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卫京已经彻底平静下来,重奕于卫国皇宫宴请军中将领。
从卫京被赵军攻下后,就代表整个卫国都彻底变成赵国的领土。
赵国此番出兵大获全胜,具体的军功上报还需要些日子。
等咸阳那边核查定夺,按照每个人的军功给出封赏,恐怕要等到年底。
但重奕是皇太子,还是格外有钱的皇太子,他想奖赏大军,根本就不需要理由,也不必等待咸阳的允许。
宋佩瑜仿照他曾见过的年会,用当初卫京勒索赵军的物资,在八月十五当天,于卫京皇宫举办了个热热闹闹的宴会。
除此之外,宋佩瑜还安排人,大开卫国皇宫的库房,给卫京的每家每户都送了碗肉汤。
防止百姓在有心之人的挑拨下多想,宋佩瑜还专门吩咐人送味道极重的羊肉汤。
每碗羊肉汤中都能见到羊肉,还有常见的蔬菜,五口之家自己备上干粮,足够吃饱。
八月十五后,宋佩瑜打发安平王每日坐在巡街的车架上做吉祥物。
赵军刚进卫京的时候,卫国百姓整日闭门不出。
连街上被卫皇和大司空手下的人毁坏了门脸的铺子,都是赵军简单的收拾了下,另外找东西先遮挡住。
卫京百姓不得不出门的时候,如果不小心遇到了赵军,不是像看到恶鬼似的掉头就跑,就是被吓得浑身僵硬呼吸急促,直到赵军已经与他们擦肩而过,才如梦初醒般的跌坐在地上。
总之,卫京百姓虽然没态度激烈的反抗赵军,却始终都表现的对赵军极为排斥。
等到八月十五之后,卫京内悄悄发生改变。
先是被砸坏的铺子开始有人修整,许多铺子悄无声息的开门。
然后街头街尾再次出现摆摊的阿婆和挑担的货郎。
就算再遇到赵军,卫京百姓也不会撒腿就跑或者浑身瘫软,最多是低下头等待赵军先过去,有些胆大的人还敢与赵军说几句话。
卫京作为卫国权力中心,复杂程度远远超过卫国另外十二个县城。
仔细了解卫京中的各大势力后,宋佩瑜狠狠的松了口气,甚至恨不得去卫国皇陵上几炷香。
老卫皇的那些败家子太给力了,不算赵军攻入卫京当天驾崩的‘伪皇’,二十八任皇帝,将卫京的各大世家犁的明明白白。
原本卫国就底蕴极浅,极少又肯侍奉‘土匪君王’的世家。
当年陆续从别处迁来卫京的世家,大多都是在原本的地方待不下去,才会来投奔卫国。
这么多年过去,这些世家好不容易与卫京的牵扯越来越深,却被二十六任皇帝连根拔起。
就算有世家拿出极大的韧性,坚持经历的两位甚至两位数的皇帝,终于寻到了生机,却不可避免的元气大伤,根本就没有资本再反抗赵国或者与赵国谈条件。
赵国不找他们的麻烦,他们都要去祠堂烧高香,感谢祖宗保佑。
如此算来,卫京竟然像是被强行刮去花纹的白色瓷砖似的,任由初来乍到的赵国随着心意涂抹。
这是什么被老天眷顾的好运气?!
