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庆贺重奕被立为皇太子的宫宴,也顺便成了接待楚国使者的国宴,恰到好处的遮掩了赵国鸿胪寺如今还只是个摆设的窘境。
宫宴上永和帝坐在主位,身侧伴着的仍旧是长公主,盛贵妃的席位在长公主后方。
下面重奕与楚国使者分别列在左右。
再往下则是肃王与驸马、卫国八皇子、三省六部的大佬和以慕容靖为首的武将。
宋佩瑜等人借了重奕的光,坐在东宫的位置,重奕的后面,詹事府的前面,视线远比第一排后面的人强多了。
而且他们的位置还不会轻易被上头的人看到,无论是吃东西还是交头接耳都不必太拘束。
虽然八皇子恨不得世上没人能记着卫国八皇子这个人,彻底脱离与卫国的关系,但谁让他是阶下囚,除了听从赵国的安排,再也没有其他的选择余地。
宴会上专门给八皇子设了位置,将他当成了卫国使者。
八皇子有苦难言,还不得不扬起笑脸庆祝重奕被册封皇太子。
他知道,赵国已经在年前向卫国派去使臣。
赵国使臣见到他父皇后,会将他的临阵脱逃说成死里逃生,然后试探卫国愿意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让赵国将他送回卫国。
自从知道这件事之后,八皇子是吃了也不好,睡也睡不好。
他并不是怕回到卫国后,再面对兄弟们的算计。
其实还是有点怕,但他如今还有更怕的事。
八皇子怕他的兄弟们甚至是他老爹,听说他还活着后大失所望,不仅不会大费周章的将他赎回去,还可能做出更冷血无情的事。
万一赵国认清他当真是个废物,半点作用都没有的事实,想起他这段时间好吃好喝的耗费,让他赔钱怎么办?
他拿不出钱,赵国会不会让他赔命?
只要想起这些烦心事,八皇子就觉得吾命休矣,只能更加努力的加餐饭,起码在人生的最后一段日子里不要亏待自己。
于是八皇子守着数不尽的哀愁,非但没瘦下来,反而胖的越来越快。
正是因为超速变胖的八皇子,宋佩瑜见到重奕回到咸阳后也有变胖后,马上生起了警惕心,还让东宫小厨房断了重奕的宵夜。
东宫小厨房收到这个命令后,可谓是进退两难。
只要是重奕身边惯用的人,都不会在面对宋佩瑜命令的时候犹豫。
他们都知道宋宾客是太子的心腹,宋宾客的命令太子从来都不会反对。
但这条命令……
东宫小厨房的人,真的没法觉得是太子的命令。
好在自从宋宾客要断了太子宵夜的命令传到小厨房后,他们没将日常宵夜送去正殿,也从来都没有殿下身边的人来小厨房问罪。
小厨房的人与正殿的人默契的将‘宵夜’当成了禁词。
这件事过去后,东宫众多奴仆再次认定某个适用于整个东宫的真理。
宋宾客下达了命令就赶紧去办,听宋宾客的,总没错!
因着还是在天寒地冻的季节,无论厨房做了什么样的美味,等到端到每个人桌子上的时候,都差不多是凉透的状态。
若是素菜,还能将就着里面的冰碴子咽下去。
若是荤菜,任谁也无法望着浮在表面的黄白油腻之物张的开口。
所以今日宴席上,所有人的桌子上都是自带炭火的铜锅,加上各色已经切好的肉片,和青翠欲滴挂着干净水珠的青菜。
酒过三巡,楚国使者口中好话不断,从今日盛大的册封礼夸到重奕本身,再夸到晚宴的菜色贴心味道绝美,吉祥话就没重样过。
给足了永和帝与重奕脸面,逗的永和帝大笑数次。
气氛正好,楚国使者话锋一转,终于提起了他们的目的。
此次楚国使者的主使是楚皇的侄子,他还带着他的堂妹,楚国的灵云公主,说是受到他的皇叔,楚皇的委托,要给灵云公主找个赵国的女婿。
虽然襄王没明言,楚国公主千里迢迢的前来赵国,究竟是想找个什么样的女婿,但襄王说这番的时候,视线却始终都落在重奕身上。
未尽之语是什么意思,宴席上的人都不是傻子,自然很明白。
楚皇八成是看中了赵国唯一的皇子做女婿。
既然襄王没将话说死,永和帝自然也不会马上给出明确的回复。
二者一个说你们赵国人杰地灵,俊杰们都非常优秀。
一个说楚国公主钟灵毓秀,气度不凡。谁能娶楚国公主,当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好话说尽,却哪个都不肯先将重奕与楚国公主放在一起谈论,挑破那层几乎透明的遮挡。
宋佩瑜其实没想刻意留意这些话,只是他坐的位置过于靠前,永和帝与楚国襄王的嗓门又大,这些话就像是专门往他耳朵眼里钻似的,他想听不见都不成。
