏杨不远的地方,低着头仿佛雕塑似的一动不动。

柏杨见状,目光越来越冷,也生起了怒火,“我让你留在原地等我,你不肯,跟着我就抱怨个不停。我又不是你们吕府的小厮,你跟不上我,我绝对不会回头找你。”

说罢,柏杨转身就要走,却听见身后极其扭曲凄惨的声音。

“有蛇啊啊啊啊啊!”

柏杨连忙跑到吕纪和身边,吕纪和的靴子边正有个死不瞑目的蛇头孤零零的在那里,看样子似乎还被踩了一脚。

柏杨扶着浑身瘫软连话都说不出来的吕纪和,朝着四周望去,“你不说我还没发现这里的血腥味这么浓。”

吕纪和回过神来,推开柏杨,也跟着望向四周,只是目光仍旧混沌,心不在焉的道,“什么猛兽吃蛇不吃头?我们还是赶紧离开吧。”

柏杨沉思了一下,“人”。

没等吕纪和反应过来,柏杨已经弯下腰仔细搜寻身侧的草丛,陆续捡出来好几段切口格外平滑的蛇段。

柏杨蹲在地上对蛇头和蛇段研究了半晌,若有所思的看向目光发直的吕纪和。

吕纪和被柏杨看得一个机灵,仿佛是炸毛的小兽似的梗着脖子道,“还不走吗?你知不知道你这幅样子……”很变态。

天不怕地不怕的吕公子,在变态面前怂了。

“我觉得盛泰然或者宋佩瑜应该在附近。”柏杨指着地上的蛇段,“切口平滑且没有任何章法,将蛇砍成这样的人一定手握利器且十分慌张。”

吕纪和闻言又打起了精神,“那还愣着做什么,我们去找他们,最好能快点找到殿下,他身上的伤那么重,若是没有及时的救治……”

“就算找到重奕我也没办法。”柏杨边将地上的碎蛇放进七扭八歪仿佛立刻就要散架的木筐里。

在柏杨看来,重奕已经十死无生。

重奕能扛过那柄淬毒的匕首,已经是壮士中的壮士了。

又在重伤的情况下经历追杀逃命、地震,光是伤口崩裂和身体内毒素快速流窜,就够折磨死六七个重奕了。

吕纪和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他若不是运气好碰到了柏杨,得到柏杨的救治,都未必能熬过昨晚,更不用说伤得那么重的重奕。

但吕纪和不甘心。

重奕若是死在了华山祭祀的路上,就代表他的仕途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他怎么能接受比直接杀了他还让他难受的结果。

“走,我们去找人!”吕纪和主动接过柏杨手中的木筐背上。

有线索后,他腰不疼了,腿也不酸了,满身都是干劲。

另一边宋佩瑜抓着两段蛇肉一路狂奔,运气不错,误打误撞的找到了个天然山洞。

趁着太阳还没彻底落下,宋佩瑜连忙编了个草垫子放在阳光最充足的地方暴晒,然后给山洞做伪装。

因为身在高处,他轻而易举的看到了在下面乱转的柏杨和吕纪和。

宋佩瑜大喜,一路飞奔下去找人,主要是找柏杨。

重奕虽然退了烧,却整日都没有醒过来的迹象,宋佩瑜都要急坏了。

柏杨听闻山洞里只有宋佩瑜和重奕却有些心不在焉,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眼。

吕纪和知道柏杨是动了再去找盛泰然的念头,连忙推着柏杨的肩膀往前走,催促道,“快去看看殿下怎么样了,他身上还有那么严重的伤!”

“呕”吕纪和被扑面而来的恶臭熏了个倒仰,不可思议看向宋佩瑜,“你这是找了个什么屎窝?!”

