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消息后,宋佩瑜惊讶之余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去年就是从曾镇地震开始,这片区域才开始频繁余震,时隔将近两年的时间,曾镇再次成为地震中心。
虽然委实倒霉了些,却也有道理可寻。
就是可惜了曾镇的二十二万大军,竟然因为地震葬送的所剩无几。
至于梁州睿王的军队,本就在宋佩瑜的预料之中。
早在修琉璃路的时候,宋佩瑜就知道,梁州睿王在发现琉璃路和奇货城后,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赵国的行为,就相当于在梁州睿王的眼皮子底下钉钉子,梁州睿王能忍得下这口气就怪了。
显然梁州睿王的运气也不怎么样,偏生挑了个最坏的时候,出师未捷便只能打道回府。
怪不得慕容靖要专门用海东青提醒重奕,注意奇货城的守卫。
人心终究是偏着长的,得知蔚县和赵国境内其他地方都没有大碍后,宋佩瑜虽然为曾镇的惨事叹息,却立刻恢复了往日的从容冷静,开始有条不絮的计划如何赈灾。
奇货城这边没什么大碍,赵国距离曾镇不远的边陲县镇却不同。
虽然慕容靖派来的人并没有细说蔚县的情况,宋佩瑜却能从来人难掩哀痛的神色上窥得一二。
等让金宝将慕容靖派来的人带去休息后,宋佩瑜立刻看向重奕,低声道,“我打算将奇货城库房中的一半金银用作赈灾,分别送往边陲各个县镇。”
宋佩瑜能挣钱,也十分舍得花钱。
挣钱不花,放在库房生灰,挣钱还有什么意思?
这也是个千载难逢的能给重奕在民间刷声望,还不会显得突兀的机会。
将金银送去赵国边陲各个县镇后,自然要大张旗鼓的告诉所有百姓,这些金银全都来自于皇子的私库,是皇子对百姓的体恤。
重奕对这些向来不感兴趣,闻言随意挥了挥手,目光放在宋佩瑜衣袖外露出的那抹宝蓝色上,忽然道,“这块牌子本身是个印章,你将盖了印章的文书送到各个衙门,他们就会将文书当成孤的命令,你随便处理吧。”
宋佩瑜顺着重奕的视线看向手腕,将蓝宝石串子上蓝玉雕刻的牌子放到眼前细看。
安公公弯腰指着玉牌左上角极不显眼的地方,低声道,“这个位置光凭肉眼看不出什么,用了印泥后再印在纸上,就会有朱雀纹路。”
宋佩瑜按照安公公的指使,将手指放在玉牌左上角的位置,果然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触感。
靠手指摩挲,只能感觉到不平整,却无法具体到不平整是什么纹路。
宋佩瑜深深望了重奕一眼,不愿意再去探究重奕究竟知不知道,他如今的行为是什么含义,欣然接受了这份便捷。
有了这枚印章,对他来说是方便,对重奕来说是解脱,为什么不接受?