他不仅能将永和帝与襄王的话都听入耳中,还能清楚的感受到,有不少人总是将目光放在他身上。
比如吕纪和、柏杨、还有在楚国使者下方坐着的卫国八皇子。
当真是……烦人透了。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宋佩瑜忍不住将目光放在了坐在襄王身侧,始终一言不发也没怎么吃东西的楚国灵云公主身上。
据襄王所说,灵云公主生母是楚皇的昭仪且出身世家,深的楚皇宠爱。
灵云公主是楚皇最小的女儿,楚皇六十岁才有这个小女儿,灵云公主与年纪最小的姐姐差了将近十岁,很长时间都是楚国皇宫中唯一的公主,从小就是楚皇的掌上明珠。
此时灵云公主正腰背笔直的坐在她的位置上,微微垂着头凝视着正沸腾的汤底,鬓角的碎发不知道是被蒸腾的水蒸气打湿了,还是因为灵云公主紧张到流汗,正牢牢的贴在灵云公主的鬓角上。
宋佩瑜主动移开目光,又给自己倒了杯酒。
他相信襄王的话,灵云公主在楚国时必定备受宠爱。
从灵云公主身上,不仅能看到无可挑剔的仪态和规矩,还有刻在骨子的骄矜。
哪怕她知道她会出现在楚国使者团中的目的是什么,也知道她的堂哥在做什么,仍旧没有因此而露出怯色。
再次感觉到吕纪和隐秘的目光后,宋佩瑜猛得看了过去。
吕纪和似乎没想过宋佩瑜会有这种反应,竟然愣住了。
“楚国发生了什么事?”宋佩瑜倾身靠近吕纪和,低声问道。
吕纪和摇了摇头,同样声音极低的回道,“从楚国使者进入赵国境内,我就在查这件事,但楚国路途遥远又与赵国隔着整个梁州……”
想要知道楚国的情况,至少要等到两个月后。
永和帝却未必能晾着楚国使臣两个月。
只要楚国使臣不再执着于太子正妃的位置,肯退让一步,永和帝恐怕会马上同意。
宋佩瑜听吕纪和不知道楚国的情况,也没觉得太失望。
九州最西端,从上到下依次是幽州、梁州与荆州。
永和帝盘踞幽州多年,与燕国正式翻脸后在幽州称帝。
梁州被双王分割。
说起来也怪老梁王,明明已经有意将王位传给梁王,却因此觉得亏待了睿王。
不仅将睿王纵容的无法无天,全然不将梁王看在眼中,还给了睿王能与梁王抗衡的底气。
等老梁王薨逝,本就快连虚假和平都维持不住的新任梁王与当时还是只是睿国公的两个人立刻翻脸,恨不得能将对方碎尸万段。
梁王本就是嫡长子,又早早就被册封为世子,比睿王更能得到梁州老臣的认可,他也要肩负起相应的责任,比如抗衡党项。
如此一来,就给了睿王可乘之机。
如今梁州一分为二。
梁王在西,上接幽州下接荆州,西边是虎视眈眈的外族,东边是狼子野心的兄弟。
睿王在东,上接幽州下接荆州,西边是梁王,东边是卫国。
梁州的下面是荆州,也就是楚国。
楚国西边也有外族,却始终与楚国保持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双方一直没发生过比较大摩擦,甚至还有规律和平的边境贸易。
楚国东边,上方是卫国,下方是黎国和陈国。
这么多年过去,也没听说过他们之间有过龌龊。
相比情况复杂的梁州,楚国反倒没什么好说的了。
非要说点什么,也只能说楚皇真的非常长命,今年已经将近八十,仍旧能带领大臣秋狩。
因此楚国突然千里迢迢的派使臣来赵国,不仅带来了价值不菲的礼物,使臣还是楚皇的亲侄子带着备受楚皇宠爱的小公主。
当真是怎么看怎么奇怪。
就算楚国出现了问题,也不该找上赵国。
毕竟赵国与楚国之间还隔着整个梁州,就算赵国有心,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可惜当前已知的消息太少,任凭宋佩瑜怎么聪慧过人,也暂时想不出合理的解释。
永和帝与襄王仍旧在神采奕奕的相互吹捧,连肃王也参与其中。
他们好似非常投缘似的,刚开始的时候,话语间还能透漏出些重要信息,如今竟然嗓门越来越大,废话占比也越来越多。
已经无限接近满嘴废话。
宋佩瑜想着暂时没什么要事,主要是他自从开席后,委实连吃带喝嘴就没闲下来过,如今回过神来,觉得胃有点受不了。
于是他左右看了看,悄无声息的退出正殿,打算出去透透风,顺便清醒一下。
宋佩瑜刚消失不久,状似专心听永和帝等人说话的重奕就开始频频回头。
宋佩瑜离开的时间越长,重奕回头时,间隔的时间就越短。
将一切尽收眼底的吕纪和觉得重奕这样有点不像样,重奕再回头的时候,他没忍住,给重奕使了好几个眼色。
快别看了,没发现陛下已经觉得不对劲,也频频往你身上看吗?
