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清明当日通判府也有小宴,盛宅借口家族有在清明祭祀祖先的习惯婉拒了,特意给通判府送了两大车的美酒来,算是他们给陈通判的赔罪。

陈通判向来对盛氏兄弟有诸多宽容,自然不会计较这些小事。就算有陈蒙生辰时,想将女儿嫁给盛氏兄弟却遭到推脱的人,有意说盛氏兄弟的坏话,陈通判也是一笑置之,让人完全看不通他的想法,其他人反而不敢再多说了。

酒过三巡,陈通判就独自离席。

这是他的习惯,从来不会与任何人共同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超过两盏茶的时间,就算陈蒙也不能例外。

不得不说宋佩瑜酿造的美酒真的很受祁镇人的喜欢,就算是独自离席的陈通判,也不忘吩咐人再从厨房里给他上桌小菜,热壶青玉巷送来的美酒一同送去书房。

千杯不倒的陈通判不知不觉的倒了下去,直到被人用针扎醒,望着刘理和大夫焦急关切的脸色,陈通判也难得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这个时候的刘理却没有心情去判断陈通判的状态,眼见着陈通判睁开眼睛,他连忙开口,“大人,不好了,镇子上出事了!”

“嗯?”陈通判没将刘理的话放在心上,他晃了晃格外发沉的脑袋,心中诧异的很,青玉巷送来的美酒虽然香浓醇烈,喝完后却从来不会让人出现酒宿后的难受症状。

今日是怎么感觉不同,难不成是他喝醉后恰好着凉了?

随着刘理越来越快的语速,陈通判原本心不在焉的表情逐渐沉重了下来。

刘理告诉陈通判,他下午的时候,突然觉得困得厉害,本以为是今日饮酒多了才会如此,便决定早些回房休息。

出了书房后,却发现他的贴身小厮正坐在地上睡的香甜。

刘理虽然不是多严苛的人,却也不能纵容小厮上差的时候如此轻慢,便伸脚去踢小厮的腿,然而无论他用多大的力道,小厮都纹丝不动。

越来越困,也忍不住开始往墙上靠的刘理猛然惊醒。

不对劲!

刘理马上放弃小厮,高声喊人,结果除了守门的护卫被叫来,偌大的刘府竟然没人再应声了。

刘理当即去厨房,将头浸入水缸。

反复几次,他才终于清醒了些,却还是眼皮发沉。

刘理质问走路七扭八歪却不自知的护卫后,得知所与人的感觉都与他相同,还有什么不明白?

他府上的所有人都被下药了!

刘理马上命人将倒在府中各处的人都搬到一起,然后去药铺找大夫。

去找大夫的护卫却连滚带爬的回来,告诉刘理,镇上的人大部分都与府上的人一样不明不白的陷入沉睡,大街上随处可见倒在墙边无声无息的人。

刘理闻言,顿时打了个激灵,火速赶来通判府。

好在镇上的大夫没有全部中招。

有尚且清醒的大夫告诉刘理,昏睡的人都是中了迷药。

陈通判就是通过那大夫的施针才能醒过来。

尚且没听完刘理的话,陈通判就发现了事情的关键点,他一掌拍在床上,因为过于激动,说出口的话都破音了,“去青玉巷盛宅!迷药是下在酒里!”

刘理闻言立刻转身,亲自带着尚且清醒的护卫赶往青玉巷盛宅。

他为人憨直却不傻,经过陈通判的提醒后,已经有了盛宅可能人去楼空的心里准备,也明白如果让盛氏兄弟跑了,陈通判盛怒,头一个遭殃的就是没第一时间赶往盛宅抓人的他。

陈通判使劲晃了晃仍旧发昏的脑袋,看了眼左右,除了大夫,地上那些身上插满银针的人不是陈蒙,就都是他的心腹。

已经对刘理心生不满的陈通判叹了口气。

罢了,他肯用刘理就是因为太明白刘理是什么样的人。

随着大夫的施针,陈蒙与其他人相继醒来。

刘理也满身虚汗的从外面回来,刚与陈通判打了个照面就双膝砸在了地上,低声道,“盛宅只剩下当归、黄芪和白素,他们身上也中了与镇民相同的迷药,睡得不省人事。”

“不对啊!”刚明白前因后果,看上去比陈通判还愤怒的陈蒙大喊,“盛宅年前不是又去了两个小厮,那两个小厮呢?”