赈灾款的事只用了短短两天就落实了下去,慕容靖从蔚县派了亲兵来押送金银,这些亲兵会将所有金银送去该去的地方,并宣读吕纪和带病拟定的诏书。
诏书上的内容,无非是重奕如何体恤百姓之类的官话,辞藻华丽却不会晦涩难懂,保证百姓都能轻而易举的理解是什么意思。
为了这份诏书,本来都已经能下床的吕纪和,又硬生生的在床上躺了三天。
因为重奕、宋佩瑜、吕纪和身上都有伤,回咸阳的事只能遗憾暂缓。
正好给了宋佩瑜足够的时间和便捷,去了解曾镇的后续和梁州睿王接下来的动向。
无聊之下,宋佩瑜还特意让慕容靖将还在蔚县的卫国八皇子秘密送到了奇货城。
他直觉卫国八皇子会是个有故事的人。
见到卫国八皇子后,宋佩瑜直言,八皇子要是不老实交代,为什么从曾镇战场消失后跑来赵国,赵国就要将他的身份昭告九国,并用八皇子威胁卫国。
八皇子听了宋佩瑜的话后,半点犹豫都没有,直接有什么说什么。
直言他要是再不跑,就只有死路可走。
他是罪妃之子,从小就不受卫皇的喜欢,长大了也争不过兄弟们。
事实上八皇子也根本没想过要争。
但他出生在皇室,又没人护着,可谓是万事不由己,终究还是被卷入了斗争。
曾镇战场就是他的兄弟们,为他精心挑选的埋骨之地。
所以八皇子在发现专门给他呈上来的饭菜有毒后,直接溜了。
从曾镇战场逃离后,八皇子只有两个选择。
去赵国或者去梁州睿王的地盘。
恰好赵国正打算在蔚县修建如同奇货城一般的城墙,对难民极其宽容。
八皇子去梁州睿王的地盘也没人可投奔,于是毫不犹豫的混在难民中进入蔚县。
可惜他没想到蔚县肯接收难民,是为了修建城墙,正想着要怎么离开蔚县去更安全繁荣的县城,就被抓去了工地。
八皇子就算再怎么不遭卫皇待见,从小吃了再多苦头,也无法做到混在难民中搬砖还不被发现异样。
事实上,没超过三天,八皇子就受不了了,自己坦白了身份。
都没等到慕容靖审问他。
卫国八皇子的故事荒谬中透着可笑,却也十分新奇,起码重奕还没听过这样的故事,居然特意传唤了卫国八皇子几次。
不得不说卫国八皇子真的半点都不当自己是皇子。
他是卫国皇子,重奕是赵国皇子。
他见到重奕就跪,半点犹豫都没有。
听安公公委婉的表达重奕喜欢听故事时,八皇子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等明白了重奕召见他的原因,八皇子立刻进入状态,根本就没升起过半分抗拒。
宋佩瑜也跟着重奕听了几次卫国皇室的八卦。
什么兄弟相残、一起吃顿饭都能中毒一半。
后宫三个月册封了十六位贤妃,每个贤妃活着的时候都是宫中唯一的贤妃。
皇子发现兄弟偷妃子后,居然是想要加入而不是告发。
……
听的宋佩瑜三观都要被震碎了。
最后满脑子都是‘贵圈真乱。
凭着重奕的‘宠爱’,原本像是个阶下囚似的八皇子很快就在行宫得到了些自由,还有符合他皇子身份的吃穿住行。
为此,卫国八皇子居然……感动哭了?
热热闹闹了将近两年的曾镇,在地震后一下子就冷清了下来。
不仅因为地震让二十二万大军有去无回,还因为曾镇的金矿在地震中再次被埋入地下。
燕、卫、黎三国同时宣布撤军。
宋佩瑜怀疑曾镇金矿在地震中再次埋入地下,只是三国想要撤军的借口,实际撤军的原因是国内已经承受不住连续两年的投入和损失,而且曾镇的金矿也不能弥补这些损失。
为了验证这个想法,宋佩瑜还让来福带人悄悄去已经人去楼空的曾镇看了一眼。
只一天的时间,居然真让来福等人找到了些金矿。
确实是被埋在了地下,却只距离地面五到十米,真正挖起来,其实并不算困难,比许多赵国国境内的金矿还容易开采。
金矿来得过于容易,以至于奇货城的众人都不敢相信。
脸色仍旧苍白的吕纪和目光灼灼的盯着宋佩瑜的手,叹息道,“之前我父亲说你命中带财,是个招财猫的命,我还不信,现在看来,我父亲卜卦的本事比我强多了。”
其他人闻言,也纷纷看向宋佩瑜白皙修长的手,目光中满是‘原来如此’、‘好厉害啊’。
然而宋佩瑜本人听了吕纪和的话,却只觉得槽多无口。
招财猫是什么鬼?
宋佩瑜听见这个词,脑海中浮现的就是脸上挂着傻笑,不停挥舞手臂的金胖子。
可爱倒是挺可爱的,但这个词与他宋佩瑜有什么关系?