吕纪和没想到,重奕居然直接对他招手,示意他到前面去。
感受到永和帝、肃王和襄王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吕纪和脸上扬起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容,从自己的位置上起身,到重奕的侧后方落座。
低下头后,吕纪和的脸立刻垮了下去,说出口的几个字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似的,“不知殿下叫和前来,是有什么事吩咐?”
重奕半点都不知道察言观色四个字怎么写,直截了当的问道,“宋佩瑜呢?”
不同于吕纪和刻意压低的声音,重奕往日里吩咐人惯了,开口就是中气十足。
别说是始终注意着这边的永和帝、肃王与襄王听见了,就连更靠后的人也听见了,这些人纷纷停下交头接耳,好奇的看向了重奕与吕纪和的方向。
后面没听见这句话的人,见到比他们位置靠前的人突然停止交流,虽然不明所以,但也闭上了嘴。
于是原本热热闹闹的大殿,因为重奕的一句话,竟然在短时间内彻底安静了下来。
在一片寂静中,吕纪和感受着重奕催促的目光,不得不硬着头皮出声,“宋兄没与我说去哪,想来是酒吃的有些多,出去透透气,等会就回来了。”
长到这么大,吕纪和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感受到如此难以言喻的尴尬。
此时他是多么羡慕那些一无所知的人。
宋佩瑜你回来,你把我也带走算了。
因为被人看着,吕纪和也不好再出声提醒重奕什么。
而且刚经历过对重奕使眼色的惨案,吕纪和也不是没有记性的人。
他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重奕的反应千万要正常一点。
然而重奕最不让人失望的地方,就是他从来都不会在让人失望的程度上让人失望。
吕纪和话音刚落,重奕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看样子是想去找宋佩瑜。
永和帝直接笑出声来,指着重奕,声若雷霆的道,“你坐下!好好吃个宴都不肯放过狸奴,难道非得找他回来给你斟酒,你才能喝的下去?”
说着,永和帝将伸出的手指调整方向,改成指着吕纪和,“纪和,今日你辛苦些,给太子斟酒!”