刘理的头又往下低了低,音量却没低下去,“大力和大壮没在盛宅,可能被盛氏兄弟带走了。”

‘啪’

陈通判将手上的茶盏砸在墙上,因为愤怒,脸上的神色格外狰狞,“好!好一个盛氏兄弟!传消息去匪寨,让他们务必拦下盛氏兄弟。除了盛誉,其他人不必特意留活口。”

“我去盛宅的时候就让人去传话拦截盛氏兄弟,约摸着这个时候,消息已经传到最近的寨子了。”刘理低声道。

给陈通判施针的大夫搀扶着个头发胡子花白的老头进门,老头慢悠悠的对陈通判行礼,语速也是不紧不慢,“老朽弄明白这迷药的作用了。”

正怒火中烧的陈通判怎么能忍受老头如此缓慢的语气,立刻打断,“什么时候所有昏睡的人都能醒过来?”

光是让匪寨的人拦截还是不保准,他要让镇子上的衙役们也出去追盛氏兄弟。

白胡子老头年岁大了反应慢,明知道陈通判着急,他也没法说话快,只能尽量减少说话的字数,“后天正午。”

“后天正午?!”陈通判不可思议的重复,见到白胡子老头点头后一口回绝,“不行!最迟明天早上,他们必须醒过来,否则你们父子的药铺也不必再开下去了。”

白胡子老头闻言顿时急了,连说话速度都快了不少,“急不得,施针,一炷香只能醒三人。”

白胡子老头祖上三代都是大夫,在祁镇也颇有威望。

陈通判知道,白胡子老头说不可能,那就是真的不可能。

‘哐’

陈通判再次握拳锤在床上。

这次他没有上次幸运,手背顿时青了一大块,疼得他直皱眉。

白胡子老头见陈通判确实着急的很,微微摇了摇头,出门继续找人施针去了。

既然通判大人着急,那就先将通判府的人都叫醒吧。

“不对!”陈通判沉思半晌,突然抬起头来,目光灼灼的望着仍旧静静跪在地上的刘理,厉声道,“你派去匪寨报信的人去多久了,怎么还没人回来?!”

按照陈通判的规矩,只要有命令抵达匪寨,匪寨就要立刻派人来通判府,既是让多疑的陈通判放心,也有利于陈通判时刻掌握匪寨寨主的动向。

刘理是夕阳尚且在天边的时候派人去匪寨报信,如今月上中天还没人来通判府。

外面的匪寨也出事了!

房间内的人不是陈通判的儿子就是陈通判的心腹,都知道陈通判的规矩。

还没等刘理回话,陈蒙就被吓白了脸,胡乱找了个理由,“也许是刘叔派出去的人也中了药,出镇不久就睡着了,根本就没来得及将消息告诉匪寨,等到……”

又一个茶盏从陈通判手中飞出去,直接砸在陈蒙的脚边,“蠢货!闭嘴!”

“刘理,你带人去将药皂院的人都杀……不,这样时间不够。”陈通判眼睛转了一圈,重新下达命令,“你带人将药皂院点了,我们立刻出城!”

当初让知道药皂具体制作方式的人都只能住在药皂院果然没错,这不就给他节省了时间。

刘理脸色大变,“可……”

他是祁镇出生,祁镇长大的人。

虽然早就知道通判府做的那些勾当,但陈通判告诉他正是因为那些土匪,才不会有外人来打扰祁镇的安宁,而且祁镇的人有地种有饭吃有衣穿,日子过的并不差。

因此刘理知道陈通判不是个纯粹的好人,却从来都没觉得听陈通判的话不对。

这个命令他却没法接受,药皂院既有看着他长大的人,也有他看着长大的人,怎么能……

“没有可是!”陈通判蛮横的挥手,“立刻去做!”

