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天,永和帝果然下旨,任穆侍中的五弟为京卫指挥使司副指挥使,宋佩瑜还特意让安公公从库房中挑了些东西送去穆府。
思来想去,宋佩瑜还是觉得应该尽量让重奕少与穆婉相处。
穆氏与穆婉怎么看,都不像是会老实的样子,现在少让重奕与穆婉相处,将来重奕才能少伤心些。
宋佩瑜不能阻拦穆婉来东宫,却能将重奕带出宫。
正好襄王与永和帝的谈话,因为在联姻上的分歧不得不暂停。
宋佩瑜便带着重奕一起去找襄王,请襄王给他们讲西域商路上的见闻。
襄王对重奕的态度还是那般和善,只是偶尔看着重奕的目光会稍显奇怪,似乎还在介怀重奕三十岁之前不娶妻纳妾的事。
还假装不经意的当众提起这件事,等待重奕的回答。
好在吕纪和是见过大场面的人,突然听到这么劲爆的消息也没面露异色,只是目光‘稍微’变凶了一些。
襄王没从重奕、宋佩瑜与吕纪和的反应中看出违和,长长的叹了口气后,继续讲他在西域商路上见到的稀奇见闻。
这些稀奇见闻不仅重奕喜欢听,宋佩瑜与吕纪和也听的津津有味。
只是大家的侧重点不同,除了重奕能算得上是个好的听众,从来都不会中途打断襄王,宋佩瑜与吕纪和多少都有些烦人。
吕纪和拿着粉笔在石桌上记录下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符号,抬头看向襄王,“您说刚才说大宛有几个皇孙来着?是不是还有个体弱多病的七皇孙。”
襄王都被问懵了,忍不住抬头看了眼天色,他提起大宛时,至少是半个时辰之前。
好在襄王年纪不算大,记性也非常好,经过吕纪和的提醒后,还能想起来他刚才随口说了什么。
宋佩瑜抓住这个空隙,在襄王给重奕讲下个趣事之前问道,“我刚才听您说见到一种能咀嚼出甜味的草?这种草在当地被称作什么?有没有人试过用这种草制糖?您觉得赵国的环境能大批量的种植这种草吗?它……”
襄王的目光逐渐呆滞,沉默了半晌,转头看向重奕,“我再与您说个在大月氏遇到的奇事。”
重奕摇了摇头,对襄王道,“不急,你先回答狸奴的问题。”
襄王无语凝噎,他抹了把脸,突然有种想要掀桌离开的冲动,却因为有求于赵国不得不扯出笑脸,“劳烦宋大人再问一遍,本王刚才没听清宋大人的问题。”
同样拿着粉笔在石桌上下笔如有神的宋佩瑜抽空抬起头来,爽快的摆了摆手,“没事,王爷听清了哪个问题,就先回答哪个问题。”
襄王用力磨了磨牙,“……全部”
宋佩瑜脸上的表情突然凝滞。
一个都没听清?
他刚才都问了什么来着?
宋佩瑜与襄王面面相觑,两脸茫然。
正杵着下巴打哈欠的重奕半眯着眼睛抱紧怀里的软垫,“狸奴刚才问襄王能咀嚼出甜味的草……”
宋佩瑜与襄王齐刷刷的转头看向重奕。
重奕丝毫没受影响,在昏昏欲睡的状态下,将宋佩瑜刚刚灵光一闪想出来的问题,一字不差的复述给襄王。
襄王这回记住了,却莫名觉得脑壳疼。
以草炼糖?
这只猫是疯了吗?