吕纪和闻言,心头猛跳了下。
有那么个瞬间,他还以为永和帝已经发现了什么。
他忍住抬头朝着尚书令的方向看了眼,见到父亲在桌子下给他比的手势,吕纪和才猛得松了口气。
陛下有些醉了。
最担心的事不用考虑后,吕纪和快速恢复冷静。
他借着身体的遮挡悄悄抓住了重奕的脚腕,让重奕没法继续迈步,低声道,“陛下醉了,殿下顺着陛下些。”
在重奕身边的时间久了,吕纪和也知道重奕耳力过人。
即使他将声音压低到只有自己能听见,重奕也能听见他的话。
果然,吕纪和放开手后,重奕稍稍犹豫了下,还是转回身来重新落座,端起吕纪和刚斟的酒,望向永和帝的目光略含无奈。
已经有些醉了的永和帝却只欣喜于重奕肯听他的话,脸上尽显得意,将杯中酒全部倒入嘴中,又嚷嚷着让吕纪和继续给重奕斟酒。
也有些微醺的长公主对永和帝身后的孟公公使了个眼色。
终于得到指令的孟公公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转身退了下去,他要去将陛下喝的烈酒换成醒酒汤。
陛下再喝下去,可就不是微醺那么简单了。
至于永和帝有没有醉到连烈酒和醒酒汤都分不出来,长公主在陛下身边坐着,他不怕。
见到谁也没说什么重要的话,永和帝仍旧乐呵呵的与重奕、襄王、肃王等人饮酒,不明所以的安静了下来的众人又开始与身侧的人小声说话。
安静了许久的大殿,又热闹了起来。
彼时宋佩瑜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花园。
今日宫宴摆在东宫,宋佩瑜出来透气自然也是在东宫内。
当初修葺东宫的时候,宋佩瑜全程参与设计,就连重奕都未必有宋佩瑜了解东宫的每个角落。
在东宫花园的东北角,有个形态十分特殊的假山,搬开假山的后面,人就能藏身在假山中,顺着假山正面的缝隙观察到外面的场景。
之所以会有这个假山,完全是因为宋佩瑜的恶趣味。
他让人将东宫原有的两个假山拆了,掏空又打磨后扣在了一起。
当初命人将全新的假山放在这里的时候,宋佩瑜只是觉得好玩,却没想让这个假山成为别人监听东宫的方式,于是给十率排了班,将假山也作为十率日常站岗的地点之一。
宋佩瑜偶尔想事的时候,也喜欢窝在假山中。
顺着假山的缝隙往外看,就像是窝在自己的世界中往外看,别的方面尚且不说,还让人挺有安全感。
自从回到咸阳后,宋佩瑜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还没空出时间来假山这里看看。
今日也是从宴席上退出来后,突然不知道要去哪,才突然想到还有这么个地方。
将近两年的时间过去,如今在假山处站岗的人已经变成了宋佩瑜完全陌生的面孔。
宋佩瑜站在原地望朝他行礼的人,突然觉得心情有些复杂,也没了再去假山内看看的兴趣,将守卫叫起来后,就想再去别处转转。
没想到守卫竟然在宋佩瑜还没转身之前,主动叫住了宋佩瑜。
守卫似乎是不太敢看宋佩瑜,始终都腼腆的低着头,咬字却十分清晰,“宋大人是想在假山里歇歇吗?安公公每日都会亲自拿着用汤婆子仔细熨过的皮裘放在假山内,再将已经放硬的皮裘带走。小的也与宋大人借光,每日都能守着火盆值班。”
虽然火盆小的可怜,里面也只能放两三块炭,却比没有强。
宋佩瑜愣住,安公公从来都没与他提起过这件事。
最后,宋佩瑜还是走进了假山。
假山内的空间有限,只有一张小小的桌子和两个圆凳,再也放不下其他东西了。
桌子和圆凳都是给宋佩瑜准备的,守卫需要始终站在假山的缝隙前面,注意外面的动静。
借着还没彻底落下地平线的夕阳,宋佩瑜一眼就认出来了桌子上的皮裘,是他们从奇货城带回来的东西。
重奕秋日亲自猎的黑熊,可惜那只黑熊被箭矢射入眼睛后,没有马上死亡,还有余力攻击重奕。重奕又因为对自己信心太过,与黑熊的距离太近,不得不砍了熊头保命。
远处的侍卫却远没有重奕冷静,在重奕砍掉熊头前就争相出箭,虽然重奕砍了熊头后有为黑熊挡箭,却没能完全挡住,还是有箭落在了黑熊身上,导致熊皮并不完整。
重奕因此对黑熊失去了所有兴趣,也不在关心熊皮的去向,憋了气似的攒了十二只白狐,要给宋佩瑜做个狐裘。
宋佩瑜得知重奕打熊是想给他做皮裘后,却舍不得这张在他们来看能算得上是破破烂烂的黑熊皮,悄悄去找安公公,让安公公让人将黑熊皮也做成皮裘,然后悄悄交给他。
后来,宋佩瑜就将这件事忘了。
没想到居然会在这看到有明显破损的皮裘。
宋佩瑜伸手摸了摸黑色的皮裘,触手生温也十分柔软,想来安公公在处理这张熊皮的时候下了大功夫。
他交代银宝等他走的时候,将这张皮裘带上。
然后就将银宝和守卫全都打发了出去。
他想自己待一会。
等到已经在地平线上摇摇欲坠的太阳彻底不见了踪影,假山中的的宋佩瑜始终都没有半点动静,可把原本还老实听宋佩瑜的话站在远处,不知不觉的回到假山外的银宝急坏了。
他甚至特意绕到了假山前面,试图让宋佩瑜因为觉得他碍眼而开口训斥,可惜没能如愿。
就算他只差趴在假山外面的缝隙上往里面看了,假山里面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就在银宝在到底是趴在假山外面的缝隙上往里面看,还是直接回到假山后面将假山推开之间犹豫的时候,柏杨找来了。
宋佩瑜喜欢待在假山中不是秘密,起码东宫小学堂大多数人都知道这件事,尤其是当初在修葺东宫时帮忙的人。
柏杨那个时候还在特意与人保持距离,本不该知道这件事,但是吕纪和知道这件事。
在外面漂泊的将近两年时间中,柏杨从吕纪和口中得知了许多颇为鸡肋的秘密,东宫花园东北角的假山,就是其中之一。
仍旧在艰难做抉择的银宝见到柏杨大喜,连忙带着柏杨去假山后面的入口叫人。
柏公子要找主子,他不能不通传。
这下主子没有动怒的理由了吧?