想到离开祁镇后,他还需要刘理和刘理的手下保护,陈通判的态度又和缓了下来,“我知晓你是个念旧情的人,如果不是这些人可能会将我们离开祁镇后安身立命的根本泄露出去,我也狠不下心。他们怎么也没有我们的未来重要吧?你若是下不去手,我也不逼你了,让……”陈通判看向屋内已经清醒过来的其他人。

“我去!”刘理喉结剧烈滚动了下,屋内的人都能看得出来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有多痛苦。

刘理喃喃,“大人将我捡回通判府,拱我吃穿又命人教我习武,没有大人就没有刘理的今天。当年我发过誓,若是有朝一日不能做到大人的要求,就立刻暴毙。”

说罢,刘理狠狠的磕了个头,转身决绝离开。

陈通判望着刘理的背影,嘴角扬起抹笑意,他可太喜欢刘理的性子了。

刘理暂时离开,去火烧药皂院,通判府已经醒来的人也没闲着,马上开始整理离开要带着的东西。

陈通判还让所有人出去,烧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东西,只将卖药皂的账本随身携带。

失去祁镇也没关系,他还有药皂,只要有药皂他就有钱,实在不行他还能带着药皂方子与别人合作,账本上的人都是好目标。

好在通判府的马不会贪图美酒,个个都精神的很,天边亮起浓烟和橘红不久,刘理就带着四个人满脸沉重的回来了。

陈通判带着儿子,带着心腹,强硬的绑着并不愿意离开的白胡子老头和他的儿子,策马出了祁镇。

黑夜中,陈通判最后回头看了眼他经营了将近三十年的祁镇,发出极低的声音,“盛氏兄弟!来日我定要将你们扒皮抽骨,以还今日之辱。”

陈通判是个狡猾且疑心病重的人,这种人总会在尚且安逸的时候就想好退路,陈通判也不例外。

他展开怀中发黄的羊皮地图,上面详细标注了祁镇周围的情况,每个匪寨的地点、规模也一览无余。

陈通判又胖又粗的手指在羊皮地图上划了一条路,刚好能避开祁镇外围的所有土匪寨,他低声对刘理道,“将火把熄灭,我们走这条路。”

刘理沉默点头,去队首带路。

一行人立刻出发,在黑夜中如同一阵疾风般,快速离开祁镇的范围。

可惜陈通判等人的运气不太好,

可能是亏心事做得多了,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他们在路上遇到了难得会下山的狼群。

通判府的马再好,也不可能战胜本能,连面对狼群都能从容以对。刚与狼群打了个照面,就有人被受惊的马甩到了狼群中,惨叫声刚发出一半,就被分食了。

血腥的场面让众人纷纷脸色大变。

让他们更心惊胆战的是,狼群分食了那个倒霉蛋后,竟然没马上扑上来,而是开始绕圈,想要包围他们。

刘理抽出腰间的长刀,将陈通判护在身后,满眼的视死如归,“您快走,我帮您拦住狼群。”

陈通判这个时候说不出任何客气的话,闻言仿佛是吓傻的人被突然惊醒了般,立刻驭马转身,却绝望的发现,无论他如何拍打马屁股,甚至鞭子上都能闻到隐约的血腥味了,他身下的骏马仍旧纹丝不动。

马也被狼群吓傻了。

随着声悠长的狼嚎,狼群忽然冲了上来。

“啊!”陈通判为了躲开朝着他扑来的母狼,伸手将身侧的人推了出去。

陈蒙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这个距离,他已经能闻到母狼口中的腥臭。然后他就失去了意识,没来得及看将他推出去的人最后一眼。

刘理也看到了陈通判将陈蒙推到狼群中的动作,因此刀尖稍稍停顿了下,立刻感受到了来自手臂的剧痛。

刘理骤然回神,猛的挥舞拳头打在狼头上。就算身上的伤口在流血,刀仍旧挥舞的飞快,将陈通判密不透风的护在身后。

陈通判的心腹都养尊处优惯了,除了刘理几乎没有能打的人,没过多大功夫就减员了至少一半。

但仍旧有个好消息。

在陈通判的逃亡队伍只剩下三分之一后,狼群吃饱了,它们不再执着于要将剩下的人马上咬死。

除了刘理。

刘理伤了三头狼,杀了两头狼。

狼群记仇,非要立刻咬死刘理不可。

陈通判身边的人也发现了这点,立刻大喊。

“狼群吃饱了!”

