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八月末,秋老虎正凶狠的时候。

一行十多人的商队,驾着五辆马车,在荒草丛生的土地上沉默的赶着路。

但凡有阵稍大些的风吹过,让周围有点动静,这些人就像是被追杀的亡命徒似的立刻停下来,抽出放在手边的长刀,无比熟练的做出防御的阵型。

确定没有危险后,他们才会若无其事的将长刀放回原处,继续沉默的赶路。

“我看到前面的光亮了!你们看没看见?”位于头一辆马车上的人突然跳到地上,指着前方刺眼的光芒,激动的挥舞着手臂,“那就是琉璃路了吧?刘理果然没骗我们!”

其他人闻言,脸上纷纷露出惊讶的神色,都伸着脖子朝小丁所指的方向看去。

他们果然在绿草上方看到了色彩斑块,蓝色、绿色、黄色……混合在一起,杂乱无章却说不出的好看。

这个发现让始终沉着脸赶路的众人,不自觉的扬起嘴角。

在最后方压阵的高大男人吹了声口哨,高声道,“兄弟们!依照刘理传来的信息,我们只要顺着阳光下的彩色光斑就能找到琉璃路,沿着琉璃路始终往前走,就能看到奇货城。那不仅有药皂,还有不限量的香皂和琉璃!”

说罢,高大男人已经一鞭子抽到了身下骏马的屁股上,径直朝着光斑的方向冲了过去。

激动到跳下马车的小丁狠狠朝双手吐了口唾沫,利落的坐回到车架上,扬声道,“奶奶的!老子还以为刘理那龟孙说的那番屁话,是想将咱们骗过来喂土匪,没想到居然是真的!兄弟们,跟着向爷冲,我们发了!”

沉默了一路,也心惊胆战了一路的人闻言纷纷露出与小丁别无二致的轻松和向往,嘴里喊着稀奇古怪的话,鞭子狠狠抽在马屁股上,恨不得能立刻赶到刘理所说的奇货城。

向爷最先看到真正的琉璃路。

他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这是一条向爷从未见过的宽敞大路,足够两辆十六匹骏马拉的马车通过。

无论是光滑平整的路面,还是宽敞程度,都远远胜过卫都。

若不是亲眼所见,向爷绝对不会相信,有人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在三不管地带修路,还能修的如此之好。

别说是卫都,就算是他前年曾经去过的陈都,虽然以繁荣闻名于九国,却也没有这样的路能走。

向爷立在马上,顺着琉璃路不知通向何处的方向看了许久才翻身下马,步行至琉璃路边。

他们之所以能远远看到五色缤纷的光斑,是因为琉璃路的两边镶嵌着各色大小不一、形状不规则的……琉璃?

向爷回头看了眼,他的马是花费大价钱从梁州买来的真正的汗血宝马,其他人一时半会还追不上来。

确定了这点后,向爷不顾形象的蹲了下去,拿着匕首去撬镶嵌在路上的琉璃。

若不是提前知道这是琉璃,宝石在太阳下也不会被照出光斑。

他绝对不会怀疑,这就是宝石!

就算提前知道这是琉璃,向爷仍旧觉得这些色彩格外鲜亮剔透,个头也很喜人的琉璃,看上去比大多数宝石还要美丽。

就这么镶嵌在泥土中,供人踩践,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可惜直到听见马车过来的声音,向爷还是没能成功撬下任何一块宝石,反而是他随身携带,同样价值不菲的匕首上出现了个明显的小坑,看得向爷好生心疼。