假山里很快就有了回应,宋佩瑜让银宝直接推开假山就行。
银宝闻言立刻动手,假山还没彻底推开,人已经迫不及待的顺着推开的缝隙去看宋佩瑜的情况。
宋佩瑜没站在假山前面的缝隙前,而是坐在圆凳上,以手杵着脸看向银宝与柏杨的方向。
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
连宋佩瑜将原本摆在桌子上的黑色皮裘披在了身上,也能用宋佩瑜出门匆忙,没有穿披风解释。
宋佩瑜朝着柏杨招手,让柏杨坐在他的对面,丝毫没有要从假山中出来的意思。
银宝纠结了半晌,等到柏杨坐到了宋佩瑜对面后,还是在宋佩瑜的目光中又将假山推上了。
他也再次离开假山的范围,嘱咐守在附近的东宫守卫注意些假山的情况,然后直奔厨房。
假山内虽然有火盆,那火盆却实在小的可怜,而且假山上还有透风的缝隙。
既然主子还不愿意出来,他就去端壶热茶回来,起码还能暖暖手和胃。
若是主子喝茶喝多了想要更衣就更好了,不用别人的劝,自己就从假山中出来了。
深觉自己很机智的银宝,脚步都轻松了许多。
柏杨坐下后,眯着眼睛打量宋佩瑜的表情,沉默了半晌才开口,“你……心情不好?”
宋佩瑜依旧保持杵着脸不说话的姿势,目光幽幽的回视柏杨。
就算柏杨察言观色的本事在东宫小学堂中算不上好,也没法昧着良心说宋佩瑜这副模样,是心情好的表现。
但若是说宋佩瑜心情不好,好像……也不至于?
彻底陷入纠结的前一刻,柏杨醒悟了。
他脑子本就不如宋佩瑜,这点也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宋佩瑜不来猜他的心思就不错了,他还想猜宋佩瑜的心思?
那可真是想多了。
柏杨摇头苦笑,他来找宋佩瑜,本就是想让宋佩瑜有个能倾诉的地方,宋佩瑜说什么他听什么就是了。
可惜柏杨终究是笨嘴拙舌的人,宋佩瑜不主动倾诉,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怕问到宋佩瑜的痛楚,反而让宋佩瑜更难受了。
假山内空间本就小的可怜,他们还都不说话,更显得气氛滞闷的可怕。
过了半晌,终究还是柏杨先受不了这种氛围。
想不到说什么合适,柏杨干脆有什么说什么,“不仅殿下总要娶妻,你只比殿下小一岁,如果家里着急,说不定比殿下成婚还要早,这些又不会影响你们的感情。”
这回苦笑的轮到了宋佩瑜。
重奕至今还是什么都不懂,他们能有什么感情?