宋佩瑜决定效仿当初重奕势如破竹连下卫国县城时,保证被攻下的县城,不会在他离开时出现乱子的方法。
当初重奕是将县衙的所有衙役和驻军都聚集在一起,当着所有人的面,将花名册烧毁,然后将衙役与驻军中的所有头目,无论大小都送到易县。
宋佩瑜打算在离开卫京回赵国的时候,将卫京的所有世家都带去赵国。
重奕如今便是盘踞在卫京的强龙,由不得这些世家说半个‘不’字。
宋佩瑜整理出要带走的世家名单后,就让下面的人提前给这些世家通气。
他希望这些世家能认清自己的地位,别在离开卫京时还要给卫京百姓留下不体面的印象。
十日后,永和帝的圣旨从咸阳姗姗来迟。
永和帝正式将幽州分为岑郡、冒郡和雍郡,并改卫国为卫郡。
命皇太子兼任卫郡郡守,于卫郡安抚百姓,肃清政事。等卫郡彻底安稳下来后,携安平王回咸阳。
与圣旨同时到达卫京的,还有朝堂精挑细选接手卫国的官员。
不再打仗后,重奕就恢复了往日里的懒散模样。
虽然卫京没有宋佩瑜酿的好酒,也没有稀奇有趣的话本子,但卫京也有很多不同于幽州的有趣玩意儿,还有名为小调的特色。
重奕每日见到宋佩瑜开始忙碌后,就快速不见人影,除了少数时间是去找慕容靖,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卫京的各个角落神出鬼没,时常会带回来些十分有趣的小玩意儿。
短短几日,他和宋佩瑜的房中极具咸阳风格的布置,就逐渐偏向卫京的风格。
以至于八个月后,卫国新一年的春耕彻底结束。
宋佩瑜与重奕打算离开卫京,在卫国巡视后,回奇货城修整,然后直接赶回咸阳的时候,光是这些舍不得丢的小玩意儿就占据了两辆大马车。
重奕离开卫京,如今为称作赤县的地方时,摆出全套的太子仪仗,后面还跟着安平王的亲王仪仗。
盛泰然和平彰选择留在郡守府,他们将代替重奕监察郡守府的官员和卫郡的情况,随时用只有他们知晓的方式给咸阳送信。
立在赤县又加高了一大截的城墙上,望着浩浩荡荡的大军彻底远去,心思向来粗犷的平彰突然有些伤感。
他小声道,“等我们回到咸阳的时候,殿下会不会忘记我们?”
此次分别,他们至少要在卫郡停留三年,才会回咸阳。
“应该……”盛泰然歪头想了会,不太确定的道,“会吧。”
本以为盛泰然犹豫了这么久,会给出否定答案的平彰顿时哭笑不得,连惆怅都放在了脑后。
罢了,他从小跟在重奕身边,怎么可能不了解重奕的性子。
他和盛泰然能得到重奕的信任,代替重奕坐镇在郡守府,已经是天大的殊荣。
若是无事发生,整个东宫小学堂,重奕恐怕也只能想得起来宋佩瑜。
想起最近半年,重奕和宋佩瑜越来越懒得掩饰的亲近,连看着对方的眼神都含情脉脉仿佛透着无数含义的模样,平彰顿时打了个哆嗦。
他突然觉得被留在赤县也很好。
心中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平彰终于将心底深处的惆怅都压了下去。
直到彻底看不到大军的身影后,始终站在城墙上用千里镜望着远方的平彰和盛泰然才准备下城墙。
他们刚转身,就被眼前的画面震撼的愣在原地。
街道上到处都是默不作声的卫国百姓,他们三三两两的聚集在城内的巨树下,似乎在进行什么神秘又盛大的仪式。
平彰和盛泰然即使用了千里镜,也看不见这些人脸上的神情,却能看得见百姓们手上几乎认不出来的‘朱雀旗’和另一面完全让人猜不透的……‘如意旗’?
百姓们举着两面小旗,竭尽全力的往他们能够到,尽可能高的树枝上绑。
虽然旗帜简陋,画面怪异,但盛泰然和平彰都能明白,这是百姓在自发的在给重奕和安平王送行。
平彰没出息的摸了下眼角,嘟囔了句,“算他们有良心。”
说罢,像是怕盛泰然笑话他似的,立刻大步走下城墙。
盛泰然又在城墙上立了会,将每个细节都记在心中。
他要让已经离开的人也知道,他们的付出并没有白费。
起码赤县百姓,感受到了他们殚精竭虑,费尽所有心思让赤县安稳的辛苦,并发自内心的感谢他们的付出。