赵国也没穷到这个份上。
转眼半个多月的时间过去,宋佩瑜天天拉着重奕找襄王听故事,吕纪和也一次都没落下过,宋佩瑜与吕纪和的小厮还学会了随身携带宣纸与炭笔。
襄王却觉得自己苍老了许多,总是在夜深人静睡不着觉的时候,对自己的记忆力产生怀疑。
他算是看明白了。
只有赵国太子才是真心想听故事的人。
宋佩瑜与吕纪和都是指望着拿他出书。
为了避免日渐头秃的命运,襄王主动将他从楚国带来的所有游记都送到了东宫。
这是他这么多年走南闯北,去过所有地方的见闻。
原本是准备当成筹码,用来与永和帝讲条件用,如今直接送给东宫了,只求东宫别再将他当成说书先生。
他真的再也想不起来了。
宋佩瑜立刻让人将襄王送到东宫的书籍抄写一份送去勤政殿,然后挑了箱琉璃坊最新烧制出的花样送去楚国使臣暂住的地方,作为给襄王的回礼。
第二日,重奕的专属车架,准时准点的出现在楚国使臣落脚的地方。
已经换好了轻便的衣裳,打算在咸阳逛逛的襄王刚好出门。
两者撞了个对脸。
马车窗户处的帘子被掀开,露出宋佩瑜的脸,“王爷今日要出门?”
襄王动了动嘴唇,没发出任何声音,僵硬的点了点头。
宋佩瑜见状,失望的叹了口气,“原本我还想趁着王爷给殿下讲故事的空档,再请教王爷几个问题。”
襄王站在原地,不肯轻易接宋佩瑜这句话。
快饶了他吧。
宋佩瑜见状只能遗憾的放下窗户帘子。
片刻后,马车正中间的帘子被掀开,打帘子的仍旧是宋佩瑜,他对襄王道,“王爷可是计划好了,要去哪里转转?殿下正不知道要怎么感谢王爷这几日给他讲了那么多的稀奇故事,王爷可愿意给殿下个机会?”
襄王矜持的点了点头,从善如流的上了马车。
宋佩瑜看了眼天色,问襄王想不想去琉璃坊看看。
就算没有今天的事,宋佩瑜也会找个机会去琉璃坊。
昨晚他收到那边传来的消息,琉璃坊终于制造出完全没有杂质的透明玻璃。
襄王面露惊讶,他当然听说过琉璃坊,在楚国的王府中还有许多从赵国或者奇货城辗转到楚国的琉璃,昨日还刚收到从东宫搬到他住处的整箱琉璃。
说实话,打开箱子后,看到里面毫无章法的堆积在一起的大量精美琉璃时,襄王的心很痛。
在楚国,每个琉璃摆件都会有独属于它们的木箱,除此之外,木箱里还会垫着大量细布与丝绸,生怕让琉璃表面出现半点划痕。
猛然看到东宫如此粗暴的对待琉璃。
襄王心痛的同时,还有几不可见的心酸。
只是他没想到,宋佩瑜居然肯让他去生产琉璃的庄子上见识一番,难道不怕他将宋佩瑜的摇钱树看透?