还有吕纪和卜卦……本身就是大槽点。
只能用‘菜还有瘾’来形容。
言语玩笑后,众人难掩被天降金矿砸中的兴奋。
尤其是燕、卫、黎三国为了曾镇的金矿付出了那么多人力物力,最后却竹篮打水一场空,连竹篮都被砸烂了。
他们却如此轻而易举的得到了曾镇的金矿。
简直就像是做梦一样。
宋佩瑜也很高兴,却没法沉寂在除了高兴,将其他事都暂时忘却的情绪中。
影响宋佩瑜思绪的罪魁祸首就在他身侧。
宋佩瑜实在是难以忽略,重奕如有实质的视线。
他侧头看向重奕,用目光示意重奕别看了。
重奕与宋佩瑜对视后,短暂的移开视线,连十个数的时间都没到,又将视线转了回来,而且变本加厉,放在桌子下的手直接去勾宋佩瑜因为耐不住众人观看,而放在腿上的手。
宋佩瑜立刻将手又放在了桌子上,并狠狠的瞪了重奕一眼。
他发现他最近越来越没法猜透重奕的心思,说是‘神鬼莫测’,半点都不过分。
重奕就像是去够毛线团失败的大猫,虽然觉得遗憾,却还没有完全失去耐心,以手杵着脸,懒洋洋的半卧在桌子上,目光的落点仍旧是宋佩瑜的手。
宋佩瑜顿时进退不得,手摆在桌子上,就是任由重奕看。手放在桌子下,重奕肯定还要伸手来够,真是烦人透了。
他又看了重奕一眼,干脆将左手插进右边袖子里,右手插进左边袖子里,然后对重奕得意的笑了笑,才将注意力放回众人说的话上。
宋佩瑜却不知道,他彻底转过头后,重奕也笑了。
因为对金矿没什么兴趣且刚好坐在宋佩瑜另一侧,而目睹全程的柏杨恨不得能自戳双目。
他错了,他为什么要坐在离这两个人如此近的地方?
在不懈努力的回想下,柏杨依稀记起来,好像是因为他过来的时候,只剩下宋佩瑜身边的位置了。
柏杨充满怨念的目光投向在他前面进门的吕纪和。
已经将全部心神都放在曾镇金矿上的吕纪和猛得打了两个喷嚏,皱着眉毛掏出手帕擦了擦鼻子,丝毫没将这点小事放在心上。
宋佩瑜虽然也眼热曾镇的金矿,却比其他人都冷静。
曾镇是个极度危险的地方。
首先,谁也不知道曾镇的下一次地震是多久后,会有多大的威力。
其次,燕、卫、黎三国已经为了曾镇金矿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毫无收获不说,最后还赔了夫人又折兵。
若是赵国大张旗鼓的去曾镇开采金矿,就相当于将三国的脸面扒下来,放在脚底下搓,恐怕要同时面对三国的怒火。
三国已经用将近两年的时间证明,曾镇是个风水十分奇特的地方。
只要沾上了就会浑身腥臭,不脱层皮都去不掉这层腥味。
综合各种因素考虑,宋佩瑜觉得就算曾镇有金矿,也不值得他们大动干戈。
趁着没人发现曾镇金矿这么容易开采,赶紧让人偷偷去挖,白得的钱财,能挖到多少都是赚。
等到其他人也发现曾镇金矿如此好挖后,他们就马上撤退,绝对不能被曾镇的臭味沾染上。
也许是宋佩瑜的形容过于微妙,其他人兴奋的情绪都冷却了下来,并露出嫌弃的表情。
众人就算是对曾镇的金矿有百般不舍,也不得不承认宋佩瑜说的没错。
对赵国来说,奇货城才是下金蛋的金鸡。
若是为了带着臭味的金矿,将奇货城陷入危险之中,那才是本末倒置。
奇货城虽然是重奕做主,能拿主意的却是宋佩瑜与吕纪和,只要他们两个能说服彼此,这件事基本就算是成了。
宋佩瑜亲自端了笔墨纸砚来,‘指导’重奕修书给慕容靖借兵。
既然打着挖了就跑的注意,自然是人越多、效率越高,对他们越是有利。
梁州睿王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卷土重来,奇货城的一万驻军绝不能动。
那就只有将主意打在蔚县的边军上了。