向爷手下的兄弟定力还没向爷强,连不去奇货城了,将琉璃路上的‘宝石’挖下来就跑路的话都能说得出口。

向爷冷笑着挥了挥手,懒得与这些不撞破头不死心的人多说。

反正既然琉璃路真的存在,那就是刘理没骗他,原本在这附近活跃的祁镇土匪都是为了保护祁镇不被发现而设下的障眼法。

不,现在应该称祁镇为奇货城了。

既然没了土匪的威胁,他们也不必再披星戴月的赶路了,这些傻子想在这里挖多久都成。

向爷却不知道。

他们踏上琉璃路的范围后,一举一动都被奇货城的人看在眼中。

奇货城,城墙上。

宋佩瑜放下手中的简易版望远镜,顿时觉得整个世界都变明亮了,忍不住叹了口气。

琉璃坊至今还是无法烧制出透明的玻璃,像是镶嵌望远镜上的这种小块玻璃,也不可避免的会出现发灰的显现。

目前只能在白天阳光好的时候用,若是晚上……啧,对重奕来说也没差别。

唉,为什么人和人之间会有这么大的差距。

刘理也在城墙上,他放下手中的望远镜,大步走过来,“又来了两队人,第一队人是顺着琉璃路进入我能看到的范围,因为不知道他们是从哪个方向来的,所以尚且不能确定是谁。第二队人,从他们踏上琉璃路的位置来看,应该是卫国向爷的商队。”

宋佩瑜这些日子都快将陈通判留下的账本翻烂了,听了刘理的话,马上就能想起来这个卫国向爷是什么来路。

卫国世家的旁支,因为不甘心变成平民,在向氏的铺子里做了两年二掌柜,便自己召集了些人出来跑商。

在游商中,卫国向爷的商队规模不算大,信誉却特别好,就连陈通判那种人,都喜欢与这位向爷做生意,甚至会在药皂产量不多的时候,特意给向爷留点货。

吕纪和将扇子换了个手,嗤笑,“我一点都不关心踏上琉璃路的人是谁,我只关心谁会成为奇货城的第一位客人。”

宋佩瑜无语凝噎,再次叹了口气。

奇货城连带着从奇货城到蔚县的琉璃路,都在半个月前就彻底完工。

就连咸阳庄子上的佃户们也陆续赶到了奇货城,按照宋佩瑜的规划住进了全新的房子里。

万事俱备,宋佩瑜却发现,赵军伪装的土匪未免太成功了。

奇货城东边就不用说了,曾镇那边打的热火朝天,难民几乎是去年的五倍。

要不是永和帝决定在蔚县外建造类似奇货城的城墙,蔚县都要开始思考要怎么将难民拦在外面了。

慕容靖收到永和帝的急旨赶回蔚县坐镇,生怕蔚县会因为大量收容难民而出乱子。

蔚县建造城墙的事,也要已经有经验的慕容靖主持大局。

慕容靖还动了念头,想将重奕与宋佩瑜他们都带去蔚县。

可惜宋佩瑜更在乎还没正式开张的奇货城,重奕根本就不理会慕容靖。

吕纪和与柏杨自然是要跟在重奕身边。

最后,慕容靖独自返回了蔚县。

所幸如今琉璃路已经修成,从蔚县快马加鞭,最少只要不到三个时辰就能到达奇货城,奇货城里还有慕容靖的副官在,所以慕容靖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因为曾镇的战火,奇货城基本不可能迎来来自东边的商队了。