襄王脸上的疑惑与好奇都毫不掩饰,宋佩瑜轻笑了声,立刻让人改变方向去琉璃坊,同时让金宝去通知吕纪和。
若是忘记吕纪和,肯定又要被阴阳怪气好几天。
路上宋佩瑜试探着问了襄王一些有关于西域三十六国的问题。
也许是看在即将到达的琉璃坊的份上,襄王的表情虽然微妙,却没拒绝回答宋佩瑜的问题。
“宋大人问的如此详细,难道是想亲自去西域看看?”襄王好奇的看向宋佩瑜。
宋佩瑜还没说话,始终安静坐在马车角落里吃糕点的重奕立刻开口,“他不去。”
襄王却不死心。
虽然被宋佩瑜问了这么多问题,甚至已经到了看见宋佩瑜就头疼的程度。但襄王不得不承认,宋佩瑜问出的问题都是他走了几次西域商路,都忽略过去的问题。
如果他思考的时候,也能如同宋佩瑜这般细致,绝对能事半功倍,走一次西域商路就能抵得上从前数次都加起来的效果。
所以襄王非常希望,将来带赵国人去走西域商路的时候,赵国的队伍中会有宋佩瑜。
“太子何必将话说的这么绝对?”襄王忍不住劝道,“宋大人与吕大人亲自走一次西域商路,才能将他们的疑问都弄清楚。”
重奕将手中的糕点塞进嘴里,然后将盘子里剩下的两枚糕点递给宋佩瑜,低声道,“我也去。”
宋佩瑜失笑,拈起块糕点放进嘴里,摇头道,“你放心,我不会去西域,到时候让银宝替我走一趟。”重奕闻言,立刻不提去西域的事了,再次委顿在铺着层层软垫的角落,唯有手臂还伸着,稳稳的端着盘子里仅剩的那块糕点。
宋佩瑜不太愿意吃这些糕点,更没法做到像重奕似的,每天五六盘糕点下肚,还要正常吃三餐,却从来都没胖过。
但重奕吃糕点的时候,却惯常喜欢分别留下一个甜口和一个咸口的糕点给宋佩瑜,或者吃到特殊花样的糕点时,将他觉得很好看的糕点留下来让宋佩瑜尝尝。
重奕与宋佩瑜自然而然的在三言两语中否决了西域之行,也没人觉得重奕端盘子,宋佩瑜等着吃有哪里不对。
襄王却怎么看都觉得这两个人……不太对劲?
具体怎么个不对劲法却形容不出来。
如果硬要说,就是突然想离这两个人远一点。
最好能马上离开这两人的视线范围内,或者让这两个人离开他的视线范围内。
马车内突然沉闷的气氛,直到他们在琉璃坊内下车后才缓和下来。
宋佩瑜带着襄王与重奕,直奔摆放透明玻璃的库房。
按照宋佩瑜的交代,这个格外空旷的库房内只摆放透明玻璃。
襄王兴冲冲的走进库房,立刻大失所望,“空的?”
早就收到消息,心中有所准备的宋佩瑜却第一眼就看到了贴在白墙边的玻璃,竟然真的做到了没有半点灰痕。
宋佩瑜满脸兴奋的侧过头,正想与重奕分享这个喜悦,就见到重奕已经将目光放在墙边。
“先将东宫的窗户都换成这种玻璃什么样?”宋佩瑜迫不及待的问。
重奕点头,“你拿主意就好。”
完全被忽略的襄王皱起眉毛,望着完全当他不存在的两个人,那种在马车里时产生的不自在感觉又出现了。
他竭尽全力的将不自在的感觉抛在脑后,顺着宋佩瑜与重奕的目光看向墙角。
似乎……有点反光?
墙面有问题!
襄王兴致大起,大步走向从某些角度看会发光的墙面。
终于在距离墙面只有三步之遥的时候,看出了问题所在。
竟然有层完全透明的琉璃贴在墙面上。
襄王双眼中露出震撼,忍不住伸手摸过去。
在手指即将要触碰到琉璃的前一刻,襄王及时停下动作,转头看向不知何时也走过来的宋佩瑜与重奕,少见的有些窘迫,“能摸吗?”
宋佩瑜笑了笑,“当然能摸,就算是摸坏了,王爷也不是赔不起。”
襄王被宋佩瑜这句话逗的笑出声来,心中的顾虑也消失的干干净净,毫不犹豫的摸上了贴在墙面上的透明琉璃。
触手冰凉细滑,与襄王在其他琉璃摆件上感受到的触感都不同。
襄王满是赞叹的收回手,却惊讶的发现,这块透明的琉璃当真被他摸坏了。
原本完全透明的琉璃,正中央的位置已经有了细细的纹路,就像是冬日里不堪重负被压碎,却又没彻底被压碎的薄冰似的。
襄王非但没因此而恼怒,反而满脸笑意的说要赔宋佩瑜这块透明琉璃的钱。
宋佩瑜见状,在心中摇了摇头。
他知道襄王会是这等反应,不仅是因为人傻钱多,还因为对透明玻璃的价值满意。
满意透明玻璃的稀奇罕见,更满意透明玻璃‘一碰就碎’的脆弱。
宋佩瑜没法更深入的解读襄王的这种心理,也无法产生共情心,却能理解襄王。
只有理解襄王,他才能一茬又一茬的割韭菜。
宋佩瑜当然不会借着这个机会讹襄王的钱,他拿出帕子在透明玻璃上出现裂痕的地方轻轻抹过。
方才还遍布裂纹的地方,再次变得光滑平整。
“!”