慕容靖的响应来的非常快,直接给奇货城拨了两万边军来,回信中也格外赞成,能在曾镇挖多少金矿就挖多少金矿,被发现了就马上跑路的计划。
宋佩瑜放在曾镇金矿上的精力太多,隔了好几天,才知道自家的金鸡又给他下金蛋了。
自从芬芳庭与琉璃坊开始日进斗金,宋佩瑜就将改良纸张的计划提上了日程,奇货城中也有专门的纸坊。
之前突然地震,纸坊与其他工厂一样,正在制作的一批货毁得七七八八。
纸张的制作过程却与其他东西不太一样,虽然中途因为不可抗力跑偏,但仍旧能按照原本计划的步骤继续进行下去,只是结果会更加未知。
纸坊的管事舍不得已经投入的材料,而且他们肩负着研究新纸的任务,本就是该多做尝试,尽量多收集数据。
于是纸坊的管事便硬着头皮,将没有彻底洒没的纸浆又利用了起来。
没想到正是因为纸坊管事废物利用的心思,居然真的做出了新纸。
纸坊管事立刻求见宋佩瑜。
不巧宋佩瑜先是将所有心思都放在了赈灾上,然后每天焦头烂额的抓着重奕好好养伤,刚空出些功夫,又将精力全都投放在了曾镇的金矿上。
隔了差不多一个月,宋佩瑜才有空召见纸坊的管事。
没想到纸坊居然突然给他如此大的惊喜。
新纸自然不如宋佩瑜自小用惯了的宣纸。
颜色没有宣纸白,毛笔蘸墨在纸上游走的时候,也会感觉到几不可查的的阻力,所幸不会晕墨,反正面写簪花小楷不是问题。
即使是宋佩瑜,在自己挣钱之前,能用得起宣纸且只用宣纸,都是宋老夫人宠他,每月单独从私房里拨钱直接买了纸送去宋佩瑜的住处,无论宋佩瑜怎么推迟,宋老夫人都充耳不闻。
宋佩瑜向来看不得好东西堆积着落灰,才逐渐养成了用宣纸的习惯。
如今就算是在世家中,最常用的也是麻纸。
麻纸顾名思义,以苎麻、火麻、黄麻等作为主要原料。
这个时代,至少宋佩瑜还没见过棉花,衣料大多是来源于麻与蚕丝等。
寻常百姓连新衣服都穿不起,世家却能用麻做纸。
可惜麻纸大多质地粗糙,虽然不容易晕墨也有纸质强韧不易破损的好处,仍旧在可用性上远远不如宣纸。
单纯从书写文字的角度,不去计较纸张能存放多久,麻纸甚至不如纸坊做出的新纸。
纸坊的新纸造价,却远远比不上麻纸。
纸坊新纸的原材料是随处可见的树枝和草叶,经过二十多道程序熬煮、提炼……再反复上述过程后制作出来,周期差不多在半个月。
虽然新纸的工序比麻纸复杂,原料却远远比麻纸便宜。
如今以咸阳麻纸的价格,一刀一百张的麻纸,就要五两银子,是咸阳百姓省吃俭用下整年的花销。
而纸坊的新纸,切出一百张后算算成本,足以让任何人心跳加速。
树枝和草叶随处可见,不算成本,那成本就只有人力。
在管事眼中,人力更不能算是成本,因为纸坊的所有人都是签了卖身契的佃户。
不用四舍五入,新纸就是从天而降,半个铜板都不用花。
宋佩瑜失笑,也有些发热的头脑反而清醒了过来。
他将腰间作装饰的金镶玉算盘放在桌子上,依次算了几个数字,脸上惊色难掩。
如果他不要盈利,只维持纸坊正常的运转,再在账上留下笔能应对急事的钱,新纸最低能卖到一刀一百张只要200个铜板,他也不会亏钱。
这个时代的金、银、铜板之间的兑换比例并不固定。
还是以咸阳为例,一两银子能换一千二百枚铜板,也就是说原本只够买一刀麻纸的银子,足够买三十刀新纸。
就算早就知道造纸行业都被世家垄断,连巨商都摸不到分毫,其中必定有猫腻在,宋佩瑜还是久久不能回神。
他又算了三次,每次的结果都相同。
他没算错,是这件事本身过于离谱。
宋佩瑜垂目看向身侧整齐叠放的新纸,沉吟半晌后,对纸坊管事道,“将制作新纸的步骤详细写下来交给我,然后吩咐参与到制作新纸中的人收拾行囊,准备与我一同返回咸阳。”
新纸能带来的轰动不亚于良种,影响甚至会比良种还要大。