其他方向的商队则被赵军伪装的土匪吓破了胆子,连带着奇货城更往西边的镇子也好几个月都看不到商队出现。

宋佩瑜守着刚建造好的奇货城,和奇货城里赶工出来的存货,却卡在了买家上。

根本就没有商队敢靠近奇货城,甚至直到奇货城建成,都没有人知道祁镇已经被奇货城取代。

因为祁镇土匪的名声太大,也绝了他们去其他三不管地区,或者他国边境县镇宣传奇货城的道路。

笑话,根本就不会有人相信,去宣传的人还会被当成土匪抓起来。

宋佩瑜也不能让赵军去更远的地方绑商队来奇货城。

苦思冥想之后,宋佩瑜将目光放在了药皂的客户上。

这些药皂客户从与陈通判交易开始到现在,差不多已经有一年的时间了。

宋佩瑜觉得,这些商人多少都能察觉到药皂的大致来源,就算是不能精准的猜测到是祁镇,也早就将目光放在了三不管地区上。

既然如此,就邀请这些商人做奇货城的第一批客人好了。

宋佩瑜让刘理去给这些商人传消息,正式通知这些商人,与他们的药皂生意从此结束。

如果这些商人还想做药皂的生意,就必须亲自来奇货城。

奇货城不仅有药皂,还有香皂和琉璃。

宋佩瑜并不在乎这些商人中,会有多少人为了药皂的利益铤而走险,冒着被祁镇土匪赶尽杀绝的危险来到奇货城。

如果一个人都不肯来,他就再想办法。

只要有一个人肯来,就算这个人千方百计的想瞒住奇货城,他也不可能瞒住。

他从奇货城买了东西,不可能千里迢迢的运走后就锁在自家库房,不拿出去卖。

宋佩瑜有信心,只要奇货城的货物出现在各国,奇货城早晚都会有源源不断的生意。

只是宋佩瑜万万没想到,踏上琉璃路的商人已经有了五批,他却仍旧不知道奇货城什么时候才能迎来第一个买家。

从昨天下午最早踏上琉璃路的第一批商队开始,所有踏上琉璃路的商队都会不约而同的原地扎营,趴在地上对水泥里镶嵌的琉璃使出浑身解数。

宋佩瑜已经从刚开始的惊怒好笑,到现在内心毫无波澜。

甚至已经决定,要给第一位踏入奇货城大门的客人五折的优惠。

宋佩瑜身侧始终举着望远镜的重奕突然开口,“有商队跑起来了。”

被太阳晒的直犯困,正在打哈欠的宋佩瑜闻言马上精神了,连忙转过身去举起望远镜。

是第五批客人。

向爷一行人依次越过了四批人。

虽然每批人都是站在马车边或者骑在马上,目送向爷他们奔向奇货城,但向爷能肯定,这些人听见他们的马蹄声之前,绝对是正趴在地上挖琉璃。

连胸口和肩膀上的尘土都没来得及拍。

远远见到奇货城高大巍峨的城墙后,向爷手上的力道无声加重了些,整个商队都默契的慢了下来。

“这是祁镇?”小平站在车架上,双手将眼睛都揉出眼泪了,也不敢相信他看到的城池居然是祁镇。

虽然他从前没亲自到过祁镇,但像是他们这些长年到处跑的游商,消息是最灵通的,早就听闻过,就算同为三不管地带,祁镇也是最贫穷的镇子没有之一。

小平又转头看向路边仍旧熠熠生辉的琉璃,喃喃,“其实我是在做梦吧,我们还在去奇货城的路上,根本就没看到琉璃路……唔,疼!”

柳爷松开掐着小平脸颊的手,脸上没有丝毫愧疚,“不是做梦。”

小平敢怒不敢言,愤愤的低下头去。

身后突然传来越来越响亮的马蹄声,正在犹豫的柳爷目光转深,用力在马屁股上抽了一下,厉声道,“走!”