如果不是理智尚在,盛泰然甚至想立刻派人快马加鞭的将已经出发的人都追回来,亲眼看看这一幕。
重奕等人在卫国绕了整整两个月,终于在六月的时候回到奇货城。从去年将整个卫国除了卫京之外的地方都拿下后,奇货城就悄无声息的取消封城,恢复了往日的运作。
咸阳催促重奕回去的信一封接着一封,留给宋佩瑜的时间不多。
好在他在奇货城只有一件要紧事,不会耽误太多时间。
宋佩瑜要从奇货城开始扫盲。
赵纸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奇货城只对内部员工和驻军开放的店铺中,与赵纸一同出现的,还有许多廉价文房四宝。
奇货城中的驻军暂时不说,管事和大掌柜,多少都认识些简单的字,起码要够记账用。
完全不识字的大多是各个工厂的工人。
宋佩瑜已经提前让人从赵国花大价钱请了些寒门学子,来教奇货城的人认字和简单的算数。
这些寒门学子大多祖上曾经富裕过,或者有其他机遇,才能有机会读书,但也仅此而已。
出生寒门的情况下,他们最好的出路,就是花费大笔银钱,在县衙争夺个小官吏的位置。
除非有奇遇,或者与大世家有瓜葛。
否则这些出身寒门的小官吏,就算兢兢业业一辈子,也永远不可能成为七品以上的官员。
宋佩瑜给这些寒门才子开的月银足够高,而且请他们的名目不是到奇货城扫盲,而是到奇货城给太子殿下做事。
在笔墨纸砚,尤其是纸的价格居高不下,与奢侈品无异的时代。
对于这些寒门才子来说,能在笔墨纸砚随便用的情况下同时改善家中的生活,名目上还是为太子殿下做事,比在县城做不入流小官吏强百倍不止。
因此奇货城很快就又搬来许多人家,男主人大多穿着洗的微微发白却十分整洁的宽大袍子,整日在奇货城内走街串巷。
宋佩瑜没专门抽时间去见这些寒门才子。
他让人大费周章的将他们带来奇货城,自然不是只想着让他们扫盲。
但目前为止,能付诸实践的事,也只有扫盲。
起码短时间内,宋佩瑜绝对不会愚蠢的去挑战世家的威严,对九品中正制升起不该有的念头。
他有超乎时代的眼光,知道九品中正制迟早都会被科举制取代。
但他也是接受十几年世家精英教育的世家子,宋佩瑜很清楚九品中正制对世家来说代表什么。
如果他敢对九品中正制动手,必然会引来所有世家的狠狠反扑。
到时候别说他和重奕能不能扛得住,恐怕永和帝与宋瑾瑜也扛不住。
在未来尚且不能确定的情况下,宋佩瑜唯有未雨绸缪积攒经验。
让工人们学文字和算数虽然听上去匪夷所思,但奇货城本就是不同寻常的地方。
而且奇货城相比已经有四郡之地的赵国,城小人少,又是东宫的禁脔。
就算有人发现不对劲想要阻止,也过不去东宫这关。
无论请寒门才子给奇货城的工人们扫盲这件事的结果是好是坏,都不会脱离宋佩瑜的控制。
今后若是有机会,宋佩瑜自然会再提拔这些寒门才子。
但这有个前提,这些人在教书的过程中能脱颖而出。
到时候,宋佩瑜自然会认识他们。
因为提前准备的时间够久,短短三天的时间,工人们就重新排班。
每人每天多了半个时辰的上课时间,这半个时辰上课的时间算是工时,如果缺勤,会被扣工钱。
每月都会有考核,仍旧是不合格没有赏钱,达到及格、优秀,分别对应的赏钱。
三个月后,仍旧没有及格过的人取消上课的工时,今后其他人上课的时候,取消上课工时的人不必再去上课,正常做工即可。
除此之外,辅导班还有夜课,从酉时开始到亥时结束,工人们可以自愿前去上课。
奇货城每月会给上课的工人发放一份,足够上工日每天一个时辰上课需要的笔墨纸砚。
想要去上辅导班夜课的人,笔墨纸砚不够的时候,就只能自己花钱从奇货城买。
正式开始上课后,宋佩瑜还拉着重奕去旁听过,结果什么都没听出来。
作为已经工作好多年的人,再看初中生教幼儿园,宋佩瑜只觉得越听越别扭。
处理好奇货城的事后,重奕的仪仗再次出发。
除了盛泰然和平彰被留在赤县郡守府,东宫十率也大多留在了卫郡,他们被拆分打到卫郡各县的守军中。
两万东宫十率,最后只有郝石带着两千多人与重奕返回咸阳。