“它们只想咬死刘理,他杀了这些畜生的同伴,畜生记仇。”

“将刘理推出去,刘理死了,我们就安全了!”

……

刘理拎着正在滴血的大刀猛的回头,目光犹如恶鬼般可怖。

正在说话的人纷纷禁声,不约而同的向后躲去。

狼群见刘理走神,立刻朝着刘理的咽喉处扑了上来,刘理握着刀狠狠的劈下去……腥臭的血液如满天红雨般的落下,灰狼竟然被硬生生的劈成的两半。

满心愤怒的狼群都畏惧宛若杀神的刘理,暂时停下了进攻,却仍旧围着幸存的人久久不愿离去。

只有刘理明白,他已经是强弩之末,刚才那一刀已经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能暂时震慑住狼群就够了,起码能让他将通判大人送出去。

刘理尽量不让自己露出疲态,被那些狡猾的畜生察觉到他的真实情况,转头看向陈通判。

陈通判却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两步,与刚才明目张胆的说要将刘理推出去平息狼群怒火的人站到了一起。

刘理顿时忘了他想要说什么,站在原地,目光茫然的望着陈通判。

陈通判扯出个僵硬的笑容,移开视线去看狼群。

原本二十多头狼,如今还剩下十六头,都蹲坐在原地,幽绿的目光直勾勾的望着被它们围着的人,那种目光怎么看都觉得熟悉的很,陈通判却没放在心上。

刘理也随着陈通判的目光看向狼群,他咬紧牙关,突然觉得心如同处于冰凉雪地般寒冷。

他也觉得狼群的目光熟悉,刘理曾经无数次站在陈通判身侧,抬起眼皮就能将陈通判的一举一动收入眼底,陈通判看向祁镇镇民的目光就是这样,漫不经心又势在必得。

刘理突然觉得无趣极了,他不再想趁着自己还没倒下再拼一拼将陈通判送出狼群,而是沉默的转身,再次与狼群对峙。

直到今日,他仍旧记得第一次踏入通判府的时候,对还是通判府公子的陈通判发出的誓言。

只要有他在,就不许任何人伤害陈通判。

还有完不成陈通判的命令就暴毙。

今天就是应誓的时候。

他是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的人,唯有对陈通判的忠心仿佛是刻在了骨子里,久而久之,就成了他存活于世的人意义。

听见身后突然加粗的呼吸声和熟悉的脚步声,刘理无声握紧手上早就变得坑坑洼洼的长刀,放松了紧绷的肌肉。

然后就感觉到了身后的巨力,他还是被推出了,被他发誓要效忠的人。

刘理甚至不想回头,因为已经没有意义了。

预想之中的疼痛没有来,朝着刘理扑来的灰狼砸在刘理身上,比刘理先闭上了眼睛。

有只羽箭从灰狼的右耳进入,左耳飞出,贯穿了灰狼的脑袋。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所有人都短暂了愣住了,继而指着远处策马而来的人疯狂呐喊,“我们有救了!是匪寨!一定是匪寨的人!”

