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佩瑜走出皇宫,只觉得神清气爽。
连带着醉酒后难以打起精神的情况,都好了很多。
可惜被重奕耽误了不少时间,这个时候再带襄王去温泉庄子,恐怕不能在宵禁之前进城了。
没在宫门外见到吕纪和的马车,宋佩瑜也没觉得意外,以吕纪和的脾气,能屈尊降贵的在宫门外等他就怪了。
宋佩瑜踩着凳子往自家马车里钻,随口吩咐守在马车边的金宝,“吕兄去哪个茶楼歇脚了?我们先去找他。”
金宝闻言,诧异的睁大眼睛,小声道,“春芽与我说,您今日要在东宫当值,吕大人先带襄王去温泉庄子了,还要走了我的牌子。”
没有金宝的牌子,宋佩瑜的庄子不会接待外人。
“呵”宋佩瑜直接气笑了。
这个脾气,真不愧是吕纪和。
毕竟是他理亏在前,宋佩瑜倒是不好与吕纪和斤斤计较,他摆了摆手,对金宝道,“走,我们去鸿胪寺点卯。”
鸿胪寺还有鸿胪寺卿,无论心中是什么看法,他与吕纪和都不能始终不在鸿胪寺露面。
金宝闻言后,没立刻退出马车,他指着桌子上的小木盒,满脸老实的道,“吕大人走之前,将他官册与官印留下,说是主子若能提前从东宫出来,去鸿胪寺点卯,就顺便帮他入册。”
宋佩瑜满是嫌弃的望了眼桌子上的木盒,冷笑道,“他倒是放心将官册与官印放在我这,也不怕被我‘失手’弄丢了。”
金宝听了这话,就知道宋佩瑜这是应下来了。
见到鸿胪寺卿邓显本人后,宋佩瑜马上对三年前他们初见的场景有了些印象,真情实意的感叹,“许久未见,邓大人还是原来那般模样,一点都未曾改变。”
已经年过五旬的邓显听了宋佩瑜的话,忍不住的喜笑颜开。
他自知能力有限,能高升鸿胪寺卿,全靠原本的老鸿胪寺卿身体不好,委实坚持不下去了,稍年轻些的人又不够用。
反正赵国也没有需要招待的外宾,朝廷便提他上来养老。
他本人的作用,可能还没他家金叶纸的作用大。
因此邓显对突然空降的两名鸿胪寺少卿不仅没有意见,反而十分欢迎。
这两位少卿要背景有背景,要能力有能力,鸿胪寺不过是他们的跳板罢了。
他们将来必然是要去六部,补更重要也更有前途的位置。
就算是正四品的鸿胪寺卿摆在他们面前,他们都未必愿意浪费时间多看半眼。
邓显明白,只要他别去主动招惹两位鸿胪寺少卿,宋佩瑜与吕纪和根本就懒得理会他,更不会浪费时间找他的麻烦。
这两位少卿别在互相斗争的时候拉着他来‘明辨是非’,就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邓显见宋佩瑜不仅记得他,还肯对他好言问候,又能拿得出来吕纪和的官印与官册,笑得就像是出门被金子砸了头似的高兴。
他如今什么都不求,只求这两位祖宗,千万别在尚且在鸿胪寺任职的时候闹起来。
邓显脾气好的像任人捏扁捏圆的面团似的,无论宋佩瑜说什么,他都满嘴的好好好,马上应下来。
宋佩瑜反而不好再与邓显说金叶纸的事。
若是让邓显误会他想得寸进尺,引起了邓显的敌意和警惕,还可能会耽误招待楚国使臣的正事。
因此宋佩瑜没在鸿胪寺停留太久。
将他与吕纪和的官册与官印记载于鸿胪寺的总册上,又将尚且在鸿胪寺的人认全了,就借口还有事,提前离开。