原本慢下来的商队再次加速,不仅能与后头的商队保持原有的距离,甚至还能将距离拉的更大。

听着远处的马蹄声逐渐变小,柳爷得意的扬起嘴角。

人都已经在城外了,就算知道奇货城有蹊跷,今天也必要进去一探究竟才行。

再说他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奇货城有蹊跷。

收到刘理传来的消息,最后还是决定赶来奇货城的时候。

或者说刚开始与刘理做药皂生意的时候。

他就知道这里必然有古怪。

宋佩瑜自然不会亲自接待商队,咸阳早就送来了专门负责与商队接触的人。

这些管事会明确告诉所有商队,奇货城是赵国皇子的封地。

如果商队因此而产生顾虑,可以自行离开。

商队累积在奇货城花费超过五千两银子后,如果商队需要,奇货城的守卫会将他们送到梁、赵、燕、卫、黎任何一个国家的边境外,保证商队不会在三不管地带被抢劫。

其实宋佩瑜也没明白,为什么奇货城最后会成为重奕的封地,连奇货城中的驻军都成了重奕的私兵。

永和帝也没想借此,将当初答应分给宋氏的两分盈利赖掉。

只是永和帝下明旨将奇货城划分为重奕的封地后,宋瑾瑜也八百里加急从咸阳给宋佩瑜送了封信。

当初说好的那两分要给宋氏的盈利,宋瑾瑜做主,分给宋佩瑜了。条件是将来再分家,祖产中不会再有东西分给宋佩瑜。

连带着宋瑾瑜的信一起送来的,是一沓卖身契。

奇货城中所有管事和匠人都出自宋氏,宋瑾瑜将他们的卖身契都给宋佩瑜了。

这件事到最后,最赚的是重奕和宋佩瑜。

唯一吃亏的竟然是慕容靖,随着永和帝旨意,他手下的一万亲兵变成了重奕的私兵。

说实话,宋佩瑜不仅觉得这件事很突然,还觉得有点烫手。

奇货城将来会有多大的利益,如今就能预见。

重奕是赵国唯一的皇子,将来的赵国太子乃至新君。

永和帝将奇货城划分为重奕的封地,就相当于将金元宝划拉到自己的私库里,虽然不太好看,却也没人敢说什么。

宋佩瑜却不同,这两分盈利给宋氏尚且说得过去,全都分给他……虽然也有道理,但宋佩瑜总觉得背后凉飕飕的,想来是已经被很多人盯上了。

宋佩瑜给宋瑾瑜回信推迟,甚至在冥思苦想后,给永和帝上了份折子,要将那两分盈利献给宗室。

所谓宗室也不过是永和帝姐弟,他们三家人。

结果从咸阳的回信全都否决了宋佩瑜的提议。

既然如此,宋佩瑜也只能先拿着了。

为了庆祝奇货城终于有了客人,众人特意在重奕的院子中摆宴庆祝。

奇货城内城彻底修葺后,已经再也看不见曾经祁镇的影子。

在收到永和帝将奇货城划分为重奕的封地的圣旨时,正好奇货城最中央的位置还空着。

宋佩瑜立刻改了主意,将原本计划中的城主府改成了行宫。

他私心之下,将行宫外表设计的十分华丽,甚至比咸阳的东宫没差多少,几乎就没有不逾制的地方。

这是座按照太子规制建造的行宫。

然而上到慕容靖、吕纪和,下到负责建造行宫的士兵,没有任何人觉得不对劲。

吕纪和甚至觉得宋佩瑜过于保守了些,亲自磨墨给图纸改了些细节,让行宫外表更巍峨张扬了。

行宫从外面看有多华丽,里面就有多荒芜。

除了外殿充当城主府,尚且与行宫的外表相符合,其他偏殿就像是野生植物园一样。

宋佩瑜已经获得了重奕的准许,准备将这些荒芜的偏殿陆续收拾出来,专门招待在奇货城消费超过五万两银子的商队。

反正行宫里几乎三步就有一名侍卫站岗,根本就不怕能住进行宫的商队乱窜。

宋佩瑜等人则都随着重奕住在了正殿,正殿的房子够多,他们在祁镇青玉巷盛宅一起住了那么久,早就习惯抬头不见低头见。

只是宋佩瑜始终记得,吕纪和提出这个提议的时候,目光中饱含他不能理解的深意。

刚开始宋佩瑜还心怀警惕,防止吕纪和作妖。

后来始终都没见吕纪和有什么动静,宋佩瑜反而觉得是他想多了。

说是行宫正殿,其实更像是个位于行宫正中心的独门独院。

正殿外直通行宫花园,放眼望去还没什么花草,全都是站姿笔挺的行宫护卫,看着就很有安全感。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些心不在焉,频频看向门外。

只有重奕眼里唯有美酒,等宋佩瑜回过神的时候,重奕脚下已经有五个空坛子了。

宋佩瑜早就见识过了重奕遇到合心的东西,怎么都吃不够喝不够的劲头,连忙将重奕手边的酒壶抢下来,让金宝与银宝将整个桌子上的酒都拿下去。

柏杨最注重养身,都是吃饱了后,才会喝酒。

之前他光顾着吃饭了,酒还没喝上几口,当即提出抗议,“给我留几壶!不,一壶,一壶就行!”

这可是宋佩瑜去年酿造的好酒,至今只剩下二十多坛。

柏杨觉得他要是错过了今天的机会,恐怕就彻底与这些美酒无缘了。

金宝和银宝闻言放缓了动作,看向宋佩瑜。

宋佩瑜坚定了摇了摇头。

笑话,桌子上谁能抢得过重奕?

除非柏杨能就着壶嘴先喝一大口,不然这壶酒留下,也是给重奕留的。

眼见着因为重奕的目光,金宝和银宝的动作越来越僵硬,宋佩瑜不得不说点什么吸引重奕的注意力,“咸阳又有信来催殿下回去,殿下可想好了要何时启程?”