陈通判望着已经开始杀狼的人却比他的心腹要冷静的多,他已经开始思考,如今的匪寨是不是还会对他唯命是从,他要怎么才能保证匪寨的人不反噬。

没关系,他还有药皂方子。

有药皂方子就等于有源源不断的金钱,匪寨的人本就是为了钱毫无底线的人。

只要有钱,这些人其实更好控制。想通之后,陈通判又恢复了往日的从容,负手立于原地,等着匪寨的首领来见他。

刘理却觉得疲惫至极,根本就不想掀翻身上的灰狼尸体再站起来,躺在地上望着身侧的刀光剑影发呆。

没过多大功夫,十多头灰狼就死在了格外骁勇的‘土匪’手上。

为首的那个人将目光放在负手而立的陈通判身上,忽然开口,“你就是陈琦?”

陈通判发现他不认识这个领头的土匪,如此身长八尺、美若冠玉的土匪,他要是见过,绝对不会想不起来名字。

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土匪竟然敢直呼他的名字。

陈通判抬手,制止了他身后喊‘放肆’的蠢货,沉声道,“我离开祁镇前已经将所有知道药皂方子的人都处理了,如今世上只有我一个人知晓药皂方子的内容,你想要药皂方子,就要先让我满意。”

土匪头子闻言仿佛是听见了格外好笑的事情,手搭在身侧面容硬朗的年轻人肩上,笑的腰都弯了下去。

“果然是个蠢货。”带着笑意的话顺着夜风传入每个人耳中。

陈通判通判从容笃定的表情出现明显的裂痕,他厉声道,“你难道不想知道药皂方子的内容?”

慕容靖扶着宋景珏的肩膀站直身体,看向陈通判的目光越发轻蔑,大发慈悲的让对方死个明白,“你知道盛氏兄弟是谁吗?”

陈通判发现他跟不上土匪头子的思路,竟然完全想不出土匪头子这么问的原因。

这不是个好现象,他不能被土匪头子牵着鼻子走。

于是他目光冷冷的盯着土匪头子,完全没有答话的意思。

慕容靖笑了笑,“他是芬芳庭的主人啊。”

没等陈通判反应过来,慕容靖已经挥了挥手,冷声道,“将这些人都绑起来,带回去交给殿下定夺。”

芬芳庭的主人?

殿下?!

已经被堵住嘴牢牢捆住的陈通判蓦得瞪大眼睛,疯狂挣扎。

他知道盛氏兄弟是谁了,他们竟然敢骗他!

负责押送陈通判的士兵一脚踢在陈通判的肋骨上,低声呵斥,“老实点!”

陈通判哪里受过这等屈辱,当即闹腾的更欢了,比面对狼群时还有精神,然后就脖子一痛,人事不知了。

在场幸存的所有人,包括被埋在灰狼尸体下的刘理都被挖了出来,不得不原路折返。

慕容靖目光扫过这些外表各异的人后,指着刘理道,“你,给我带路,祁镇,食香楼。”

被刀架在脖子上后,刘理突然发现,如果有可能,他还是想活着,所以他没拒绝慕容靖的要求。

只是刘理没想到,盛宅人去楼空后,盛氏兄弟,不,也许不是盛氏兄弟,他们竟然没马上离开祁镇,而是藏在了食香楼。

进入祁镇后,慕容靖让副将带着士兵去接管通判府,他则带着宋景珏和亲卫直奔食香楼。

“七叔!”宋景珏先在某个包间中发现了正围在一起吃连汤面的四个人,顿时不管不顾的朝着宋佩瑜扑了过去,吓得宋佩瑜人都愣住了,连连喊‘停’,生怕手里的碗被某个傻小子撞翻了。

所幸宋佩瑜担心的事没变成现实,重奕站起来,伸手精准的拎住了宋景珏的脖颈,让他停在了宋佩瑜面前。

宋佩瑜连忙将碗放下,扬起大大的笑容去抱仿佛是吓傻了的宋景珏,“好久不见。”

正准备松手的重奕皱起眉毛,手上的力道忽然重了些,将宋景珏从宋佩瑜怀中拎了出来,低声道,“站好”

早就傻眼的宋景珏下意识的应了一声,终于再次拥有脚踏实地的感觉。

这一刻,宋景珏连宋佩瑜都顾不上了,傻乎乎的转头,目瞪口呆的望着比他高一头的人,呐呐道,“殿下”

重奕垂下眼皮看宋景珏,“嗯”

“殿下?”