慕容靖在蔚县的时候,与重奕分别,他要去漠县驻守到年底,再回咸阳述职。
可怜慕容靖当初带着十万大军浩浩荡荡的来,如今走的时候,身后却只有两万大军。
十万漠县驻军,其中五万大军也被打散到卫郡各县中。
曾被重奕带领着冲锋陷阵的一万骑兵已经改头换面,从苍鹰军变成了朱雀军。
在东宫十率极度缺人的情况下,重奕不知道如何说服慕容靖,又从慕容靖手下带走了两万步兵,补充东宫十率。
按照规矩,但凡有人携重兵前往咸阳,都要慢行军以示对咸阳的尊重。
说白就是警告带兵去咸阳的人,别做出让人误会的举动。
于是重奕心安理得的忽略咸阳一封接着一封催他回去的信,直接与大军分开,带宋佩瑜去周边游玩。
临走前,重奕还特别嘱咐郝石,要严格按照规矩,‘慢行军’到咸阳。
想要跟去却被重奕拒绝的郝石欲哭无泪,生怕他都到咸阳外了重奕还没个影子,恨不得每日都带着大军原地踏步。
吕纪和等人既没法劝阻重奕,又不能扔下重奕先回咸阳,只能选择与重奕一起游玩。
他们没那个胆子追在重奕后面,也不想看越来越毫无顾忌的两个人。
便自己制定了路线,与郝石打过招呼后,就带着仆人和私卫自行离开。
可怜郝石就像是同时手握好多个朝着不同方向远飞的风筝,生怕一个不注意,哪个风筝上面的绳子就断了。
他又没办法给这些风筝收线。
这些风筝都有自己的想法,完全不受他的控制!
宋佩瑜与重奕只带着金宝、银宝和来福,轻车简行的进入青县。
入城路引的事有来福去操心,宋佩瑜与重奕在马车里等着进城就是。
宋佩瑜已经不记得从前他来往咸阳和奇货城之间的时候,是否有经过青县,这是他第一次好好的看这座县城。
不知不觉间,赵国的水泥路越来越多。
去年宋佩瑜从咸阳赶往奇货城的时候,还有些地段找不到和水泥路可走,只能走从前破旧又颠簸的老路。
短短一年多的时间过去,宋佩瑜再从奇货城回咸阳,情况已经大不相同。
除了大军始终有宽敞平整的官路可走,金宝驾车的时候,还找到了从官路直通青县的水泥路。
宋佩瑜一路掀着马车帘子,感受扑面而来的劲风,曾经晕车晕到只能卧倒残喘的记忆竟然已经变得模糊。
进入青县后,宋佩瑜第一感受是热闹。
街边各色店铺竟然比曾经的卫京都要多。
穿着各色衣裳做各色打扮的百姓虽然没有赤县多,但青县百姓们脸上发自内心的舒展,却是宋佩瑜极少在赤县百姓脸上看到的情绪。
重奕与宋佩瑜下马车,让金宝等人先去租个整洁干净的院子,他们则顺着街边小摊开始往前逛。
来福犹豫了许久,没跟金宝银宝一起离开,而是选择远远的跟在重奕和宋佩瑜身后。
他也不是没有眼力见的人,但太子殿下那么能买东西,总不能让宋大人拎着。
这些小摊上大多都是用色彩鲜艳的碎布拼接缝制的布娃娃,或者用碎玉制作的耳坠、已经有明显划痕看上去却还很新的铁锅、做工粗糙却分量很足的黄铜镯子。
花样百出,有新有旧。
重奕看到新奇东西就想买,还没迈腿就面无表情的拿起阿婆摊子上憨头憨脑的布老虎,询问的看向阿婆。
阿婆笑眯眯的道,“这是我儿媳妇闲暇无事做出来的小东西,用的都是上好的布料,要不是她总与布庄来往,掌柜也不会把这么好的布头留给她。”
重奕难得有耐心,没因为阿婆始终说不到重点而直接离开,反而停在原地听阿婆夸了她懂事细心的儿媳妇好一会。
反倒是阿婆反应过来后不好意思,连声道,“人老了糊涂,竟然没完没了起来,亏得郎君们没嫌弃老婆子。”
“这个布老虎二百枚铜钱,郎君们拿回去给小郎君玩,料子好不会伤了小郎君娇嫩的皮肤,也能讨个驱邪避病的吉利。”老婆子笑眯眯的看向重奕和宋佩瑜,嘴里的好话接连不断。
宋佩瑜知道阿婆误会他与重奕是兄弟或者姐夫和小舅子,才会一直强调布老虎适合小郎君玩。
虽然不至于让他尴尬,但宋佩瑜还是觉得有些怪异,就伸手扯了扯重奕的袖子,让重奕快点付钱。
他向来不怎么出门,就算为了出来玩特意换了低调的衣服,腰间的荷包里却是从咸阳带出来的东西,里面只有金玉宝石。
重奕却在听了阿婆的话后,神色越来越认真,还低声追问了一句,“真的能保体弱的小郎君平安?”