奇货城经受不起新纸会带来的动荡。
纸坊管事脸上浮现难色,低下头小声道,“小的不认识那么多字。”
宋佩瑜去拿算盘的动作几不可查的暂停了一下,转而去拿还在滴墨的毛笔,温声道,“你说,我来记。”
纸坊管事显然是在这方面下了功夫,说起新纸具体制作步骤的时候,竟然比他刚才给宋佩瑜介绍新纸时还要熟练,言语之间的逻辑也强了许多。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宋佩瑜就在新纸上将纸坊管事的话记录了下来。
宋佩瑜从荷包里掏出六个金子打造的小动物,垂目看了眼,将金猫形状的金裸子留下,剩下的五个都赏给了纸坊管事。
纸坊管事走后,宋佩瑜又在书房沉默了许久。
忽然挽袖磨墨,开始写大字。
每当他心情烦乱的时候,总是习惯写大字平复。
纸坊管事拿来的新纸只剩下小半后,宋佩瑜才长长的呼了口气,不仅整理好了心情,还下定了决心。
这么好的新纸,当然不能只在少数人手中流通。
200铜钱就能买上百张,不说其他地方,起码咸阳的百姓都能买得起,再咬咬牙,劣质墨水与猪毛或者兔毛制成的笔也能买得起。
不说远的,起码衙门里不如品级的小官吏,能短时间内认字并能写出来。
对于赵国,甚至是九国来说,这将是巨大改变的开始。
有了良种的教训,宋佩瑜不再觉得他自己就能想的处处周全。
过于超前的眼光是他的优势,也是他的劣势。
他决定先将新纸的事瞒下来,回到咸阳后再私自告诉宋瑾瑜与永和帝。
若是宋瑾瑜与永和帝不许他将新纸卖200铜板一刀,他再另想办法也不迟。
宋佩瑜脸上重新露出笑意,将毛笔放在笔洗中,回过神看他刚才都写了什么。
视线刚移到写满字迹的纸上,宋佩瑜脸上刚浮现的笑意就凝固了。
满页的‘重奕’,这是他写的东西?
不可能!
宋佩瑜弯腰将桌子下面的火盆拽出来,先点了蜡丸放进火盆,然后直接将整沓写满字迹的纸都扔了进去。
“殿下”门外传来金宝的声音。
???
宋佩瑜下意识的想将火盆藏起来,灼烧感顺着手传递到了脑袋,宋佩瑜才惊觉火盆刚点燃,里面火势正旺。
他立刻转身,试图找到水,先将火盆灭了,再将火盆藏起来。
可惜他刚将笔洗中的水倒进火盆,还没来得及放下笔洗去拿茶壶,重奕已经推门进来了。
见到屋内堪称狼狈的场景,重奕诧异的挑起半边眉毛,转身将也想跟着进来的安公公和来福关在了门外。
然后他靠在墙上,好整以暇的仔细打量着书房内的情况。
火盆正冒着浓烈的湿烟,里面的火苗时大时小,犹如鬼火似的,造成这一幕的罪证正被宋佩瑜捧在手中。
此时的宋佩瑜和平时格外不同,衣服上几不可见的墨点与稍显凌乱的袖子都不是重奕观察的重点,他的视线放在了宋佩瑜的脸上。
宋佩瑜的双眼皮很宽,是典型的内双,平时远远看去就像是单眼皮似的,虽然宋佩瑜的眼睛很大,不会因为看上去像单眼皮,将就让人觉得他的眼睛小,但宋佩瑜的眼睛还是被内双遮挡的许多神采,不会给人留下比较深刻的印象。
现在却不一样,宋佩瑜仿佛是被惊吓的猫儿似的,胡乱将笔洗抱在怀中,警惕又防备的望着重奕。
双眼微微睁大的样子,将平日里的内双变成了外双,显得眼睛格外的大,也格外水润。
看上去就像是已经哭了……
让人忍不住想要努力一些,让这只受惊的猫儿真的哭出来。
宋佩瑜没法从重奕正常的脸色上揣测出重奕不正常的思维,却从重奕比平时还要黑的瞳孔中感受到了危险。
短暂思考他现在将笔洗扔在重奕的脑袋上,能扔中重奕,还能让重奕刚好昏迷,等重奕醒来后又恰巧失去一段记忆的可能性后。
宋佩瑜勉强扯出微笑,将笔洗放下,坚强的往前走了几步,挡在了火盆前面,故作惊喜的开口,“殿下怎么来了?”