宋佩瑜翻了个白眼,山洞深处确实有已经干涸的大便,看着就是猛兽才能有的量,这也是这个山洞地理位置如此好,却空下来的原因。

之前山洞主人留下的气味,仍旧能震慑其他野兽。

吕纪和也是随口感叹,看宋佩瑜并不理会他也不纠缠,迫不及待的去看重奕的情况。

重奕安静的躺在山洞里能唯一能称得上整洁的角落,宋佩瑜将他摆成趴着的姿势。

柏杨先去摸重奕的额头和脖颈,发现温度还算正常,眼中闪过惊异,迫不及待的掀开重奕身上宋佩瑜的寝衣。

“嘶”入眼黑红色的白布让柏杨和吕纪和倒吸了口凉气。

在宋佩瑜的坚持下,他们又将重奕搬到了山洞外,柏杨才将包裹重奕伤口的布割开。

柏杨和吕纪和找到过水源,随身的水囊都是满的。

宋佩瑜撕了吕纪和的寝衣,蘸了烧开后的温水,小心翼翼的给重奕清理伤口。

原本只有手指粗的伤口像是被不知名的东西划动过似的,裂到几乎半个巴掌宽,周围都是被小石子树枝划过的痕迹。

宋佩瑜突然想到,他们挂在突然倾斜的地上和从高处跳下来的时候,重奕都默不作声的护着他。

记起这些,宋佩瑜止不住颤抖的手反而稳了。

哪怕看到重奕的伤口再次裂开,又在渗血,只要柏杨不说停,宋佩瑜的手就没再抖过。

等伤口清理出来,柏杨用身上剩下的药粉和吕纪和被撕碎的寝衣重新给重奕包扎,又反复给重奕把脉,最后得出结论,重奕能在明天日落前醒来才有希望,否则……话语间未尽的意思,宋佩瑜和吕纪和都懂。

宋佩瑜不甘心的握紧拳头,“有没有办法让他快点醒过来?”

柏杨苦笑,“他现在还有气都在我的预料之外,正常人早就……”

从昨天给重奕拔刀开始,柏杨就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每次他都觉得重奕不行了,挺不住了,重奕却每次都能安然渡过,甚至情况比他设想的好数倍。

若不是已经确定重奕就会肉体凡胎,柏杨真的要信‘XX转世’这种百姓议论皇室时才有的流言了。

眼见着宋佩瑜面色逐渐狰狞,似乎有要打人的模样,吕纪和连忙打岔,“我们去收拾下山洞,然后生火做饭,先将今天对付过去再说。说不定明天殿下就醒了,慕容将军也会找来。”

柏杨和宋佩瑜心不在焉的应了,众人又将重奕搬回山洞。

柏杨和吕纪和再去取水,顺便将青蛇剥皮切块带回来,宋佩瑜负责在附近捡树枝。

因为宋佩瑜随身带着的烧烤调料没丢,他们这晚连汤带水吃了顿极有滋味的晚饭,可惜没人将心思放在晚饭上。

柏杨还在想下落不明的盛泰然。

宋佩瑜时刻分神注意着重奕,稍微有动静都要放下蛇段去看看,然后满是失望的回来。

吕纪和则在最靠近山洞口的位置,仰头望着天上的圆月,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二天谁都没提要离开山洞,默契的守在重奕身边。