这个布老虎原本是布庄点名想要的东西,最后主顾却临时改口,又不要了。
布庄虽然将布老虎退了回来,却将布老虎的原料钱也退给了阿婆的儿媳妇,还劝阿婆的儿媳妇将布老虎放在布庄寄卖。
阿婆的儿媳妇却觉得,当初布庄点名要这个布老虎的时候,肯给二百铜板的工钱,如今让她寄卖却只肯给五十铜板,分明是在欺负她。
一气之下,便将布老虎又拿回家。
阿婆已经连续将这个布老虎带出来半个月,遇到了许多对布老虎心动的人。这些人听到布老虎要二百枚铜板后却都脸色大变,立刻走人。
便是没马上离开的人,也都用尽理由想让她便宜些。
若是阿婆自己做的东西,她早就卖了。
毕竟布老虎留在手里,永远都变不成银钱。
但这是儿媳妇的得意之作,还因此和布庄掌柜生了暗气,
阿婆便也憋着一口气,说什么也要将布老虎以二百枚铜钱的价格卖出去,否则她宁愿不卖,给她的小孙孙留着。
见到街口出现两名气度非凡的郎君后,阿婆就觉得她的机会到了,立刻将包在层层软布中的小老虎拿出来,摆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看上去更有气势的郎君不仅表现的对布老虎很感兴趣,还一点都没觉得贵!
阿婆受到了莫大的鼓舞,越发卖力的推销布老虎。
什么趋吉辟邪、百病全消这类不用细想,都知道是假话的吉利话张嘴就来,最后还教了重奕一段俚语。
重奕痛快的买下了这个布老虎。
因为他总往外面跑,随身的荷包里最上层都是银豆子,没等阿婆找秤寻零钱,重奕与宋佩瑜已经走远了。
用各色布头缝制的小老虎已经从重奕手中,转移到宋佩瑜手中。
宋佩瑜边走路,边低着头与憨头憨脑的傻老虎对视,满脑子都是方才重奕将小老虎交给他时,满脸傻气的对他说,阿婆教得俚语的模样。
那是父母对孩子念叨的俚语,期望孩子能无病无灾的长大,也有让布老虎做替身,为孩子替病挡灾的意思。
重奕对他念是几个意思?
他才不信重奕会相信这种民间传闻。
青县毕竟是在赵国境内,风俗上与咸阳没太大的差别,除了小老虎憨头憨脑还有特殊寓意在能吸引重奕的注意,路边其他的小东西,都没法入重奕的眼。
两人很快便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朝青县中心整齐的商铺走去。
铺子门口的伙计可比路边摊的摊主眼睛贼多了,不仅认衣服的料子,还认气质。
宋佩瑜与重奕虽然为游玩专门换了衣服,但满身的贵气却如何都遮掩不住。
刚拐进这条街,就险些被蜂拥而至的伙计淹没。
关键时刻,重奕冰冷的目光起了奇效。
但凡对上重奕目光的人,不是僵在原地,就是下意识的倒退几步,总算是不再试图与重奕或者宋佩瑜有肢体接触。
“两位郎君看着面生,可是从奇货城来的人?”有格外机灵的伙计站在与重奕和宋佩瑜三步远的位置开口,“我们家既有玉石也有上好的刺绣,如果郎君有时间,还可以定制绣样,让绣娘赶工。”
宋佩瑜突然升起兴趣,问开口的伙计,“为什么会认为我们是奇货城来的人?”