他能理解柏杨对他说的这番话,从前朝开始就男风盛行。
北方曾经被外族占领,外族本就是男多女少荤素不忌,将北方的风气带的更加开放。
无论是燕国还是如今的赵国,对南风皆视而不见。
终究是难登大雅之堂,但若非有利益纠葛,也没人会抓着喜南风这点痛斥。
甚至燕国的前任皇帝,庆帝,在尚未登基的时候,也传出过喜南风的传闻。
庆帝虽然是嫡长子却不是唯一的嫡子,但喜南风也没阻碍庆帝的父亲对他的倚重,更没阻碍庆帝登基。
在这时代的人,尤其是世家子眼中。
喜南风就像是喜甜或是喜辣般简单,区别无非是有人喜欢甜就能吃到甜,有人喜欢辣,却不得不委屈自己吃甜。
无论是在吕纪和眼中,还是在柏杨眼中,重奕与宋佩瑜都是有资格随着自己性子来的人。
但他们从未想过,重奕与宋佩瑜会因为喜南风而放弃娶妻生子的正常生活。
谁规定喜欢甜的人就一定不能吃辣?
这世上本就不公平,足够有本事的人就能既吃甜,又吃辣。
宋佩瑜却没法接受吕纪和与柏杨的观点。
自从穿越到这里之后,宋佩瑜能清楚的感受的到他被时代改变了。
随着年纪的增长,眼界的开阔,曾经的想法逐渐发生了程度不一的变化。
但有些事,他却始终没法改变想法,比如对娶妻生子的态度。
他曾经屡次拒绝逃避家中为他议亲,也是因为始终存在奢望,想找个真正情投意合的人相伴此生,而不是找个合适的人。
对他来说,没有那个情投意合的人,合适的人也未必不是在委屈自己。
宋佩瑜最不喜欢的,就是让自己委屈。
他是宋氏七爷,就算终身不娶膝下无子,也必然不会有老了无人可依的事发生,甚至他若是愿意过继的话,无论是本家还是旁支都能有许多选择。
如此一来,他更不必急着成婚了。
但宋佩瑜能理解家中想要让他快些成婚的想法,也明白他的想法才是过于超前,与时代格格不入。
所以宋佩瑜虽然始终都在逃避婚事,并为此使出浑身解数,却从未坚定的与谁说过,他不想娶妻,不会娶妻。
宋佩瑜抬起眼皮望着柏杨的眼睛,眸光明亮又坚定,“我不会娶妻。”
虽然只有短短五个字,宋佩瑜说这句话时的声音也不大。
但柏杨能感觉到宋佩瑜的认真,也因为宋佩瑜的认真而愣住了。
最后,柏杨的千言万语都化作,“你疯了吗?”
他知道重奕与宋佩瑜之间感情深厚非同常人,他们甚至已经经过了生死考验。
但柏杨从来没想过,宋佩瑜竟然能为重奕做到如此程度。
“我没疯,我很清醒。”宋佩瑜脸上郁结之色一扫而空,看上去甚至能称得上是容光焕发。
脸色沉闷的反而变成了柏杨,他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连声质问宋佩瑜,“不娶妻,你的孩子怎么办?你就忍心他像你似的,生下来就低人一头?你又怎么知道他能有你这样的出息,即便是庶子,也能在外面混的风生水起。”
宋佩瑜晒然一笑,“我连妻子都不要,更不会要孩子了。”
从上辈子到这辈子,宋佩瑜都没有想要当爹的冲动。
就算看到别人家的孩子异常可爱,只要想想孩子刚出生的时候有多么脆弱,需要花费多大的心思才能养大,孩子从小到大性格的形成会受到父母多大的影响……
宋佩瑜顿时觉得,孩子嘛,当然还是别人家的好。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宋佩瑜这是为了重奕,连伦理纲常都不顾了!
柏杨一掌拍在桌子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却没法对满脸笑容的宋佩瑜说出更过分的话。
他如同无头苍蝇似的在假山内不大的空间内急步绕了几个圈,再次坐下,目光灼灼的望着宋佩瑜的眼睛,“可是你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
“你不娶妻不要孩子,却不能阻止重奕娶妻纳妾,稳固朝堂。更不能阻止皇孙的诞生,否则别说是重奕会不会因此与你翻脸,永和帝头一个就容不下你,就算是你大哥也未必能保住你。”
宋佩瑜嘴角的笑意冷淡了些,他毫不退缩的与柏杨对视,“他娶不娶妻,与我有什么关系?”
“这个时候,你还说这种话?”柏杨本就难看的脸色几乎彻底融入夜色,“宋佩瑜!你究竟是在自欺欺人,还是根本就没有理智可言?”