等哪天吕纪和也有空,他们再一起请鸿胪寺的同僚出去吃酒。
难得多出几个时辰的空闲时间,宋佩瑜还没想好要做什么,就听闻银镜庄子与自行车庄子的管事来找他,还带了庄子上最新生产的样品来。
这是宋佩瑜分别给银镜与自行车庄子指导过后,银镜与自行车庄子做出的第三批样品。
宋佩瑜先召见了银镜庄子的管事。
银镜的大小初步分别巴掌大能拿在手中,圆盆大能摆放在妆奁上和与成年人差不多高,能将成年人的身影全部照出来的等身镜。
相比较来说,银镜从无到有的过程,算是宋佩瑜手中的庄子中进程比较快的,因为宋佩瑜本就知道最早期银镜的原理。
解决了获得高纯度锡、汞的问题后,银镜庄子立刻有了实质性的进展。
可惜玻璃庄子至今还不能制作出完美的透明玻璃,还是会出现发灰或者发绿的情况,银镜虽然做出来了,效果却始终都不能让宋佩瑜满意。
宋佩瑜先看只有巴掌大的手镜,前段时间研究出怎么才能获得高纯度锡后,庄子上还意外发现,高纯度的锡有益与炼制出纯度更高的铜。
手镜外壳的材质就是黄铜,起码在刚做出来的时候,外表看上去与真金无异。
手镜的镜面上带着明显的灰痕,宋佩瑜看着镜子里陌生又熟悉的人,感觉像是看黑白老照片似的。
虽然与这个时代的铜镜相比,勉强算得上清晰,但总感觉怪怪的,就是那种不太阳间的感觉。
宋佩瑜摇了摇头,几乎不再对这批镜子抱有希望。
但他将手镜放下后,还是让管事将圆盆大小的妆奁镜也搬来了。
黑布揭开后,宋佩瑜诧异的发现,妆奁镜竟然比手镜强多了,起码镜子中,他手上墨绿色扳指照出来的颜色很正,没变成灰色。
等到去看等身镜的时候,照出来的东西又比妆奁镜更清晰饱满些。
无论宋佩瑜是低头看身上藏蓝色的衣服,还是从镜子看身上藏蓝色的衣服,都是一种颜色,色差几乎不存在。
宋佩瑜转了下手上的扳指,惊喜之情溢于言表,好奇的问正满脸敬畏站在原地的银镜庄管事,“为何大镜子反而比小镜子的效果更好?”
问这话的时候,宋佩瑜已经发现等身镜夸张的厚度,两个等身镜贴在一起,都能摆成个正方体了。
他心中顿时有了大概的猜测。
管事恭敬的弯下腰去,低着头道,“等身镜共上了五十五道底漆,妆奁镜能上二十道底漆,手镜因为过于小巧,只能上五道底漆。”
宋佩瑜点了点头。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玻璃不行,想要掩盖玻璃上的瑕疵,只能多刷底漆。
略微沉吟了会,宋佩瑜心中就有了抉择。
他指着笨重的等身镜道,“生产一批这样的镜子,厚度要相同,清晰度有好有坏。”
管事听见这样的命令,整个人都怔住了。
“可是……”见宋佩瑜脸上没露出不快,管事才敢继续说下去,“主子让我们生产清晰度不够好的镜子,是考虑有贵人不能接受银镜最清晰的模样吗?”
“那定价上怎么办?”管事停顿了一下,委婉的提醒道,“想要保持所有等身镜的重量与厚度都相同,制作不清晰的镜子的成本,也许会超过制作清晰镜子的成本。”
费事还少挣钱。
这在管事眼中,并不是笔划算的买卖。
宋佩瑜却笑了,他反问管事,“谁说要卖那些不清晰的等身镜?”
管事愣住,下意识的道,“那您让我们制作不清晰的等身镜做什么?”