刚才轻而易举将他拎起来的人,竟然真的是三皇子?

重奕看向宋佩瑜,“他傻?”

宋佩瑜捂住脸,闷声道,“不傻,就是不太聪明。”

没等宋景珏从‘手无缚鸡之力的三皇子,竟然能毫不费力的单手就将他拎起来’的冲击中回过神来,听见宋景珏喊‘小叔’的慕容靖已经寻来了。

他单膝跪在重奕面前,“臣给殿下请安,殿下此番逢凶化吉,今后必定万事顺遂。”

还没回神的宋景珏忽然道,“他真是殿下?”

正要汇报外面的土匪寨子和祁镇情况的慕容靖闻言愣住,皱眉看向重奕。

明明犯傻的是宋景珏,觉得没脸见人的却是宋佩瑜。

尤其是感受到吕纪和毫不掩饰看傻子的目光后,宋佩瑜已经能想象得到,吕纪和心里在嘀咕什么了。

柏杨‘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发自内心的感慨,“没想到宋兄的侄子,性格居然与宋兄差了这么多。”

于是觉得没脸见人的从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第二个人是慕容靖。

祁镇大多数人都中了迷药昏睡,少数没昏睡的人也早就发现了不对劲,都紧锁家门守在亲人身边,任凭外面有多大的动静都不肯露头。

陈通判从祁镇逃离的时候,又将通判府所有清醒的护卫都带走了。

因此慕容靖占领通判府,控制祁镇,都不费吹灰之力。

进入祁镇之前,慕容靖已经将祁镇外所有的土匪寨都剿灭,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除此之外,慕容靖还将土匪寨的账册都拿来了。

众人从食香楼离开,前往通判府。

重奕坐在主位上,满脸无欲无求,靠着椅背闭上眼睛,谁都猜不透他是不是睡着了。

宋佩瑜与吕纪和一头扎进慕容靖带回来的账册中,短短半个时辰,就将有用的信息都挑出来。

半个时辰,也足够慕容靖将祁镇有用的消息都整理出来。

他等宋佩瑜给重奕念完了整理出来的账册,亲自给宋佩瑜端了杯热茶,然后接替了宋佩瑜的位置,沉声道,“臣来祁镇的路上,遇到了想要逃离的陈琦等人,顺便带了回来,如今已经审讯完了。”

刘理没真烧了药皂院,他笃定陈通判不会浪费时间亲自去看药皂院的情况,特意叫了几个没陷入昏睡的镇民,让他们在药皂院外起几个火堆。

刘理从小就在通判府办差,在祁镇的威望仅次于陈通判父子,不用过多的解释,就能让镇民无条件的听他的话。

慕容靖的人去药皂院看情况的时候,那几个镇民还在往火堆里添柴。

被逮回来的那些人中,陈通判已经算是骨头比较硬的了。

其他人知道‘盛氏兄弟’的真实身份后,半点反抗之心都升不起来,慕容靖的人问什么,他们就老老实实的答什么。

争抢着交代陈通判积年累月的种种罪行,连带着在面对狼群时,陈通判将陈蒙推到狼群中后,又将刘理也推进狼群里的事都交代了。

仿佛已经忘了,陈通判正是听了他们的怂恿,才会将刘理推进狼群。

反倒是刘理,始终一言不发,就算是被打了板子也不肯松口。

久久没再听见慕容靖开口,仿佛是睡着了般的重奕‘嗯’了声。

然后又没了下文,仿佛这声‘嗯’,只是为了证明他没有睡着。

宋佩瑜沉思了会,自然的对慕容靖道,“想要将祁镇的变故瞒住,还要安抚祁镇的百姓,就不能将这些人都斩草除根。先养着他们,这两天将他们这些年的罪行都罗列下来,公布出去。然后让祁镇百姓给他们投票,票数最高的三个人留下来,其余人……”

宋佩瑜看向他刚念完的账册,外面那些土匪,甚至会将人肉切割的让人看不出来,然后运回祁镇,骗祁镇百姓说是动物肉。

想到此处,宋佩瑜忍不住干呕了声,恨恨的道,“其余人都在牢中凌迟!”