早知道他就不多事将笔洗里的水泼进火盆了,还能让火烧的更快些。
重奕忽然扬起笑脸,径直朝着宋佩瑜身后走去,语气分外慵懒,“原本是没事的,现在想看看火盆里是什么东西。”
宋佩瑜只想着要拦住重奕,周围却没有趁手的东西,慌忙之下又想出个昏招,他伸手抱住了重奕的手臂。
明明能拖着宋佩瑜健步如飞的重奕,却真的因此停了下来,他垂目看向宋佩瑜,却没有先开口的意思,显然是在等宋佩瑜解释。
两年时间过去,宋佩瑜的身高抽条,逐渐脱离了少年的身型,就算是在人群中也属于个头较高的人,却仍旧没法与重奕相比。
两年前初见时,重奕比宋佩瑜高半头,如今重奕还是比宋佩瑜高半头,两人距离太近的时候,宋佩瑜总是要稍稍抬头,才能与重奕对视。
然而此时,宋佩瑜非但没有抬头,反而死死的低着头,闷声道,“不过是些随手写的东西,不好被人看到,才扔进火盆了。”
重奕若有所思的目光从宋佩瑜黑漆漆的脑瓜顶,移动到已经不再冒黑烟的火盆上,语气笃定,“与我有关?”
‘当然不是!’
宋佩瑜无声咬紧嘴唇,忍住了想要脱口而出的话。
最近总是被重奕以简单粗暴的‘撒谎’两个字拆穿,他很难不产生心理阴影。
宋佩瑜不说话,重奕也安静了下来。
见重奕好似不想与他计较的模样,宋佩瑜僵硬的身体逐渐缓和下来,试探性的松开了重奕的手臂,“殿下……!”
感觉到手臂上的力道消失后,重奕毫不犹豫的迈动脚步,目标仍旧是尚且在燃烧的火盆。
宋佩瑜再次抱住重奕的手臂,目光灼灼的望着重奕的脸。
重奕果然又因此停下了脚步,也垂下眼皮去看宋佩瑜。
两人对视片刻,宋佩瑜先移开了目光。
房间内再次陷入寂静,只能听见火盆偶尔发出的细小声音。
这次宋佩瑜长记性了,等到火盆里的东西彻底变成黑灰,他才松开手。施施然的整理衣袖,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自然的回到椅子上落座,“殿下来找我有什么事?”
重奕双手抱胸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才开口,“我刚才在城内遇到卫国商队,发现领头的那个人与向掌柜长得很像。”
宋佩瑜马上就知道了重奕说的是谁,卫国向爷的商队昨日又来了奇货城。
他也觉得卫国向爷的容貌有些熟悉来着,却从来都没往向掌柜身上想过,如今得到重奕的提醒,仍旧有些茫然。
“有多像?”宋佩瑜不算脸盲,但也不会对人的五官轮廓有很清晰的记忆,除非那个人五官能似重奕这样出众,让人见之难忘。
“必然是血亲。”重奕回答的毫不犹豫,反而让宋佩瑜更狐疑了。
不是他想找茬,向掌柜是太监所以没有胡子,本身体型偏胖,那张脸就像发面馒头似的,饱满又不拥挤,是个讨喜的胖子脸。
卫国向爷却不同,他是正值壮年的男人的身型,脸上还蓄着能挡住大半张脸的络腮胡,看起来不像是游商,倒像是绿林悍匪。
两个人的气质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无关系。
见到宋佩瑜脸上满是迟疑,仿佛是不相信他的话,重奕继续道,“你若是不信,就将那卫国商人的胡子剃了。”
“这……不好吧?”