见证奇迹的襄王忍不住发出惊呼,手指再次触碰到刚刚恢复光滑平整的地方。
细碎的裂痕再次出现,这次换了个形状。
襄王脸上的神情完全凝固住,看到宋佩瑜再次用帕子在出现裂痕的地方抚过后,出现裂痕的地方又变得平整。
襄王觉得他好像懂了,但又没完全懂。
好在宋佩瑜并没与看襄王笑话的意思,他将外面的工人都叫进来,让他们将紧贴着墙面的透明玻璃抬下来,让襄王能将透明玻璃看得更清楚。
库房的大门大开,工人们抬着透明玻璃的两侧站在原本应该是门的位置。
门外的景色纤毫毕现,正是宋佩瑜想要的效果。
宋佩瑜满意的点了点头,大方的对襄王许诺,“如果东宫换了玻璃窗户的效果不错,也给王爷的住处也都换成这种窗户,如何?”
襄王连连摇头,“本王看外面清楚,外面看本王也清楚。”
想到他忙完后,偶然抬头会看到张贴着透明玻璃的脸,襄王顿时打了个哆嗦。
宋佩瑜奇怪的看着襄王。
谁敢在襄王的窗户外随意窥视?
白天有守卫,夜晚有窗帘。
襄王未免担心的太多了。
宋佩瑜摇了摇头,让人端冰水、温水、与热水来,分别泼在透明玻璃上,再用软布擦净透明玻璃上的痕迹。
襄王见状,终于明白刚才是自己闹了笑话,悄悄红着脸往后退了几步,却更诧异这种透明……玻璃的神奇。
宋佩瑜管它叫玻璃。
难道是完全不同于琉璃的东西?
做过了抗水、抗冷和抗热实验后,宋佩瑜对几乎没有变化的玻璃十分满意,他从靴子里抽出匕首,先将匕首柄朝下敲击在玻璃上。
敲击处响起清脆的声音,玻璃却安然无恙。
宋佩瑜将匕首翻过来,变成尖锐的那面朝下。
‘锵’的一声后,以匕首尖与玻璃接触的地点为圆心,密密麻麻的裂纹朝着四周蔓延开。
宋佩瑜眨了眨眼睛,忽然感觉到腰间传来一股巨力,整个人都‘飞’了起来。
他还没落地,稀里哗啦的声音就不绝于耳。
惨遭宋佩瑜各种折磨的玻璃,终于碎了个彻底。
可怜襄王好奇心最重,也没想到玻璃碎了后不是掉在地上,而是往四周崩溅,虽然及时用宽大的袖子盖住了脸,只是手上多了几道几不可见的划痕,却被吓的够呛,猛的后退了好几步,久久回不过神。
好在从泼水实验开始,透明玻璃就被平铺在围成正方形的木头上,没有再用工人举着。
因此在场唯一受伤的人,就是手有点疼,却远远比不上心慌的襄王。
始作俑者宋佩瑜被护的极好,身上连块玻璃渣都没沾上,却要面对重奕深沉的目光。
宋佩瑜轻咳一声,大步走向仍旧满脸茫然震惊的襄王,试图将这件事岔过去。
“王爷……”刚出口两个字,宋佩瑜就感觉到了手腕上的力道。
被重奕松松扣着手腕的他,根本就迈不动腿。
宋佩瑜试探着挣脱了下,重奕却像是座巍峨沉默的高山似的,任凭宋佩瑜怎么用力,他都岿然不动。
宋佩瑜没有办法,眼见襄王已经回过神来,正满脸欲言又止的模样看着他与重奕,宋佩瑜只能先扬起个若无其事的笑容应付襄王,然后立刻回头,声音几不可闻,“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重奕勾了下嘴角,笑意却未及眼底,“撒谎”
末了,又加了句,“小骗子!”