重奕睨了宋佩瑜一眼,“随便”

宋佩瑜全当感受不到吕纪和对他明知故问的嘲笑,特意侧身背对吕纪和,对重奕道,“不如九月末、十月初从奇货城启程,这样既能看到奇货城稳定下来,也能避过大雪。”

“多留一个月做什么?”吕纪和不满的用折扇敲了敲手心。

宋佩瑜闻言奇怪的看了吕纪和一眼,他也很奇怪吕纪和为什么会在奇货城留到现在,他以为吕纪和那么想家,等到祁镇安稳下来,就会马不停蹄的回咸阳。

没等宋佩瑜解释为什么要多留一个月,金宝满脸喜气的从院子外过来,说是负责接待商队的管事来请安。

众人闻言,纷纷来了精神。

他们等的就是商队进城的结果。

商队的反应比宋佩瑜预想中的要好很多。

总共进入奇货城五个商队,只有一个来自燕国的商队,知道奇货城不仅是赵国人做主,还是赵国皇子的封地后,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其余四个商队不仅都留了下来,还在今天就敲定了要买走什么东西,并纷纷要求奇货城将他们送到相应的国境线外。

柏杨对这些做生意的事不了解,却知道关心收入总没错,问管事,“这些商队买走了多少银子的货物。”

管事笑的见牙不见眼,喜滋滋的伸出两只展开的手,激动得语无伦次,“这么多!”

宋佩瑜失笑,提醒管事,“说具体数目。”

“十万两!四个商队总共在奇货城花费了十万两银子!”管事脸色狰狞而不自知,连树上的鸟都被吓得落在了桌子上。

众人定神看去,却发现落在桌子上的不是普通鸟,是慕容靖的海东青。

海东青腿上还绑着信。

那就没事了。

宋佩瑜抓紧时间问了管事些细节,得知四个商队中,向爷的商队花了五万两银子,其他三个商队总共花费五万两银子。

“他们不是只带了五两马车来?”吕纪和忽然想到。

说起这件事,管事也觉得不可思议,“那五辆马车中,两辆马车装的是银子,三辆马车中都是金子!”

吕纪和意味不明的笑了笑,“这个向爷,还挺有钱。”

管事闻言又顺着吕纪和的话往下夸,言语间都是对向爷商队的欣赏和吹捧。

宋佩瑜酒水意上涌,半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望着喋喋不休的管事。

看来还是要从咸阳再找人来主持奇货城的大事,这些有卖身契的管事终究玩不过那些走到哪都吃得开的富商。

既然是重奕的封地,那让朝廷派人也说得过去。

实在不行就从盛氏找人来。

正好盛氏族人大多都是游商出身,就算是补了官,在咸阳也尴尬的很。

盛贵妃深的永和帝与长公主的喜欢,本身也是温柔安分的性子,心中只有家族和弟弟。东宫抬举盛氏一下,全当是与盛贵妃结个善缘了。

吕纪和却没宋佩瑜的好脾气,管事越是激动,他眉心就皱得越紧,终于忍无可忍,三两句没什么锋芒的话,就将沉浸在欣喜中不能自拔的管事吓醒了。

管事想起他刚才激动之下说了多少有失妥当的话,顿时满身都是冷汗,不用吕纪和再多说,就站在原地瑟瑟发抖。

吕纪和见到这管事没出息的模样,顿时连说话的兴致都没了,转过头去不再看管事,他嫌晦气。

悄无声息扫荡了所有糕点的重奕转头看向许久都没再说话的宋佩瑜,轻笑了声,“醉了?”

宋佩瑜只是有些头昏,还没彻底醉得什么都不知晓,闻言揉了揉眉心,“没醉。”

重奕凝神回想了下,特意一字一顿的道,“醉了的人都不肯承认自己醉了。”

这还是宋佩瑜对重奕说过的话,但宋佩瑜此时脑袋发昏,已经将他曾经与重奕说过这句话忘了,闻言诧异的瞪大眼睛,“你也知道这句话,你不是从来没醉过吗?”