重奕没醒,情况也没恶化。

他就像是睡着了一样,熬煮热水喂给重奕,或者给重奕喂糖块,重奕都会吞咽,背上狰狞的伤口也在结痂,人却始终都没有醒过来迹象。

面对宋佩瑜和吕纪和的质问,柏杨直言他也不清楚重奕是什么情况,没有任何办法。

按照他的判断,这么重的伤,重奕早就该咽气了。

没有高烧、没有恶化,那就该醒过来。

结果重奕一样都不占。

为了重奕,他们在山洞停留了两天。

柏杨每天除了固定出去找盛泰然,顺便找点他能认出来的草药回来,偶尔还会带回来已经处理好的蛇段。

不得不说,柏杨的那些药,对蛇的杀伤力极大。

宋佩瑜每天固定会出去一次,找那种水分格外多的树叶,还用匕首削了个坑坑洼洼的石锅,专门给重奕熬汤用。

为了这个石锅,宋佩瑜随身携带的匕首已经报废了。

除此之外宋佩瑜还在外面留了些小陷阱,竟然抓到了只野鸡,能改善伙食的同时,还能熬煮鸡汤给重奕补补身体。

吕纪和陷入人生最大的危急,他为人傲气是因为太明白他傲气的资本是什么。如今在寥无人烟的华山深处,他发现他竟然成了除了重奕之外,最没用的存在。

他学的君子六艺不能让他找到食物,他精通的治国之道在野外毫无用处。

沉思后,吕纪和将识时务者为俊杰展现的淋漓尽致。

他嘴上依旧不肯服输,却会去帮柏杨处理采摘回来的草药,也会一趟一趟沉默的挑水回山洞。

随着时间的流逝,众人越来越沉默。

第三天醒来,宋佩瑜第一件事仍旧是去看重奕的情况。

也许是吃食能跟得上,外敷的药也没停过的缘故,重奕的脸色一天比一天好,已经脱离了之前的铁青。

宋佩瑜抓着重奕的手试探着揉了揉,每隔一会换一种称呼。

“殿下?”

“重奕?”

“朱雀?”

一如之前无数次那样,没得到任何回应。

柏杨将昨天剩下的烤肉揣进怀里,淡淡开口,“我出去了。”

他已经知道他找不到盛泰然了,但他始终做不到放弃。

吕纪和双手抱臂,懒洋洋的的靠在山洞的岩壁上,神色莫测的望着宋佩瑜,直到宋佩瑜松手,他才道,“将殿下抬出去?我去看看你设下的陷阱有没有收获,顺便再打些水回来。”

宋佩瑜沉默的点头,这些天都是柏杨全天在外面,吕纪和上午出去,下午陪着重奕,他上午陪着重奕,下午出去找树叶。

两个人刚将重奕抬出去,突然见到北方惊起的阵阵飞鸟,慌不择路的四散离开。

宋佩瑜和吕纪和对视一眼,默契的转个身,又将重奕抬了回去。

须臾后,两个人就又从山洞出来,手脚麻利的收拾山洞外的痕迹。

吕纪和将外面堆积的木材、石锅、和柏杨晒的草药都拿回山洞。

宋佩瑜则举着用布条绑在一起的木枝在地上乱扫一通。

这些动作,他们已经在这两天做了无数次,因此格外熟练。

今天却与往日都不相同,他们收拾的功夫,树林上方的飞鸟就没落下过,总是一波未平一波未起。

两人收拾好痕迹后,立在山洞的入口处分别望着不同的方向。

宋佩瑜突然低声道,“柏杨回来了!”

“回来就好。”吕纪和紧绷的背脊放松下来,转身顺着宋佩瑜的目光看过去,果然是背着竹筐柏杨,他大步往山洞这边走的同时,手上也拿了个格外茂密的树枝扫脚印。

等柏杨回来,三个人齐力将山洞口边上的巨石推上,假装是山壁自然的凸出了一块。

宋佩瑜用打火石将早就准备好的火把点燃,照亮昏暗下来的山洞。

柏杨和吕纪和都踩在石头上站在山洞的缝隙处,竭尽全力的观察外面的动静。

宋佩瑜没有去和柏杨、吕纪和挤,他回到重奕身边,下意识的将重奕的手握在手心,发现重奕的手比他的手热就是一慌,连忙举着重奕的手放在脸上,这次温度相差不大,宋佩瑜骤然紧绷的身体才慢慢放松下来。

沉默的过了许久,柏杨也放弃了,他回到火把旁坐下,忽然开口,“你们觉得是慕容将军还是燕军?”

宋佩瑜握着重奕的手把玩,目光一如既往的冷静,“如果是燕军,你就能回家了。”

吕纪和不知何时也换了姿势,正双手抱胸站在原地面朝着柏杨,他轻笑道,“献上赵国太子是大功,就算你从前只是柏氏不起眼的旁支,此等功劳也足够你一飞冲天,况且你本身就是本家子弟,你是嫡子,你父亲也是嫡子。”

柏杨半垂着眼皮没说话,手心握着的草药不知道什么时候糊成了一团。

黑暗中,吕纪和与宋佩瑜的目光一触即分,嘴角的笑意越发热情起来,“若这次来的人是燕军,还请柏兄保小弟一命,家父在赵国官拜尚书令,想来我还是有做质子的资格。”

这话让柏杨听得不舒服,下意识的怼了回去,“你说这些有意思吗?”