宋佩瑜突然觉得有点慌,却分不清是背后襄王越来越奇异的目光让他发慌,还是眼前看上去越来越生气的重奕让他发慌。
他反握住重奕的手腕摇了摇,巧妙的避过了‘撒谎’两个字,低声道,“真的不敢了,下次再有这样的实验都让工人去做,我只远远的看着,好不好?”
重奕没说好或者不好,而是道,“我陪着你。”
宋佩瑜根本就没细想,连声道‘好好好’,应了重奕的话,终于将手腕从重奕的手中解救了出来。
他立刻回头。
果然,襄王脸上的神色已经从‘狐疑’变成了‘震惊’。
见到宋佩瑜往他的方向走,襄王还往后退了好几步。
最后,襄王虎目含泪的收下了宋佩瑜送他的三大箱琉璃,满脸‘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会往外说,你送我的琉璃应该不是葬礼吧?’
将襄王送回住处,宋佩瑜说什么都不肯与重奕一同回东宫,他要去鸿胪寺见被他晾了快要一个月的卫国使者。
昨日卫国又有丧报传来,卫国八皇子又死了俩个兄弟,晚上宋佩瑜出宫前,见到了八皇子派来的宫人。
八皇子不想回卫国,理由是他怕死。
……可以说是非常诚实了。
目送重奕的马车离开,宋佩瑜深深的松了口气,忍不住揉了下始终在发热的耳朵,径直往鸿胪寺的方向去。
只要走过前方的拐角,就能看到鸿胪寺的大门。
因为宋佩瑜天天领着重奕往外面跑,还特意交代东宫小学堂的人,有闲暇的时间,就进宫陪陪重奕。
穆婉已经从原本每日必要在东宫呆满一个时辰,陆续变成每次最多呆半个时辰,也不是每天都会来东宫。
重奕回宫的时间很巧,穆婉刚来过东宫,听闻重奕不在后,已经走了。
被留在东宫的安公公乐呵呵的迎了上来,“宋大人前几日又送来几个说书人,老奴让他们来给您讲新故事?”
重奕恹恹的点了下头。
他觉得听故事也没什么意思。
但不听故事更没意思。
啧
最终重奕还是没听上新故事,他刚与新送入东宫的说书人打了个照面,就听安公公说慕容靖求见,正在花厅等他。
慕容靖也有些日子没见到重奕了。
或者说重奕像是已经将慕容靖彻底忘在脑后,很久都没有再召见慕容靖。
慕容靖毕竟是五军都督府的左都督,重奕不召见他,他也没办法像东宫小学堂的那些人似的,天天主动往东宫跑。
况且慕容靖心中十分清楚,没等到合适的机会,他就算与重奕每天见面也没用。
今日他会一反常态,主动来找重奕,正是因为他以为的时机到了。
慕容靖抱拳弯腰,主动迎接重奕,满脸笑意的开口,“恭喜殿下。”
安公公停在门外,还将原本在花厅内的小太监也都叫了出去。
“有什么喜事?”重奕走到慕容靖面前,伸手去扶慕容靖抱成拳的双臂,两人脸上同时闪过意外。
分别落座后,慕容靖才再次开口,“殿下可听曾听闻刚从卫国传来的消息?”
重奕回想上次宋佩瑜与他说卫国消息时是哪天,随口道,“已经登基半个月的卫国十九皇子暴毙,还是摄政王全家被毒杀?”