宋佩瑜说是这么说,下手的时候却没有犹豫。
他让琉璃坊的管事带卫国向爷的商队去吃酒,还将地窖中所剩不多的美酒都搬了去。
将卫国向爷的商队灌醉的过程异常简单。
这些来奇货城的商队都有警惕心,这份警惕心却不会对着奇货城。
因为他们知道只要进入奇货城的范围,他们除了相信奇货城会保全他们,再也没有其他选择。
以奇货城内的驻军,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随意将他们捏扁捏圆。
这些商队主要防备的反而是与他们相同身份的人。
奇货城内的出货就那么多,所有人都想满载而归,那就必然有人不会满足。
为了不做不满足的人,他们都争相讨好奇货城的管事们。
可惜奇货城有严格的规定,不许管事收任何商队的礼物。
如此,琉璃坊的管事肯赏脸,主动请卫国向爷的商队吃饭,对于卫国向爷的商队来说,不亚于天上突然掉馅饼,砸在了他们的头上。
别说是还没发现异常,就算是天上下刀子,他们也要赴约。
至今为止还没人能拒绝宋佩瑜亲手酿造的酒,卫国向爷的商队也不例外。
可惜他们的酒量虽好,却架不住喝的不是纯酒。
没到一个时辰,卫国向爷的商队就七扭八歪的倒下了。
琉璃坊管事也醉了,与向爷肩膀搭着肩膀鬼哭狼嚎,完全忘了他的任务是什么。
负责上菜的小二见到屋内半疯半傻的众人后,退出去拿了壶甜水回来,从卫国向爷开始,给商队的每个人都灌了一杯。
又过了大概一刻钟的时间,这些人就彻底昏睡过去了。
小二已经将干净的水和香皂拿了回来,伸手推了几下向爷。
见向爷躺在地上纹丝不动,小二从靴子里掏出匕首。
宋佩瑜与重奕等人,就在琉璃坊管事招待卫国向爷商队包间的隔壁,同行的不仅有吕纪和与柏杨,还有向掌柜。
向掌柜始终不肯承认他就是燕国先帝身边的瑞祥公公,被宋府老管家认出来后,他仍旧像之前那样,兢兢业业的给重奕做专属厨子。
等咸阳东宫小厨房的厨子被送来后,向掌柜就彻底沉寂了下去。
宋佩瑜不想在还没收集完瑞祥公公的消息前,就先将向掌柜逼的退无可退,始终都没找向掌柜问话。
这是向掌柜身份暴露后,他们第一次见面。
“劳烦向掌柜为我们做了那么多次饭菜,如今我们马上就要启程回咸阳,特意在珍馐阁摆宴回请,你觉得滋味如何?”宋佩瑜说话的时候,金宝已经乖觉的给向掌柜倒上了酒。
向掌柜比之前任何一次见到他们的时候都要拘谨,闻言从椅子上起身,依次弯腰对在座的每一个人长揖,“草民能为皇子殿下做饭是草民的福气,当不起宋大人的谢。珍馐阁果然非同一般,师傅们的厨艺皆在草民之上。”
宋佩瑜听了向掌柜满是拒绝的话,忍不住失笑,以目光示意金宝继续给向掌柜倒酒布菜。
隔壁还没有动静,他们还能抓紧时间吃个好饭。
酒过三巡,众人却没有半点醉意。
向掌柜再次从椅子上站起来,礼仪周全的跪在地上,朗声道,“草民已经吃好了,这是草民这辈子吃过最美味的宴席,谢殿下赏赐。”
说罢,向掌柜已经将头贴在地上,就等着重奕应声,他好直接告退。
没等宋佩瑜开口说话,门口突然响起来福的声音,“殿下,银宝将向爷带来了。”宋佩瑜双眼一亮,他早就交代了银宝,若是向爷胡子下的容貌确实像极了向掌柜,就将向爷直接带来。
若是剃了胡子的向爷一点都不像向掌柜,就将现场伪装成向爷的商队喝多了,胡闹间才会将向爷的胡子剃的歪歪扭扭。
正在自酌自饮的重奕被拽了下袖子,睨了宋佩瑜一眼,高声道,“进来!”
然后继续端着酒杯往嘴边送。
宋佩瑜见状眉毛跳动了下,低头开始数坛子。
一、二、三……没了?