“当然没意思,谁想做阶下囚呢?”吕纪和老实回答,继而道,“但能活着总比死了强。我和殿下还好些,能生擒殿下对燕国来说无疑是最好的结局,我也有做质子的希望,只是可惜了宋佩瑜。”

“我听说宋氏将燕国太后得罪死了,燕国皇帝对太后至孝,对宋氏也是要赶尽杀绝的态度,若是宋佩瑜被燕军抓到……”吕纪和边说边深表遗憾的摇头,似真似假的感叹,“可惜,可惜。”

宋佩瑜垂下眼睫,语气平淡,“可惜什么?说不定我在燕国反而过得比你还好。”

“凭什么?”吕纪和讥笑,“凭你对燕国摇尾乞怜,卖父卖兄吗?你若是真能做出这等事情,就不是我认识的宋佩瑜了。”

“你们能不能别吵!外面的人是慕容将军还是燕军尚未可知,你们居然能吵起来?”柏杨揉着眉心,不耐烦的打断两个人。

宋佩瑜低下头,专心给重奕的手指做活动,注意力却放在了柏杨那边。

良久后,柏杨主动开口,“若是来人是燕军,我们就说宋佩瑜是……”

吕纪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看什么看?我们吕氏没有这样的人才。”

“有!”想说将宋佩瑜称为盛泰然,又怕盛泰然已经被抓的柏杨一锤定音,“就说宋佩瑜是你族兄,我记得你有个病歪歪的族兄叫吕颐和?”

吕纪和自然是不肯依,却还指望着柏杨照顾。最后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的点了头,又嘴上不饶人的数落了宋佩瑜和柏杨半晌。

柏杨听得烦了,又不能躲出去,干脆躺平装睡,说什么都不肯给吕纪和半分回应。

宋佩瑜眼中闪过笑意,高悬的心稍稍放下来了些。

如今也只能盼望,如果来的人是燕军,这些燕军能长点脑子,别满心都是杀人。

这一等就等到了下午。

虽然他们始终没被惊扰,但从山洞的缝隙往外看,还是时不时就能见到飞鸟。

树林里的人一直都在,而且完全没想过要隐藏自己的踪迹。

这对宋佩瑜他们来说并不是个好消息。

他们也不敢再烹饪食物,只用石锅胡乱煮些蛇肉将就着,味道又腥味又臭委实一言难尽,习惯了珍馐美味的三个人却都没挑三拣四,反而尽可能的多吃了一些。

吃过饭他们就将火把熄了,静静地听着越来越近的嘈杂声音。

在照进山洞的光芒变成橘黄色的时候,山洞被发现了。

宋佩瑜清楚的听见了拳头击打在他们做掩饰的石头上的声音。

“大哥!这里好像有个隐秘的山洞!我们将宝物藏在这里,肯定没有问题!”

花费整天时间思考要怎么与燕军打交道的宋佩瑜和吕纪和同时大惊,异口同声道,“不是燕军?!”

柏杨也低声骂了句脏话,“好像是土匪。”

可惜给他们反应的时间接近于无,喊‘大哥’的人说话不久,山洞口的巨石就被推开了。

橘黄的光芒突然照进一片漆黑的山洞,柏杨、宋佩瑜和吕纪和纷纷受不了眼睛的刺痛,抬手遮挡。

山洞外的土匪也没比山洞里的人惊讶少。

“有人!”

仿佛是头领的人一把抓住想要冲进山洞的人,厉色道,“何人在此鬼鬼祟祟?还不快点滚出来!”

宋佩瑜忽然皱紧眉毛,抬头多看了正说话的那人一眼。

他觉得有点不对劲,却没抓住一闪而过的念头。

不知道外面有多少土匪,山洞里的人不敢硬碰硬,只能抬着重奕低眉顺眼的出去,在土匪指定的地方暂时停下。

“乖乖,那个躺着的小娘皮真好看!”人群中忽然发出惊呼声,继而是猥琐的笑声,“不会是已经被他们玩的不行了吧。”

“可真会玩,专门找了这么个臭地方,衣服都玩烂了。”

“嘿嘿”

……

宋佩瑜假装体力不支踉跄了下,重奕身上松垮的寝衣自然的朝着一边耷拉下去,露出平坦的胸膛和包扎伤口的痕迹。

人群里暧昧的声音突然变成难以入耳的叫骂,颇有几分气急败坏的意味。

出了山洞,宋佩瑜才发现情况比他设想的还要糟糕。

山洞外站着十二个人高马大的男人,个个都拎着长刀,望着他们的目光就像是野狼望着羔羊,毫不客气的在脸上写着‘绝非善类’四个字。

宋佩瑜没急着去给重奕整理衣服,低眉顺眼的站在原地,等待土匪主动发问。

满脸横肉的男人目光在重奕身上难以言喻的部位上扫过,狠狠的啐了一口,满脸皆是晦气,“你们都是什么人?为什么鬼鬼祟祟的躲在山洞里?”