当然是砸给买清晰等身镜的人看。
只有让这些人意识到等身镜来之不易,他们才会乐忠于为等身镜掏钱。
从古至今,在富人的圈子里,都是越稀奇的东西,越贵的东西,越能受到追捧。
就如同邓氏的金叶纸,也如同芬芳庭的香皂。
自从奇货城开业,正式朝九国售卖香皂和琉璃之后,宋佩瑜在咸阳的芬芳庭与琉璃坊就冷清了不少。
虽然大家还会用香皂,按照季节去琉璃坊看最新的款式,却不会再拿出那种这次不买,以后就再也买不到的劲头了。
宋佩瑜能肯定,等身镜出现在大众视线中,就算卖出一千两银子的高价,也会有世家买账。但他明明可以将等身镜卖出更高的价格,还让顾客趋之若鹜。
万里挑一,完美无缺作为前缀词后,等身镜不仅能在身价上翻倍,还能让顾客们产生危机感。
等身镜这么珍贵,生产又极不稳定,若是现在不买,以后买不到了怎么办?
这样,在短时间内,宋佩瑜就能快速收拢到一笔钱。
他正好能用银镜挣的钱去养纸坊或者自行车庄子。
将等身镜卖出天价后,无论今后制作银镜的工序得到怎样的改良,宋佩瑜都不会给等身镜降价。
否则他就会得罪曾经所有在他手上买过天价等身镜的世家。
况且咬死不降价,才更有利于宋佩瑜持续割世家的韭菜
就像是他上辈子买手机那样。
试想世家的人,花费了一千两银子买了等身镜1.0回去。
等到一年后,等身银镜2.0横空出世,只要能在厚度上比1.0强,无论宋佩瑜是选择涨价,还是用打折促销的手段出售2.0,都会有人迫不及待的想要前最新品买回去。
从此之后,等身银镜3.0、等身银镜4.0……怎么割韭菜全凭宋佩瑜的心意。
反而是对工艺要求更高的妆奁镜和手镜,宋佩瑜打算在现有制作银镜的技术得到进一步改良后,定下个能让平民百姓也消费得起的价钱。
这样,不仅百姓的生活质量提升,还能让世家更以拥有等身镜为傲。
到这个时代这么多年,宋佩瑜学的最多的就是平衡之道。
尤其是良种之事的教训,让宋佩瑜对世家与平民之间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短短的时间内,宋佩瑜对银镜的规划,已经想到了几年后。
但他并不打算现在就对银镜庄的管事透露太多想法。
宋佩瑜板起脸来,拿出主家的威严和不讲理,“不必多问,按我的吩咐去做。具体做多少完美、多少带着瑕疵的银镜,我会让银宝去告诉你们。”
如果瑕疵都大同小异,未免会让人看出端倪来,或者给人等身镜上出现瑕很容易解决的错觉。
银镜庄上大多数人都是手艺人,包括银镜庄的管事,也是从琉璃坊一线提拔上来的人。
宋佩瑜对他们不放心,他要亲自计划,按照什么比例和方式制造瑕疵品。
如果时间来得及,他希望卖银镜的商铺能在襄王回楚国之前开业。
见到宋佩瑜沉下脸,银镜庄的管事果然不敢再多说,老实回答了宋佩瑜几个问题后,将这次带来天虎居的银镜都留了下来。
然后喜滋滋的带着好几辆马车回银镜庄。
马车里都是宋佩瑜给银镜庄的奖赏。
这是天虎居的旧例,只要能研究出新东西,不拘是做什么的庄子,庄子上的每个人都有赏。
见过银镜庄的管事后,宋佩瑜心情大好。
这份好心情一直持续到看见自行车庄子带来的成品。
宋佩瑜险些没认出来,摆在他面前的东西是自行车。
他承认他没有画图的天分,但也远远没到灵魂画手的程度,怎么会让自行车庄子的管事,给他送来个……奇形怪状的东西。
而且脚蹬子呢?
没有脚蹬子,自行车怎么往前走?