慕容靖端起茶盏,挡住脸上的复杂之色,与重奕道,“还是与摄政王全家被毒杀有关,卫国在摄政王府的后院发现了卫国骠骑大将军的尸首。”
重奕满脸漠然的望着慕容靖。
卫国骠骑大将军?
谁?
宋佩瑜没与他提起过这个人。
看懂重奕眼中的询问后,慕容靖心中的复杂顿时变成了心塞。
他真想问问东宫小学堂的那些老师,平日里都教给了殿下什么?
殿下居然连卫国的骠骑大将军都不知道!
卫国骠骑大将军也是卫国皇室成员,他是卫国开国皇帝的后代。
到了他这代,身上还个辅国将军的爵位。
虽然在卫皇自己都认不全的众多皇子面前根本就不够看。
但骠骑大将军自己争气,是卫国皇室中少有的能拿的出手的人。
燕、卫、梨三国纷纷为曾镇金矿红了眼睛的时候,骠骑大将军也是少数能保持清醒的人。
他曾连续上了十五份折子,请卫皇从曾镇撤兵。
然后被卫皇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痛斥了一番,还被勒令闭门思过。
正是因为如此,卫国屡次朝曾镇增兵,都没有骠骑大将军的手下。
等到曾镇再次地震,卫国七万士兵几乎全军覆灭,骠骑大将军手下的六万老兵,几乎等于整个卫国的兵力。
骠骑大将军在卫国的地位立刻水涨船高,连之前当着面朝文武的面,将奏折往骠骑大将军头上砸的卫皇,都要笑着喊声叔叔,就更不用说卫皇驾崩后,仿佛是小鸡崽似的皇子们了。
事实上,卫皇驾崩后,卫国三天两头的换皇帝,两个月换了将近二十个皇帝,还没彻底乱起来,就是因为掌握卫国大部分兵马的骠骑大将军始终坐镇在卫京。
如今不仅卫国十九皇子在皇位上驾崩,连带着怕了皇位魔咒,主动退步摄政王的卫国二皇子与说是卫国定海神针也不为过的骠骑大将军也一起没了。
早就日暮西山的卫国,恐怕马上就要分崩离析。
重奕‘嗯’了一声,目光懒洋洋的放在慕容靖身上。
卫国要乱了,甚至会消失,与他有什么关系?
慕容靖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虽然仍旧痛心重奕的不学无术,却没有表现出来,温声请求重奕叫人去拿份九州地图来。
重奕从椅子上起来,率先朝着门口走去,“去书房”
慕容靖露出稍带惊喜的笑意,殿下还记得他有个书房,也知道书房中有九州地图。
可喜可贺!
事实上,重奕的书房不仅有九州地图,还有所有能在赵国找到的关于九州、九国的资料,和赵国所有县镇的详细资料。
甚至在书房的隔间中,还有个沙盘。
因为重奕的书房是宋佩瑜亲自布置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宋佩瑜在用。
重奕让安公公将地图找出来,直接带着慕容靖去隔间摆放着沙盘的地方。
因为已知信息有限,这个沙盘在宋佩瑜看来非常粗糙。
只能体现出九州的大致地形,和九州的轮廓。
比如哪个位置是高山,那片位置是平原,什么地方有要塞……
九州土地广袤地形多变,就算是在宋佩瑜眼中粗制滥造的沙盘,也占据了半个隔间的位置。
安公公将找来的地图展开,放在沙盘旁边平整的木板上,无声退出隔间。
重奕勉为其难的打起精神,却始终都没等到慕容靖开口,黑白分明的双眼带着责怪的意味看了过去。
慕容靖正目光灼灼的望着沙盘,毫不掩饰眼中的‘狼性’。
重奕轻而易举的读懂了慕容靖的想法,慕容靖想将沙盘占为己有。
慕容靖眼前忽然一黑,是上好的锦缎,上面还绣着鲜艳的朱雀纹。
他顺着衣袖往上看,正对上重奕冷漠的脸。
“这是我的”重奕告诉慕容靖。
慕容靖丝毫不在意重奕的冷漠霸道。
作为太子,已经无才到这种程度,再没点脾气,还有什么用?