宋佩瑜毫无逻辑可言的话让重奕确定,他面前这只,已经是个醉猫了。

重奕静静的凝视了宋佩瑜一会,目光放在宋佩瑜像含着雾气似的双眼上时,心头一动,贴近宋佩瑜,低声道,“你为什么不哭?”

如果是没饮酒的宋佩瑜,听了重奕这句话,只会担心重奕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但此时的宋佩瑜饮了酒,不够清醒。

所以他眨了眨眼睛后,略显茫然的看向重奕,学着重奕刚才说话的样子,将声音压到最低,“我为什么要哭?”

语气不似反问,更像是单纯的疑问。

有那么个瞬间,重奕觉得他似乎是病了,或者身体里还没彻底清除的毒素再次蔓延,他清晰的听见了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这是他到这个世界后,再也没听到过的声音。

重奕因为耳边久违的心跳声愣住,手隔着衣服贴上心脏的位置。

吕纪和将那管事打发下去,正准备让重奕赶紧将已经不耐烦的直扑棱翅膀的海东青,脚上的信纸拿下来,就看到又奇奇怪怪的两个人。

整个圆桌,他和柏杨占了五分之四,剩下的两个人占了五分之一,椅子几乎要贴在一起了。

宋佩瑜靠在椅子上,脸和身体都被正朝着宋佩瑜附身的重奕挡住了大半。

在吕纪和的角度,却能看得出来,宋佩瑜的视线始终都凝视着重奕的侧脸。

重奕更奇怪,他自己的椅子不够坐,非得姿态扭曲的将手臂搭在宋佩瑜的椅子上,单手放在胸口上,满脸……恍惚?

吕纪和面无表情的合起扇子。

‘啪’、‘啪’、‘啪’

狠狠敲在石桌上。

不仅重奕眼含不满的看向吕纪和,状似发呆的宋佩瑜也试图绕过重奕去看发出声音的地方,重奕宽阔的肩背却将宋佩瑜的视线遮挡的严严实实。

宋佩瑜无奈之下,只能抱着重奕的手臂借力,从重奕侧面探出头看向吕纪和。

与这两个人对视,让吕纪和产生错觉,奇怪的不是重奕和宋佩瑜,而是他。

吕纪和抹了把脸,拒绝继续想下去,以扇子指着正扑腾着翅膀试图掀桌的海东青,无力开口,“看看慕容靖将军送了什么信来。”

说罢,吕纪和又扬声叫人拿醒酒汤来。

“啊!”宋佩瑜突然拍了下手掌,“对了!慕容将军送来的信还没看!”

热腾腾的醒酒汤下肚,宋佩瑜迟钝的脑子马上运转了起来。

他虽然酒量不好,却有一点好处,就是他醉了之后很乖巧,只要没人招惹他,绝对不会耍酒疯。

而且宋佩瑜醉酒后很少会断片,他醉酒后的记忆甚至比平时还要清晰。

刚刚与重奕的对话浮现在脑海中,宋佩瑜觉得,好像……有点怪?

听见吕纪和又催促重奕快点看信,宋佩瑜不得不将心里不对劲的感觉压了下去,也将注意力放在了海东青上。

重奕的手法还是那般简单粗暴,像抓鸽子似的去抓海东青,完全不顾天空霸主的脸面。

因此天空霸主也格外不待见重奕,飞到空中后,对着重奕叫了好一会,才气冲冲的飞走了。

重奕突然将手中打开一半的信塞到宋佩瑜手上,拿起面前空着的酒杯举到头顶。

两息后,精美的琉璃酒杯被扔在地上,原本空空的酒杯内流出黄绿色的液体。

宋佩瑜顿时将什么不对劲都忘在了脑后,死死咬着两颊内侧,生怕自己会不小心笑出声来。

这海东青的脾气未免也太暴躁了。

吕纪和与柏杨感受到重奕冰凉的目光后,也只能死死憋着快要冲出喉咙的笑意,本想用酒杯里剩下的酒压压,却不可避免的想到了重奕刚用酒杯做了什么。

忍笑变得更艰难了。

宋佩瑜出于救人救己的心思,无声加快手上的速度,将信上的内容说给其他人听。

曾镇传出的最新消息,又有三名卫国皇子死在了战场。

柏杨忍不住打断宋佩瑜,“卫皇有多少个皇子来着?”