宋佩瑜将数不清的疑问妥善藏好,面色深沉的示意自行车庄子的管事,给他示范怎么操作自行车。
自行车庄子的董管事自信的点了点头。
等董管事蓄势待发的坐在自行车上,背部几乎与地面平行,以让宋佩瑜看着就非常难受的姿势握住自行车把手后,宋佩瑜才发现,原来他一开始就将自行车的头和尾看错了。
为自己的莽撞默默反省了下,宋佩瑜目光灼灼的看向董管事的脚。
董管事穿着最普通的黑布布鞋,脚面露出的袜子已经被尘土沾染成了灰褐色,委实称不上干净整洁。
但宋佩瑜却半点都不介意,他只想知道这双脚怎么化无为有。宋佩瑜看到董管事的脚动了,它猛得用力狠狠的蹬在地上,再借着蹬地的力道回缩,贴在自行车座位的下方。
随着董管事脚上的力道,自行车猛得往前飞蹿了一段距离,然后速度自然而然的慢了下来。
管事再次快稳狠的蹬腿,即将停下来的自行车又猛蹿了一段距离。
宋佩瑜望着这一幕,突然觉得脚有点疼。
虽然管事让自行车运作起来的方式,让宋佩瑜觉得难以接受。
但他很清楚,自己过于超前的眼光是把犀利的双刃剑。
所以他没急着马上下结论,而是问与他一同看了这场自行车秀的人是什么感受。
金宝围着自行车转了好几圈,仔细研究了许久才开口,“小的觉得这个名为自行车的东西,适合用来在咸阳跑腿。几乎能顶得上小的全力奔跑的速度,又不会惊扰路上的行人。”
“若是奴婢能买得起自行车就好了,这样奴婢自己就能骑自行车回家。不必专门等门房上的人有空,每次都要凑齐五个人回家,他们才会勉为其难的出车。”而且人数变多,住的地方也都不相同,就意味着五个人原本就有限的时间,被无形压缩的更少了。
说这话的人是宋佩瑜院子里的二等丫鬟,她是外面买来的丫鬟,家在京郊,每个月有两天的假期,她每次都会将假期用来回家看望父母。
“我听说有些小镖局买不起太多的马,为了安全,只能被迫减少出行的人数,如果自行车比马便宜,他们应该会愿意购入一批。”
……
宋佩瑜听了一圈,发现根本就没人觉得这个自行车外表有问题,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自行车很方便,唯一能称得上迟疑的地方,是因为不确定自行车的价格。
这点却是他们多虑了,宋佩瑜从一开始就将自行车的作用,定位在方便平民百姓出行上。
凭良心来说,在这个时代,牛马驴远远比自行车好用,所以自行车的价格也必然不可能超过牛马驴。
以现在的工艺,自行车只能用硬木制作。
只要有人买了自行车,将自行车拆卸成零件,按照每个零件一比一还原,就能做出一模一样的自行车。
几乎没什么技术与秘密可言。
宋佩瑜从来没想过,要通过自行车挣钱。
见到自行车在众人口中饱受好评,宋佩瑜再看自行车,忽然觉得……还是好丑,却莫名有种丑萌的感觉。
但他还是没法接受自行车没有脚蹬子。
虽然以现在的技术,很难做出链接自行车两个轮子和脚蹬子的金属链条。
但是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
琉璃和银镜也不属于这个时代,成品也是一点、一点试验出来的。
宋佩瑜让人拿木炭和纸笔来,对比着丑萌自行车,将关于自行车哪里需要改造的点仔细说给董管事听。
从自行车把手的高度,到脚蹬子和链条,再到自行车轮子的间距……
天色彻底暗下来后,宋佩瑜的嗓子都有些沙哑了。
虽然董管事不太能变通,但他身边带着的少年却十分聪慧,偶尔还能举一反三,说出让宋佩瑜异常惊喜的话。
眼见天色已晚,宋佩瑜便让自行车庄子的管事与少年都留在天虎居,明日再回自行车庄子。
直到这时,宋佩瑜才知道松鹤堂的赖嬷嬷已经来天虎居很久了。
她见宋佩瑜始终在忙,便不许别人特意因着她的到来打扰宋佩瑜,自己去小厨房讨茶打发时间。
宋佩瑜直接去小厨房找赖嬷嬷,得知是宋老夫人问他有没有时间去松鹤堂吃晚饭。
“本来见七爷在忙,老奴就想走了,只是银宝总拽着我,说您处理完庄子上的事就能得空闲,说什么都不肯让我走。”赖嬷嬷望着宋佩瑜的目光暗含着期盼,显然从私心上,也想将宋佩瑜请去松鹤堂,才会一直等着。许是怕耽误了宋佩瑜的正事,赖嬷嬷还特意道,“老夫人找您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着有段日子没与您好好说会儿话,攒了些闲话想与您说。您若是今日没空,也不碍什么事。等您有空了,再来松鹤堂看看老夫人,她的空闲多,可着您来。”