满脸横肉的男人边说边用刀鞘去拍柏杨的脸。

宋佩瑜佯装害怕的抱住柏杨的手臂,生怕柏杨一个没忍住先动手。

所谓见血封喉的毒药都是话本子里骗人的东西,否则重奕早就凉透了。

若是柏杨一时冲动扬出一片粉末,还没等粉末起效果,他们就会先被砍成肉泥了。

“我们背着家人偷偷进山狩猎,与护卫走散,还有人受了伤,便在山洞里暂时落脚等家人寻来。”宋佩瑜半真半假的透露了消息给土匪,试图以利诱之,“各位好汉能否送我们回家,我们家中必有重谢!”

宋佩瑜说着,将腰间唯一的配饰双手递给满脸横肉的男人。

自从找到山洞后,宋佩瑜就重新整理过身上的东西。

他将重赏他的蓝宝石串子换到了脚腕上。这些日子陆续将他与重奕身上能代表身份的东西,全都扔进了火堆里。

原本这么做是为了防止先找到他们的是燕军,而不是慕容将军和郝石。如今却是误打误撞,刚好也能糊弄这些土匪。

满脸横肉的男人看清宋佩瑜的脸,双眼一亮,粘腻的目光长久流连在宋佩瑜的眼尾和唇上,一把抢过宋佩瑜递过去的玉佩后,又盯上了宋佩瑜手上的玉扳指。

宋佩瑜只当没发现满脸横肉的男人目光中潜藏的深意,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对方,一派天真无辜的模样。

可惜满脸横肉的男人虽然看起来荤素不忌的模样,却不怜香惜玉,他毫不客气的将刀鞘拍在宋佩瑜白净的脸上,恶狠狠的道,“玉扳指,身上其他东西都交出来!还有你们,都识相一点!”

宋佩瑜的心止不住的下沉,他身上就没有品相差的东西,主动交给土匪的玉佩品相极佳,是去年生辰时收到的贺礼,由整块蓝田玉雕琢而成。

相比之下玉扳指只是宋佩瑜考虑进入华山后可能会开弓,随意戴在手上的东西,价值根本没法和玉佩比。

在他主动透露家中豪奢且愿意献上玉佩的情况下,对方仍旧穷凶恶极的连玉扳指都不放过,却半点都不好奇他家中的事。

这不是个好现象。

心中转过千百个念头,宋佩瑜手上却没闲着,马上将手上的扳指和头上的玉簪都拿了下来,还特意将重奕头上的玉簪也拿了下来,一同递给土匪。

见土匪还盯着他手上的木串子,宋佩瑜陪着笑道,“这是我家人在我小时候亲手磨制的木珠,并不值钱,只是心意难得才会被我戴在身上。”

‘啪’

响亮的巴掌打在宋佩瑜脸上,“废话那么多!”

宋佩瑜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他手腕上的木珠已经被撸走了。

满脸横肉的土匪摩挲着手指走到秃头首领面前,将从众人身上搜刮的东西拿给秃头首领看,不怀好意的看向靠着重奕缩成一团的众人,“我看这几只小羊不老实的很,肯定还私藏了东西,待我去给兄弟们搜出来!”