重奕有脾气才是慕容靖乐见的情况,他恨不得重奕能更霸道点。
“臣不敢惦记殿下的东西。”慕容靖笑的无害极了,“不知殿下的沙盘是哪位匠人献上?臣想定制个相同的沙盘摆放在五军都督府。”
重奕皱起眉毛,不留余地的拒绝,“我忘了。”
虽然打造一模一样的沙盘不需要宋佩瑜再重新设计图纸。
但重奕只要想到,花费宋佩瑜那么多时间与心血制作出来的东西,不仅摆放在他的东宫,还会出现在五军都督府任人观赏评价,就觉得很不舒服。
慕容靖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他立刻道,“既然殿下已经记不清了,臣便去问宋大人。”
慕容靖本意是想在不惹重奕生气的情况下,将沙盘弄到手,却不知道他这番话,正好桶到马蜂窝。
重奕伸手指着门口。“出去”
慕容靖脸上的笑意收敛,眼中满是不赞成,提醒重奕,“臣还有正事没与殿下说。”
“我不想听了。”重奕毫不犹豫。
刚才还坚定的认为,作为太子既然已经与才华无缘就一定要有脾气的慕容靖无语凝噎。
他希望重奕有脾气,却不是这种毫不讲理的脾气。
慕容靖正要再说话,突然感到肩膀传来让他无法抵抗的巨力,连带着他的双脚都顺着这股力道离开了地面。
重奕竟然双手提着他的肩膀,将他提起来了。
这是什么巨力?
慕容靖气沉丹田,身体猛得下坠。
虽然身体明显的下沉了一段距离,脚却仍旧没能贴上地面。
慕容靖眼中闪过惊讶,他知道重奕的身手不同寻常,也是因为这点才会注意到重奕,却没想到重奕居然比他天生神力还从小习武的傻女婿力气还大。
惊讶转为兴味,慕容靖勾起一条腿弯成不可思议的角度,朝着重奕的小腹踹去。
重奕不得不松开慕容靖的肩膀,伸手挡住慕容靖的腿,顺势将慕容靖的这条腿牢牢扣在手心,另一只空闲的手再次去抓慕容靖的肩膀。
慕容靖立刻看出来,重奕这是想将他扛起来。
为重奕临场应变能力震惊的同时,慕容靖借着重奕握着他腿的力道,另一条腿猛的朝着重奕的脸侧踢过去。
……
安公公守在隔间门口,听着里面拳拳到肉的声音,眼皮子直跳,对距离他不远的来福疯狂做嘴型使眼色。
快去找太医!
老天保佑,千万别让慕容将军被打出什么好歹。
安公公担心的确实有道理。
隔间内的情况称作一面倒也不为过,慕容靖毫无还手之力,只能被动防守,避免自己被打的太惨。
重奕不想破坏占据大半个隔间的沙盘,下手也有顾虑,况且他的目的不是打人,而是将觊觎沙盘的慕容靖轰出去。
偏生慕容靖十分倔强,宁愿多挨几下,也不肯往门口多退半步。
一时间两个人竟然僵住了。
最后还是慕容靖身形不稳,眼看着就要砸在沙盘上,重奕才将慕容靖拉起来,主动退了几步。
慕容靖半弯着腰将双手支撑在大腿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虽然裸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上没有显眼的伤口,看上去却有些狼狈。
重奕双手抱胸靠在墙壁上,胸膛的起伏也比平时更剧烈些。
安静良久后,终于将气喘匀的慕容靖主动开口,“殿下身手不凡,不随军出征委实浪费了,卫国内乱对殿下来说,是绝无仅有的好机会。”
重奕没再急着让慕容靖出去,他垂下眼皮望向沙盘上卫国的位置,沉声道,“给我个理由。”
缓过劲来的慕容靖笔直站好,视线随着重奕的目光放在沙盘上,“殿下是想要随军出征的理由,还是想要对卫国出征的理由?”