听了赖嬷嬷完全站在他角度着想的话,宋佩瑜反而有些抬不起头。
其实他一直都知道,宋老夫人包括叶氏、柳夫人对他想念,却始终都没腾出时间来好好与她们说说话。
没有时间只是一方面,另一面的原因却只有他自己知晓。
他心中清楚,只要与宋老夫人、叶氏、柳夫人见面,她们必然又要关心他的婚事,他知道自己必然要忤逆她们的意思,却始终不愿意让她们伤心。
说到底,还是在逃避与家人开诚布公的谈不愿娶妻的事。
宋佩瑜让赖嬷嬷再等等他,特意回房间又换了套衣服,让屋里的丫鬟专门挑宋老夫人、叶氏、柳夫人送来的配饰戴在身上。
收拾妥当后,宋佩瑜才与满脸喜气的赖嬷嬷去松鹤堂。
果然不出宋佩瑜所料,除了宋老夫人笑眯眯的坐在上首,叶氏与柳夫人也在。
叶氏笑着道,“我还当是谁家的少年郎如此风姿卓越,让人见了就恨不得能拐回家去。仔细一看,竟然是我们家宋少卿。”
饶是宋佩瑜在外面,面对官场浸淫多年的老狐狸都能与之周旋,且不落下风。回家面对叶氏的打趣和宋老夫人与柳夫人含笑的目光,仍旧会觉得手足无措。
好在叶氏终究还是心疼他,听到宋佩瑜一直忙到现在,连茶水点心都没垫垫,立刻让宋佩瑜赶紧入座,催小厨房做些容易上桌的东西来。
宋佩瑜也不会与自家人刻意客气,况且他等会还有硬仗要打,不填饱肚子怎么能行。
果然,吃好喝足后,茶水刚端上来,叶氏便又提起了宋佩瑜的婚事。
她含笑望着宋佩瑜,语气里满是宠溺与得意,“按理说你的婚事不必与你多说,只要母亲与你大哥看好了就行,但我们家的情况究竟是有些不同。”
宋佩瑜听了叶氏的话,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低头肃立,做出承庭训的模样。
叶氏见状,眼中欣慰、感慨更甚,还趁着宋佩瑜没抬头,悄悄擦了下眼角。
再开口时,声音却仍旧平稳柔和,“从永和元年起,你就跟在殿下身边,如今已经是永和五年。你不仅从资治少尹变成太子宾客,也领了鸿胪寺的差事,早就是能自己做主的大人了。既然你自己能挣前程,我们便也不强求对你仕途有利的妻族。只要你喜欢,哪怕只是个平民百姓,我们也愿意成全你。”
虽然这番话并不是宋佩瑜想听到的,但他仍旧很感激叶氏。
这是连科举制都没有,仍旧按照九品中正制选官的时代。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绝对不是说说而已。
连小世家都要被大世家看不起。
以宋氏在赵国的势头,家中长辈愿意许诺他自主择妻,甚至能说得出来接受他求娶寒门姑娘的话,已经做出了最大的让步。
可惜宋佩瑜注定要让叶氏失望,等叶氏不再说话后,宋佩瑜仍旧保持站在原地,半垂着头的姿势,声音虽低,语气却异常坚定,“我无意娶妻。”
叶氏笑容未减,想也不想的道,“没有喜欢的姑娘也不要紧,我与柳夫人最近赴宴,见到了许多或端庄大方、或活泼开朗的姑娘。你多赴些宴,才能认识更多的人。”
宋佩瑜苦笑,抬头正视叶氏的眼睛,“大嫂,我真的没有娶妻的打算。”
叶氏这才感觉到宋佩瑜的认真,顿时没了刚才的好脾气,“前几年与你说娶妻的事,你不上心也就算了,毕竟你从小身子就不好,多养养也是应当的。如今你马上就要及冠,再也没有还不成家的道理。”
宋佩瑜又低下头,用沉默表达坚定的态度。
“你是不是在祁镇有喜欢的姑娘?”叶氏狐疑的打量宋佩瑜,从前宋佩瑜听见要娶妻也是多有推脱,却从来没这么坚定的拒绝过。
“喜欢你就带回来。”叶氏狠狠的咬了咬牙,“如果是平民,就送去世交家中养半年,给她安排个过得去的身份。等她进门后,我亲自带着她打理家务。若没有良藉……”
饶是叶氏堪称没有底线的一退再退,此时也说不下去了。
没有良籍就只能做妾,半分能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宋佩瑜老实摇头,“没有喜欢的姑娘。”
至少很长的时间内,都不会有。
宋佩瑜如此油盐不进的态度,让叶氏升起了真火气,她指着宋佩瑜道,“你……”
宋老夫人忽然抬起拐杖敲了敲地,“好了,他既然暂时没有这个心思,你着急又有什么办法?”