吕纪和把玩着折扇,冷静的说出答案,“卫皇共有二十九个皇子,十八个成年皇子,算上这三个倒霉蛋,已经有五个成年皇子死在了曾镇战场。”

宋佩瑜顺着吕纪和的话补充最新信息,“曾镇战场上还有三个活着的卫国皇子。”

柏杨其实也知道卫国皇室的情况,这是世家子必须要了解的东西。

他只是不能理解,卫皇怎么能受得了儿子们在曾镇战场接连死亡。

甚至有点怀疑,曾镇的风水是不是克卫国皇室?

柏杨不知不觉的将这句疑问说了出来。

“曾镇的风水是不是克卫国皇室我不知道,我却知道曾镇这场战役,差不多该有个结果了。”吕纪和笑了笑,眼底却一片深沉。

这场战役打到现在,已经是燕、卫、黎,三方皆输。

赵国反而有了良种,原本因为与燕国大战而消耗殆尽的粮库得到了补充。

等到重奕回到咸阳后,若是赵燕边境再起摩擦,短时间内绝对不会再出现势均力敌的情况。

这是赵国机会,只看他们是否能把握住。

宋佩瑜跟着点了点头,连续在前线阵亡五个皇子,就算卫皇受得了,卫国的大臣们也受不了。

而且卫国是九国中底蕴最浅,国力最微弱的国家,不过是仗着时机和地理位置才能建国,之前屡次朝曾镇增兵,早就到了极限。

此番又受大创,若再不及时退兵,别说祁镇如何,连本国都可能保不住。

宋佩瑜又往下看,惊讶道,“卫国已经宣布战死的八皇子,混在难民中进入蔚县,被慕容将军发现了。”

吕纪和与柏杨面面相觑,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好不容易从前线跑出来,居然不回卫国而是混入赵国?

就算是卫国想要往赵国派探子,也没必要派卫国皇子。

宋佩瑜看完了信,顺手交给吕纪和。

可惜信纸篇幅有限,关于卫国八皇子的消息并不多。

具体情况也只能等蔚县来人专门说此事时,才能知道了。

随着第一批客人在奇货城花费了大量银子,奇货城的客人逐渐多了起来。

每天搬入行宫库房的银子和金子,只能用骇人听闻来形容,就连见多识广的吕纪和都似真似假的酸了两句。

宋佩瑜却明白,这些游商都是抱着有这次没下次的想法,才会在奇货城一掷千金。

等到这些商人意识到,奇货城确实能长久存在后,就不会再这么疯狂进货了。

到那时,奇货城的收益才会稳定下来。

随着时间进入九月,咸阳催促他们回去的信一封接一封。

肃王甚至在信中问,他们现在还不回去,是不是在等他亲自来接人。

就算宋佩瑜已经将大致的归期写在信上,送回咸阳,从咸阳传来的催促也从未断过。

重奕来找宋佩瑜的时候,宋佩瑜正在看宋氏从咸阳最新送来的信。

重奕抱着手心巴掌大的白团子,坐在宋佩瑜身边,随口问了句信上说了什么。

宋佩瑜却没马上给重奕答案,顿了一下,才将手上的信折起来,抬头去看正盯着他的重奕,“家里给我相看了人家。”

催他赶紧回去,明年年初开始走六礼,年末就能娶妻。

重奕没听懂,追问,“相看什么?”

宋佩瑜突然觉得尴尬极了,垂下眼皮躲避重奕的视线。

奈何重奕从来都不是会看人眼色的人,得不到宋佩瑜的答案,他就定定的望着宋佩瑜不说话。

最后还是宋佩瑜先支撑不住,小声开口,“就是要给我娶妻。”

房间内明明有两人加一个白团子在,却安静的可怕。

院子里的鸟鸣声都突然变得格外刺耳起来。

宋佩瑜僵硬的扯了下嘴角,正想将话题岔开,重奕却先开口了。

“不许”

宋佩瑜无声睁大眼睛,猛得抬头看向重奕。

重奕微皱着眉毛,少见的露出不耐烦的模样,见到宋佩瑜抬头,再次重复,“不许你娶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