重奕抬起下巴,“孤都要。”
慕容靖愣了一下,继而失笑。
从前他也以为建威大将军的独子不怎么聪明,如今看来却是他错了。
太子殿下不是不怎么聪明,而是聪明过头了。
这份骄矜,足以看得出陛下对他有多纵容。
“殿下当初肯召见臣,不就是因为……”慕容靖沉吟了下,将各种客套话抛却,选择开门见山平铺直叙,“殿下不再满足于事事都听从陛下的安排,您有了自己的想法。”
“嗯”重奕点头,大方承认慕容靖的猜测。
“您发现陛下是父是君,当抛却父子只论君臣的时候,他可以完全不理会您的想法。”慕容靖很清楚他在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却明白他如果不说这些话,重奕就不会用他。
重奕的脸色又和缓许多,继续点头,“嗯”。
“臣可以帮助殿下摆脱这个难题。”慕容靖再次说出这句话。
半年前,他们从奇货城回到咸阳的路途中,慕容靖曾经找到机会与重奕单独说过这番话。
当时的重奕并没有理会他。
慕容靖知道,今天会有个不同的结果。
“昔日在陛下麾下效力的将领大多战死,陛下也因为旧伤不能再亲自出征。骆三忠心却没有将才,屡次在战场上不知变通延误军情。肃王也没比骆三好到哪去,且自从……大公子战死后,就再也见不得两军相战的情况,早就失了心气。”
“建远将军这些年屡次被陛下申斥,连手下的将士都因此人心涣散,要想再上战场,至少要缓个一年半载。”
“昔年燕军压境,陛下无人可用,才会让我挂帅。”
提起这点时,慕容靖毫不避讳。
若是他膝下不是独女而是小郎君,永和帝当年未必肯用他,他与穆氏也不会反目成仇。
这些事在慕容靖看来都是上天注定,坦然面对就好,完全没必要为此思虑过多。
“殿下的机会在于兵权。”慕容靖以笃定的口吻道。
“只要殿下表现出能掌握兵权的迹象,陛下与肃王殿下必然会全力支持您,宋氏与吕氏本身就摸不到兵权,又有宋佩瑜与吕纪和已经站在东宫阵营,也会全力支持你。”
慕容靖单膝跪地,“臣也愿意全力支持您掌握兵权。”
“只要掌握兵权,您就不必再担心与陛下意见相驳产生争执时,面对陛下的威严毫无办法。”
到时候皇帝与太子的争执就不再是单纯的家事,而是国事,自然会有文武大臣坚定的站在太子身后,甚至不惜与永和帝作对。
只要太子能让文武百官看到未来。
这就是慕容靖想到,说服重奕随军出征的理由。
只要重奕出现在战场,他既不需要亲自杀敌也不需要颁布命令,他只需要活生生的站在那里,赵国皇太子的身份就会让敌军心生畏意,我军士气大涨。
久而久之,从士兵到军官再到将军。
将重奕当成信仰的人越来越多,兵权也会自然而然的移交到重奕手中。
重奕轻笑了声,抓着慕容靖的肩膀,硬生生的将慕容靖提了起来,目光犀利的盯着慕容靖的双眼,语气却仍旧如往日那般冷淡,“你想要什么?”
如今赵国大部分兵权都在永和帝与慕容靖手中。
永和帝能心甘情愿的将兵权交给继承人,慕容靖为什么如此迫不及待的将手中的兵权主动交出去?
慕容靖顺从的低下头,却没避开重奕的视线,“臣想要朝堂稳定,国泰民安。”
听到匕首出鞘的声音时,慕容靖再想反应已经晚了。
冰冷尖锐的白刃无声贴上慕容靖的脖颈,重奕嘴角扬起嘲讽的弧度,“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