叶氏不情不愿的闭上嘴,转了个身背对宋佩瑜。
宋老夫人却像根本就不急着给宋佩瑜娶妻似的,招手让宋佩瑜别理叶氏,坐到她身前来,与宋佩瑜说了许多家常闲话,绝口不再提起娶妻的事。
等到宋佩瑜离开松鹤堂后,宋老夫人才看向叶氏,“我知道你也委屈,但狸奴毕竟还是个孩子,你便多让着他些。他难得有些空闲时间,明日又要上差,你就忍心为难他?”
当然不忍心,但还是忍不住生气。
叶氏拿着帕子的手虚捂着胸闷的位置,恨恨的道,“也不知道他是犯了什么魔障!”
柳夫人亲自端着红枣热水给叶氏,连声劝解了几句。
自从一起经营香水铺子后,柳夫人与叶氏的关系就亲近了许多。
她们本就年纪相近,从前因为身份天差地别又都不想让宋佩瑜为难,才有意无意的避着对方。
真正相处后,反而能察觉到对方的好处。
叶氏想到宋佩瑜不仅不听她的话,也不听柳夫人与宋老夫人的话,竟然也感觉到了些许安慰。
“既然我们说没有用,就让瑾瑜与狸奴说。狸奴自幼便对瑾瑜言听计从,而且……”宋老夫人嘴角的笑意忽然意味深长起来,闷声咳嗽了一声。
叶氏立刻懂了。
如今是宋佩瑜不想娶妻,他们逼着宋佩瑜娶妻。
虽然是为了宋佩瑜好,但在宋佩瑜眼中,她们就是恶人。
这个恶人不如让宋瑾瑜去当。
宋瑾瑜作为家主,在外头男人们眼中的威严必然更甚于她们这些妇道人家。
能做红脸,谁愿意做白脸?
她才不想因为娶妻的事,就让狸奴与她生分了。
于是当天夜里,宋佩瑜重新给银镜庄子做了大致的规划,正打算睡觉的时候,被宋瑾瑜堵在了书房。
兄弟两个都是大忙人,常常在宫中抬头不见低头见,在家中却鲜少能看到对方的身影。
虽然知道宋瑾瑜此时来找他,必然与他刚才态度坚定的拒婚有关,但宋佩瑜还是挺高兴的,连声吩咐金宝再去小厨房端些好克化的吃食来。
宋瑾瑜先与宋佩瑜说了些朝堂上的事。
如今东宫有了正经名分,重奕的地位已经彻底稳固,穆氏却还是那般不受永和帝的待见,东宫更是查无此穆。
就连唯一能入永和帝与重奕眼的穆清都被派去南临做县令,眨眼间已经三年多的时间过去,永和帝却丝毫没有将穆清从南临调回来的意思。
穆氏若是不能改变现状,最迟十年,就会彻底失去与宋氏、吕氏的竞争资格,沦为幽州的二流世家。
宋佩瑜顺势与宋瑾瑜提起鸿胪寺卿邓显和邓氏的金叶纸。
回到咸阳后,他已经将新纸告诉了永和帝与宋瑾瑜。
原本等重奕册封皇太子的事结束后,就该商讨关于新纸的事。楚国使臣却恰好来了,新纸影响未知,在想好要怎么处理之前,最好还是不要让消息流传出去。
所以目前为止,知道新纸存在的仍旧只有寥寥数人。
宋瑾瑜根本就不记得鸿胪寺还有个邓显存在,被宋佩瑜提醒后,也凝神思考了会,才想起来邓显是谁。
他直言让宋佩瑜不必有顾及,邓显正求之不得的想要为邓氏找到更好的出路。
说到这里,宋瑾瑜突然话锋一转,“我听说今日你当着母亲和你大嫂的面说不想成婚?”