宋佩瑜从小在洛阳长大,后来才随宋瑾瑜搬去咸阳,张嘴却是再标准不过的官话,任谁都没法通过口音断定他是哪的人。
伙计见宋佩瑜肯搭话,顿时喜出望外,又试探着走近了些,才回宋佩瑜的话,“自从前年奇货城建成后,咱们这里的外地商人就比从前多了不少。官路修整后,商人更是比从前多好几倍。这些商人都夸我们青县不仅玉石比别的地方好,连绣娘都比其他地方的绣娘更心灵手巧。”
伙计说着这话,还意有所指的看向宋佩瑜手中的布老虎。
因着他年纪尚小,满脸骄傲自得的说出这番话,非但没让人觉得厌烦,反而看上去可爱的很。
宋佩瑜下意识的想要从荷包里掏糖块给伙计甜嘴。
没想到宋佩瑜拿出用油纸包着的糖块,刚朝伙计伸出手,就连手带糖的被重奕握住。
重奕面不改色的从自己的荷包里拿出个银豆子给伙计,就算宋佩瑜将糖舍给他,也牢牢握着宋佩瑜的手不放。
宋佩瑜没好气的啐了重奕一下,见伙计满脸喜色,仿佛根本就没见到他和重奕交握在一起的手,便也没强求重奕松手。
因着好奇伙计说的外地商人,宋佩瑜便让伙计带路,说要去伙计的店里看看。
伙计所在的店铺在整条街的最里面,只是走在路上,宋佩瑜就见到了好几个有外地口音的商人。他面向和善,方才重奕出手打赏也格外大方,加上两个人都长的赏心悦目,能让人不知不觉的放下心防。
宋佩瑜轻而易举的从伙计口中得到了他想要的信息。
伙计说青县外有两三个小型玉矿,从他刚记事的时候,青县就以生产各种品质的玉石出名。
但直到奇货城建城后,他们这里的外地商人才逐渐多起来。
短短两年的时间,玉石的价格已经涨了近乎五倍,来往的商人们却越来越多。
再这样下去,他们就要学奇货城对外来的商人限购。
伙计心里向着宋佩瑜和重奕,还特意嘱咐他们,如果是奔着玉石来,这次千万要多买些。
宋佩瑜笑着应了伙计的话,感慨道,“我记得当年去华山时,似乎在青县暂时修整过。那时的青县与今日的青县委实相差良多。”
伙计骄傲的挺起胸膛,连声道,“我阿爹阿娘也总是说这几年青县的变化极大,他们在南边的街上摆了个吃食小摊,带着我大哥大嫂忙活,两个月的时间,就能赚到从前到处做工一年才能挣到的钱。还有我姐,因为长相周正手脚麻利,被选中在县城最好的客栈里做工,专门伺候大户人家的女客,得到的赏赐比工钱还多。”
宋佩瑜也被伙计充满雀跃的语气感染,随口道,“你这么机灵,想来也是赏钱比工钱还多。”
伙计脸上的兴奋顿时变成了腼腆,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过了良久,才小声道,“如果能日日碰上您与您兄长这样大方又好脾气的财神爷,自然再好不过。”
宋佩瑜再次莞尔。
这话极容易让人产生反感,但从伙计口中说出来却只有天真和向往。
重奕侧头看了眼宋佩瑜嘴角的笑,也跟着弯起嘴角,直接将腰间的荷包扔给伙计。
伙计手忙脚乱的接过红包,兴奋的脸都红了。
他还不知道荷包里有什么,刚才重奕赏他银豆子的速度太快,他根本就没发现银豆子是来自哪。
光是荷包的用料和精美做工,就足够伙计兴奋。
他忍住想要打开荷包看看的想法,将荷包小心翼翼的揣进袖口,继续给宋佩瑜和重奕带路。
等到了伙计所在的店铺,宋佩瑜已经从伙计口中了解到青县的所有变化。
这是可以复刻的变化。
今日是发生在青县,明日就可以是发生在赵国的其他县镇。
总之半句话,要想富,多修路。
当运输成本无限降低后,不仅买家省下大量钱财,卖家也能跟着尝到甜头。
专门去奇货城的富商,买完东西后,车队上还有空余地方的情况下,大部分人都愿意顺着琉璃路赶往赵国,顺便买些赵国的特产。
宋佩瑜很满意在伙计这里得到的信息,便想顺便在店里买点东西。
可惜青县虽然以玉石出名,真正的好东西却不会在这种街边的小铺子出现,宋佩瑜又是没用过稍差的东西,看了一圈,根本就挑不出来。
伙计已经趁着宋佩瑜在掌柜那看东西的时候,悄悄躲起来去看重奕给他的荷包里都有什么。
因着他长相乖巧嘴皮子麻利,确实如宋佩瑜打趣的那样,赏钱比工钱还多,从前就遇到过富商将荷包赏给他,荷包里还有银裸子的情况。
他甚至遇到过一次,荷包里装着三颗金瓜子的好事。
伙计早就捏出来,荷包里都是珠子的形状,因此打开荷包后,看见里面的银豆子时,伙计并没觉得意外。
果然是极大方的客人,以荷包的重量,这些银豆子加起来至少要有三两重,相当于他半年的工钱。
就在伙计打算将荷包封起来的时候,突然眼尖的看到一抹金色。
伙计的心狠狠的跳了下,小心翼翼的将银豆子抓出来了些。
银豆子下面还有金豆子!