慕容靖自然不会觉得宋佩瑜残忍,却没马上应宋佩瑜的话,而是看向不知何时睁开眼睛,正看着宋佩瑜的重奕,“殿下?”

重奕点了点头,“祁镇的事都听狸奴的,不必再问我了。”

吕纪和、柏杨都与重奕、宋佩瑜在外面漂泊了将近一年,也算是共患难的交情,早就接受了重奕和宋佩瑜之间的‘特殊关系’,也习惯了只要宋佩瑜开口,重奕从来都不会说不的德行。

因此并没有觉得宋佩瑜替重奕下令有哪里不对。

也没觉得重奕话中透露的信息对宋佩瑜的亲昵信任不同寻常。

笑话,更劲爆的他们都见多了。

慕容靖却不同,作为一个要带兵在外的将领,慕容靖最需要君主的信任,看似简单的一句话,里面的学问可太多了。

能从赵国的众多武将中脱颖而出,慕容靖绝对不是个只会打仗的莽夫,他的政治敏感度甚至比许多文官都强。

他马上就注意到了重奕对宋佩瑜非同寻常的信任。

恐怕不亚于陛下对中书令大人。

而且既然祁镇的事都听宋佩瑜的,重奕本人并不关心。

那年前密信中,那份与重奕性格丝毫不符的建城计划又是出自谁之手?

几个呼吸间,慕容靖心中已经转过了无数个念头,却没在脸上表现出来任何情绪,无声退出灯火通明的花厅。

走到通判府的大门口,慕容靖才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花厅的方向,目光复杂极了。

如今咸阳宋氏正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他又手握二十万边军,已经是危险至极的境地,若是宋氏下一代又出现能影响未来君主如此之深的人。

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陛下晚年还会有如今的心胸吗?

巡视祁镇回来的宋景珏诧异的看着面色复杂的慕容靖,“父亲?”

慕容靖回过神来,忽然道,“算算日子,元娘再有三个多月就要生了。”

宋景珏脸上立刻扬起雀跃的笑意,“见到小叔无恙我就放心了,过几天我就回蔚县去陪着元娘。”

“你们该分家了。”慕容靖望着满脸傻笑的女婿,突然道。

“嗯?分家?”宋景珏被慕容靖突然的话说懵了,向来对慕容靖言听计从的宋景珏呐呐道,“可是我的庶弟才两岁多……”

这时候分家,别说是对他娘的名声如何了,就连他和元娘,甚至是他爹,都要被人指着脊梁骨骂。

慕容靖什么复杂情绪都没了,没好气的在宋景珏屁股上踹了一脚,“蠢货!我孙子的性子可千万别像你!”

宋景珏不明不白的被踹了一脚,也不生气,舔着脸对慕容靖露出讨好的笑来,“我蠢些不要紧,孩子也未必像我,要是像元娘聪慧或者像父亲英明最好,或者像我爹、像大伯、像小叔、像大哥……”宋景珏掰着手指,越数越乐,“就算像我这么蠢也不要紧,这些人都能照顾他百岁无忧。”

慕容靖顿时什么脾气都没了,安慰的拍了拍宋景珏的肩膀,无奈道,“像你也不是一无是处,天生神力,从出生就比别人更优秀。”

宋景珏听见这话更高兴了,完全没将慕容靖刚才说分家的事记在心里。

目送宋景珏高高兴兴的去府内找宋佩瑜,慕容靖脸上的笑意才逐渐淡下去。

罢了,回到咸阳,他就借口旧伤复发辞官。

只要他的元娘好,他别无所求。

祁镇镇民陆续醒来后,轻而易举的发现通判府的熟悉面孔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们完全不认识的人。