周围了解满脸横肉的土匪是什么人的土匪们哄堂大笑,他们都知道满脸横肉的土匪口中的‘搜查’是什么意思,并纷纷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

秃头首领目光在重奕身上打了个转,最后停在重奕的腰腹部,遗憾的摇了摇头,叹息道,“你随意,我们明天还要下山,别太疯。”

“不疯怎么行?好些日子没出去松快了,难得能见到这么好的货色,居然还不用花银子,不疯都白瞎了这个机会。”站在后面的土匪突然大声反驳,又引得众土匪哄堂大笑。

秃头首领却不介意属下这样的‘冒犯’,甚至竖起了大拇指以示赞同。

土匪们说这话的时候毫不收敛,非但没有掩饰,还有特意往宋佩瑜他们那边看,好似就想看他们惊慌失措的模样。

“你们别这样!”吕纪和声音格外浑厚大气,“我父亲是县令,我是独子,只要你们能将我们送回家,除了谢礼,我爹还能给你们在军中谋职位!”

远处的土匪们愣住,继而面面相觑。

须臾后,土匪们突然爆发比刚才还夸张的大笑,还有人原地躺下边捂着肚子边捶地,笑得不能自已。

“哈哈哈哈哈”

“他父亲是县令,老子就是皇帝!”

“你们算个□□,我是天上的神仙!”

……

吕纪和完全不知道这些人在笑什么,正要再开口,突然被抓住了手臂。

是半边脸都肿起来的宋佩瑜,他声音低弱且僵硬,“你还没发现吗?他们的口音不对!”

口音?

吕纪和愣住。

口音!

怪不得他总觉得这些土匪说话不清楚,总是要连蒙带猜,原本只当这些人粗鲁蛮横浑身上不得台面的混子气,说话才会这样,却没想过这些人不是幽州口音。

他们根本就没在华山!

面对狞笑逼近的土匪,三个人连连后退。

这个时候他们宁愿追上来的人是燕军,起码燕军会有顾虑,会有长远考虑。

而这些土匪,只想从他们身上得到所有能短时间得到的东西,然后杀人灭口。

根本就不关心他们从何处来,有着怎样的来历。

满脸横肉的土匪将五官格外硬挺的柏杨踹倒,随口吩咐道,“看着就倒胃口,将他绑起来,让他看着。”

然后径直走向面容俊秀,却仍是少年身姿的宋佩瑜和吕纪和。

吕纪和仍旧不愿意放弃,做出才反应过来的模样,茫然又慌张的道,“我父亲就是县令啊,我父亲是蔚县县令,不信你们可以拿我给你们的东西去问我爹!”

蔚县,位于赵国和卫国的交界处,属于赵国。

有土匪面露犹豫,看向满脸横肉的土匪。

满脸横肉的土匪一巴掌拍过去,怒斥道,“你管他是不是?这些个狗东西最会唬人,等咱们将他们放回去,他们肯定不会放过我们,从前的苦头你还没吃够?”

面露犹豫的土匪闻言纷纷冷下了脸色,看向吕纪和与宋佩瑜的目光无端多了几分戾气。

吕纪和见状心头猛跳,正要再开口,也挨了满脸横肉土匪的一巴掌,倒在地上后又被别的土匪抓着头发提起来,“别说那些让大爷扫兴的话!小嘴那么厉害,就做点让爷高兴的事,你也能少吃点苦头。”

吕纪和哪曾想过他会受这般侮辱,当即气的直翻白眼。

满脸横肉的土匪满心满意只有宋佩瑜,大手按住宋佩瑜的肩膀,喋喋怪笑,“想护着你身后的人,你就先将爷伺候好了。爷在你身上爽够了,对待美人自然就有耐心温柔了,那般美人就该和风细雨才对。”

正要朝仍处于昏睡状态的重奕下手的土匪闻言,稍稍犹豫了下,惧于满脸横肉土匪平日里的威严,忍痛退了回去。

罢了,罢了。

能遇见如此美人已经是意外之喜。

等二当家和五当家爽过了,自然会轮到他。

如此一想,这个土匪又开心了,还有心情与身边的土匪讨论哪只小羊更白。

也有人不嫌弃柏杨五官硬朗身上黑,觉得捂住脸没什么差别,甚至更刺激,却舍不得错过宋佩瑜与吕纪和这边动静。

犹豫后,还是围着躺在地上的重奕和各自被逼到角落中的宋佩瑜和吕纪和站成一圈。

已经五花八绑堵住嘴的柏杨,也被压着脑袋,被迫看着。

满脸横肉的土匪很满意此时被万众瞩目的感受,对宋佩瑜呲着一嘴黄牙,作势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