宋佩瑜暗道声‘来了’。
虽然满心无奈,但宋佩瑜知道,他既然做出了这个决定就没法逃避,只能选择面对。
于是宋佩瑜将之前在松鹤堂说的话,又对宋瑾瑜说了一遍。
宋瑾瑜目光温和的望着宋佩瑜,在宋佩瑜说完话后,忽然笑出声来,感叹道,“狸奴长大了,不仅有心上人,还知道要瞒着。”
宋佩瑜习惯性的否决,“没有心上人,我只是还不想娶妻。”
“你有”宋瑾瑜语气笃定。
“难道是穆氏的姑娘?你与景珏不同,他娶不得穆氏的姑娘,你却无需有那么多的顾虑。或者……”宋瑾瑜望着宋佩瑜脸上几不可见的表情变化,漫不经心的猜测,“你喜欢的不是姑娘?”
宋佩瑜放在桌子下的手蓦然握紧,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是不是他在不经意间露出了破绽给宋瑾瑜,才会让宋瑾瑜一下子猜准。
半晌后,目光始终放在宋佩瑜身上没挪开的宋瑾瑜若有所思的道,“这次没有反驳,看来确实是这样。”
“没有”话音出口,宋佩瑜就听出了心虚,不由懊恼的垂下头。
“你……”宋瑾瑜惯常从容的脸上少见的出现了迟疑,终究还是没将这句话说完,而是竖起手指朝上指了指,又朝下指了指,满脸询问。
宋佩瑜:……
他为什么看懂了?
他不想看懂?!
前所未有的羞耻感袭上宋佩瑜心头,他自暴自弃的将头埋在手臂间,死死的趴在桌子上,闷声道,“我不是!我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
轻笑声传入宋佩瑜的耳朵,紧接着是宋瑾瑜轻松的语气,“罢了,你早些休息,等到以后想娶妻了,再与你大嫂说也不迟。”
宋佩瑜猛得抬起头来,脸上不知道是因为憋气还是因为羞涩红了大片。
宋瑾瑜正坐在原位,慢条斯理的品着茶,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你不逼我娶妻?”宋佩瑜像是对猛兽百般试探的小奶猫似的,小心翼翼的觑着宋瑾瑜的脸色。
宋瑾瑜睨了宋佩瑜一眼,淡笑道,“你心不在此,我为什么要逼你。”
设想过太多艰难险阻,也听过太多的否认。
难得宋瑾瑜表现的毫不在意,宋佩瑜反而觉得可疑。
他总觉得宋瑾瑜只是表面不在意,等会离开天虎居,就会让人调查他的人际关系,势必要找到那个让他‘不务正业’的人。
宋佩瑜脸上的神色过于明显,宋瑾瑜想要装作看不见都难。
宋瑾瑜摇了摇头,感叹道,“看来你真的很喜欢他。”
宋佩瑜双手杵在桌子上,沉默的抓着自己的头发,此时此刻,无论宋瑾瑜说什么,他都觉得宋瑾瑜是在套他的话。
宋瑾瑜已经很久没见过宋佩瑜如此情绪外漏的模样了,颇为稀奇的多看了一会,眼看着宋佩瑜要恼羞成怒,他才再次开口,“狸奴,我想告诉你,世俗规则是用来束缚庸人的工具,而你,会是制定规则的人。”
宋佩瑜万万没想到宋瑾瑜居然会说出这般狂妄的话来。
但宋佩瑜又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往小了说。
宋瑾瑜带领宋氏投奔永和帝,就是违反了世俗对忠的要求。
结果呢?