当然都不是,宋佩瑜觉得他现在正处于前所未有的理智状态。
他没法去主动追求心中懵懂的感情。
因为他比柏杨更清楚重奕是否娶妻生子代表什么。
皇族是否能地位稳固、权臣会不会因为重奕没有继承人而生出二心、民间会不会因此而传出离谱的谣言动荡国本……
重奕是否娶妻生子,会造成太多种不确定的后果。
就算是宋佩瑜,也不能保证能将所有可能都清楚的列出来。
宋佩瑜的愿望是守护宋氏,宋氏的根基已经与赵国紧密的连在了一起。
追求心中懵懂的感情=动摇赵国根基=动摇宋氏根基*2
虽然会觉得遗憾,但是在事业和爱情之间,宋佩瑜还是选择了事业。
因为事业不仅是事业,还是身家性命。
宋佩瑜也没法亲自动手,将这份感情的萌芽亲手掐死。
他怎么可能忍心这么做呢?
就在刚才,他终于想通了困扰了他好几月的问题,他与重奕究竟该何去何从。
既然是两个人的事,那就该两个人来做决定。
无论他对重奕是什么样的感情和想法,他都不能替重奕做决定。
他选择站在原地等重奕。
重奕的选择,他拭目以待,并欣然接受。
无论最后结果如何,他都希望他与重奕能成为他最开始预想的明君贤臣,在史书上拥有自己专属的篇幅。
这是宋佩瑜能想到,他与重奕最好的结局。
宋佩瑜不觉得柏杨误会他的意思让他难受,也不打算与柏杨详细解释,他的决定和做决定的原因。
但他仍旧很感激柏杨对他的关心。
宋佩瑜避开这件事,软声哄了柏杨几句,见到柏杨脸色转晴,才提出要回宴席。
毕竟是重奕的大日子,他不想错过太多。
柏杨仍旧固执的认为宋佩瑜是被重奕要娶妻的事,避无可避的砸在了脸上,今日才会如此失态。
见到宋佩瑜起码表面恢复了正常,言语间也表示对这件事不想再多说,柏杨便从善如流的配合着宋佩瑜转移了话题。
柏杨心中却不是没有沮丧,他再次感觉到他完全没法跟上宋佩瑜的念头。
如果在这的人是吕纪和,结果也许会有所不同吧。
两人从圆凳上起来,走到假山背面的封口,宋佩瑜正要高声叫银宝来推开假山,突然听到了清柔又急切的女声,“殿下,等等我!”
宋佩瑜与柏杨面面相觑,这个女声他们能认出来,是惠阳县主的声音。
长公主和大公主都是被唤成公主,从来不会有人叫她们殿下。
宫中唯一能称得上殿下的,唯有重奕和肃王,如今还能加上个襄王。
惠阳县主叫的是谁?
两人同时脸色微变,转身往假山缝隙的方向走去。
柏杨怕抢不上,特意小跑了两步,比宋佩瑜先到假山缝隙边,还贴心的屈起双腿,只占据了缝隙的三分之一,将上面的三分之二都留给了宋佩瑜。
外面的人果然是惠阳县主。
她今日也是盛装打扮过的,不仅将平日里素有的灵动彰显无遗,还多了几分明艳。
但她的位置距离假山却有些远,宋佩瑜与柏杨其实并不能看清惠阳县主的脸。
他们能认出她来,还要多亏了惠阳县主头上的夜明珠花冠。
相比惠阳县主,距离假山更近些的是重奕,他头上的太子金冠比惠阳县主的花冠还要显眼。
另外肃王与襄王都步入中年,难免会有些发福。
会被称作‘殿下’的人,唯有重奕是这番肩宽身长的少年姿态。
重奕正面朝假山缝隙的方向,看样子似乎正想来假山处找人。
宋佩瑜心头一跳,猛的转了个身,离开假山缝隙的范围,变成背对假山缝隙的姿势,将耳朵贴在假山缝隙边。
做这些动作之前,宋佩瑜还不忘将假山缝隙下半段的柏杨彻底按下去。
不是他多事,以重奕非人的五感,他觉得重奕很可能在站在现在的位置,在黑夜中顺着假山的缝隙,就能看到他和柏杨的脸。
可怜柏杨从发现假山外是谁后,就心惊胆战久久不能平息心情。
本就是憋着一口气,被宋佩瑜突然这么一按,毫无准备的做了个屁股蹲,尾巴骨生疼,又不敢大声呼喊,顿时倒吸了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