宋佩瑜正要起身去重奕另一侧再找坛子,突然听见重奕的声音,“来了。”
宋佩瑜闻声抬头,捏住拳头才没去揉眼睛。
世界上竟然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分明就是一张脸的瘦版和胖版。
怪不得向爷要留着如此茂密的大胡子,猛男身娃娃脸确实不是谁都能驾驭,起码向爷不行。
宋佩瑜清了清嗓子,缓声道,“向掌柜,你看谁来了。”
向掌柜依言抬头朝着后面看去。
他也听见了被带来的人被称作‘向爷’,心中却没什么波动。
他不觉得这个‘向爷’会与他的向有关系。
然后向掌柜就陷入了自我怀疑。
半晌后,向掌柜才转回头看向宋佩瑜,垂着头,语气也满是沧桑,“宋大人手下果然能人辈出,居然能将人易容的与我如此相像,可惜我早就没有家人了。”
宋佩瑜却觉得事情不能说的那么绝对,他暗示银宝将昏迷中的向爷放在仍旧跪在地上的向掌柜身边,对向爷摇了摇头,“若是您会这等易容的法子,尽管交给银宝,我来给他交学费,保证您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和自由。”
“自由?”向掌柜被这两个字逗笑了,不知是真是假的叹息,“草民对宋大人的条件很心动,可惜却没本事。”
话虽这么说,向爷安静的躺在向掌柜身侧时,向掌柜仍旧没法做到无动于衷。
他沉默半晌后,颤抖着伸出手,却没急着看向爷的脸上是否有伪装,而是放在了向爷的鼻子下方。
宋佩瑜见到向爷的动作后,下意识的看了眼身侧正吃酒的重奕。
竟然真的让重奕说对了,向爷与向掌柜必然是血亲。
对于有足够价值的人和事,宋佩瑜向来都不缺乏耐心。
他没让人将向爷唤醒,而是让人将向爷与向掌柜带下去,软禁在行宫。
向掌柜出门之前,宋佩瑜对向掌柜道,“还有半个月我们就要启程回咸阳,公公别忘了收拾行李,需要什么,只管吩咐伺候你的小厮。”
向掌柜闻言回头看了宋佩瑜一眼,眼中是向掌柜从未有过的沧桑事故,动了动嘴唇,最后却什么都没说。
其实宋佩瑜没对向爷能打动向掌柜抱有多大的希望。
结合向掌柜曾经讲述的发生在他身上的故事,和瑞祥公公的人生,已经能大致推算出向掌柜的所有经历。
他也许本是个卫国世家的旁支,然后阴差阳错的流落到燕国,还成了太监,吃了许多苦头才成为燕国先帝身边的大太监,又在燕国皇位更替中失去了所有。
这种人生经历,在话本子里。
就算不是最后的大反派,也得是个阶段性反派。
向掌柜流落到祁镇后,能与陈通判周旋,开食香楼安享晚年,已经是他性格通达的体现了。
非要说向掌柜对原本的家人和亲人还抱着极大的善意和向往,宋佩瑜觉得不太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吕纪和满脸迷惑,“向掌柜本已经是无根之人,无牵无挂所以无所畏惧。如今找到了他的亲人,还在外貌上与他如此相像,就是找到了他的根。他除了为自己考虑,当然还要为家人考虑。”
宋佩瑜不太能理解吕纪和的观念。
虽然明白吕纪和口中的‘根’与身体是否残缺无关,而是与世间的牵绊,但宋佩瑜还是觉得吕纪和口中的向掌柜,未免过于……舍己为人?
宋佩瑜目光依次扫过屋内的其他人,重奕正神游天外,柏杨望着吕纪和的目光中带着认同,郝石、来福等人的目光中也都是赞同。
事实证明,在这件事上,宋佩瑜看得确实没有吕纪和透彻。
将向掌柜与向爷软禁在一起后,吕纪和每天都会将向掌柜和向爷分别带到其他方。
再让人将向爷这些年的经历说给向掌柜听,将向掌柜这些年的经历说给向爷听。
只过了五天,向掌柜就与向爷认亲了,并一改之前死鸭子嘴硬的做派,主动对守卫说要求见重奕。
他要献给重奕一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