宋佩瑜本以为对通判府百般推崇爱戴的祁镇镇民会因此而闹事,却没想到,祁镇镇民只窝在家中藏了几天,就若无其事的开始了从前的生活。

靠地吃饭的人纷纷出城准备春耕,以开铺子为生的人也纷纷开门营业,还有人悄悄来通判府问,通判府还会不会给铺子补货。

宋佩瑜没急着告诉镇民,他们很快就要离开祁镇,也不必再春耕了,而是先让人敲锣打鼓的将通判府众人的罪行公布于众,然后让赵军挨家挨户的去问,原本陈通判和他的心腹中只有三个人能活,他们希望那三个人是谁。

关于食人肉等过于惊世骇俗之事,宋佩瑜都将证据毁去了,也没让祁镇镇民知晓。仅仅祁镇外面的土匪都是通判府所养这一件事,就足够让祁镇镇民脸色勃然大变,继而对通判府生出憎恨来。

最后刘理竟然得到了所有镇民投的票,这些镇民都希望刘理能活下来,还有两个在通判府不起眼的人,得到的票数分别在第二和第三。

宋佩瑜不愿意去看过于血腥的画面,也不愿意再听陈通判的废话浪费时间,拒绝了陈通判想要见他的请求后,就没再关注这件事。

三日后,活下来的三个人被洗涮干净,送到重奕面前。

他们被逼着看其他人被凌迟的过程,始终都不知道自己能幸免于难,直到被凌迟的人血都流干净了,他们才知道自己能活下来,以及能活下来的原因。

可惜他们中有个人心理素质不太好,已经吓疯了。

慕容靖将那个已经疯了的人指给重奕看,冷声道,“我看这人的罪名中也有强奸虐待被土匪寨绑来的女子,还活生生打死了好几个,没想到胆子却不大。”

柏杨皱眉,忍不住道,“他做过这样的事,祁镇镇民还能允许他活下来?”

慕容靖看向柏杨,并没有因为柏杨是燕国世家的人就忽视他,解释道,“他所做的恶事都是在土匪寨,在祁镇却是个乐善好施又热心的人。”

宋佩瑜闻言也皱起了眉毛,他忽然觉得他出的主意似乎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祁镇镇民无辜,那些被土匪绑了的人更可怜。

“他们都有什么罪名?”宋佩瑜指着刘理和另外一个人。

慕容靖看向宋景珏,这件事被他交给宋景珏。

自从决定回咸阳就辞官后,慕容靖已经在考虑,还要不要让宋景珏上战场。

也许在六部九寺任官,或者去东宫做护卫也不错。

因此他特意给宋景珏安排了许多跑腿的活计。

宋景珏立刻将这两个做过恶行说了出来。

刘理身边的那个人才是最胆小的,其他人行刑用了三天,这个人就哭了三天,眼睛已经肿的不成样子,连路都看不清了。

他能成为陈通判的心腹,纯属是沾了已经死了的父亲的光,还因为本身性格懦弱胆小,格外不遭陈通判的待见,委实是边缘到不能更边缘的小人物了。

所做的恶事,最多就是狐假虎威占些小便宜。

至于刘理,也没什么好说的。

他就是一把只忠于陈通判的刀,除了陈通判的命令,从来都没做过任何多余的恶事,反而在祁镇镇民中颇有美名和威望。

宋佩瑜指着刘理,“他留下,剩下两个……”

盛怒的劲头过去后,宋佩瑜很难再如同之前那般,在三言两语间就决定别人的命。

他深吸了口气,逼着自己再开口,却被重奕打断。

已经默默看了宋佩瑜许久的重奕望向跪着的三个人,漫不经心的道,“刘理留下,疯了的那个埋了,这个还在哭的放了。”

宋佩瑜怔愣的看向重奕,也不知道是因为没想到重奕竟然会开口处置这种事,过于惊奇才愣住。还是因为重奕的处理方式与他所想的一模一样,才会愣住。

重奕感觉到宋佩瑜的视线,立刻将目光重新放在宋佩瑜脸上。

四目相对,宋佩瑜先垂下眼睫。

最近总出现的那种不自在的感觉,又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