虽然宋氏的名声在九国中褒贬不一,却在宋瑾瑜的带领下绝处逢生并一飞冲天。
往大了说。
在宋佩瑜的时代中,青史留名的周武,她流传最广的事情中,哪件不是违反了世俗的潜定规则?
结果呢?
当所有爱她恨她的人都化为飞灰后,史书上仍旧被她留下了浓墨重彩的笔画。后人只会记得她,而不会记得那些骂她的人。
抛开伦理纲常,宋瑾瑜的话就是对他最高的期盼。
宋佩瑜真的很难不怀疑,宋瑾瑜已经看透了他是对谁心动。
可惜直到宋瑾瑜离开,宋佩瑜也没有勇气开口问,宋瑾瑜是不是知道他心中惦记的人是谁。
宋瑾瑜回到自己的院子后,直接告诉叶氏,宋佩瑜不喜欢姑娘,在宋佩瑜改变想法之前,不必再给宋佩瑜相看人家了。
叶氏刚开始还没明白宋瑾瑜说的是什么意思。
直到宋瑾瑜满脸无奈的将‘断袖’、‘龙阳’说出口,叶氏才恍然大悟。
叶氏不能接受这个理由,从宋景明的长子出生后,她就心心念念的等着抱宋佩瑜的孩子。
宋瑾瑜却突然告诉她,除非宋佩瑜改变主意,否则她再也不能抱到与宋佩瑜小时候一模一样的孩子。
眼见着叶氏冲动之下,就要趁着夜色去天虎居找宋佩瑜问话,宋瑾瑜满脸无奈的挡在门前,“我当年娶你的时候,也没想要孩子。”
叶氏脸上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愤怒和焦急立刻变成了诧异,她不可置信的望着宋瑾瑜,抖着嘴唇道,“你知道?”
叶氏自问嫁给宋瑾瑜这么多年来,操持家事打理族中庶务,没有半点亏心的地方。
她唯一觉得愧对宋瑾瑜的地方,就是当初议亲的时候,家中隐瞒了她难以生育,也许这辈子都不能有亲生子的事。
叶氏年幼时曾经在冬日落水,从此就落下的宫寒的毛病,看了许多名医,都不能保证她成婚后能正常生育。
后来她也确实子嗣艰难,却因为婆母不喜欢她吃那些求子的药,只能用药膳慢慢调理,等个不知道是否会有结果的结果。
幸好老天还是眷顾她,让她在成婚的第七年生下宋景明。
期间宋瑾瑜别说是纳妾,连通房都没要过,也不止一次的对叶氏承诺,就算始终没有孩子也不要紧,以后过继宋二的长子或者幼子。
宋瑾瑜点头,将叶氏半揽在怀中,带离了门的范围。
“议亲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件事,父亲母亲因此对这门婚事犹豫,但我喜欢你,便求他们假装不知道。”宋瑾瑜不想在这件事上多说,轻描淡写的道,“我们这些年也算举案齐眉,我想让狸奴也能自己选择。”
叶氏怔怔的望着宋瑾瑜的侧脸,最终还是含泪点了头。
之后两天,宋佩瑜都是一大早就去找吕纪和,然后整天带着襄王到处走动,丝毫没有进宫的意思。
东宫也始终都没传出消息,要宋佩瑜进宫。
直至第三天大朝会,宋佩瑜一如往常,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进宫去找重奕,却被拦在了东宫之外。
拦住宋佩瑜的郝石,吞吞吐吐的告诉宋佩瑜。
重奕生病了,永和帝下旨让重奕安心养病。
在重奕病好之前,禁止任何人去东宫探望。
这段时间内,宋佩瑜也不必再专门陪重奕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