伙计克制住想要找个地方数赏钱的想法,掌柜们一般都不会管他们这些伙计从客人那得到的赏钱。
但这有个前提,就是绝对不能让掌柜们发现。
如果运气不好被掌柜们发现,掌柜们全都拿走是理所应当,留下一半给他们是天大的恩情。
伙计抖着手将已经抓出来的金银豆子小心翼翼的放回去,激动之下,将荷包捏的变形,露出金豆子下面剔透的红色。
这是……红宝石?
伙计脑子一片空白。
他怎么大白天的就开始做梦?
‘啪’
疼!
伙计将荷包牢牢绑在胸前,回到前面,打定主意要好好招待财神爷,起码要让财神爷在铺子里的时候,始终保持好心情。
发现宋佩瑜对掌柜拿出的东西都不满意,重奕只是安静的望着宋佩瑜,根本就不关心掌柜拿出的东西后。伙计狠狠的咬了咬牙,小跑着去后面请大掌柜。
出手这样阔绰的财神爷,就该给他们看镇店之宝,余下的东西都是脏了财神爷的眼。
就在宋佩瑜彻底失望,打算走人的时候,店铺的大掌柜突然出现。
大掌柜先问宋佩瑜是哪来的人。
宋佩瑜说是咸阳人,有事外出,正准备回咸阳。
看出大掌柜似乎是想要给他拿真正的好东西,又有些犹豫的意思,宋佩瑜便将折扇上的扇坠给大掌柜看。
扇坠看似普通,却有特殊的纹路。
只有与奇货城成功交易二十万两白银三次以上,且信誉良好的商人,才能获得带着这种纹路的吊坠。
大掌柜立刻顾虑全消,将宋佩瑜与重奕引去隔间,低声致歉后,亲自去捧了三个盒子回来。
第一个盒子打开,是个羊脂玉雕制的送子观音,无论是玉料还是做工都无可挑剔,就算是在阅宝无数的宋佩瑜眼中,也能算得上珍品。
宋佩瑜点点头,将折扇点在桌子上空白的位置,“先留下,等家中小厮追上来,让他给你付钱。”
虽然他用不上,但胜在寓意好也能拿得出手,是个不出错的礼物。
大掌柜没想到宋佩瑜竟然如此痛快,甚至连价都不问,顿时大喜。
他小心翼翼的将送子观音放回箱子里后,才又去开第二个箱子。
第二个箱子里是个比十斤重的凉瓜还大的寿桃,从未见过帝王绿桃子的宋佩瑜当场笑出声来。
大掌柜解释道,“单从料子上来讲,这块玉料的价值是方才那座送子观音的几倍。我们这里没有敢动这块料子的工匠,主子也不甘心被……知道这块料子的存在,便只让工匠稍稍打磨,便放在这边的库房里落灰。”
宋佩瑜明白,是怕被青县的世家知道后强‘买’。
他以扇遮嘴却挡不住眼尾仍旧存在的笑意,“你开个价。”
大掌柜说的没错,这块翡翠料子确实远胜羊脂玉的送子观音。
只要工匠不出大错,无论是做成头面还是玉佩镇纸,都有世代传承的价值。
大掌柜小心翼翼的看着宋佩瑜,低声道,“五百两黄金,若不是主子想要及时脱手,绝对不会有这么低的价格。”
宋佩瑜知道大掌柜说的没错,他心里的预估价是五百五十两黄金,六百两黄金也能接受,因此一点也没犹豫。
“与送子观音放在一起,回头让我家小厮与你商议如何付钱。”
大掌柜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连带着脸上的笑容都真切许多,看向第三个木盒后,脸上却出现明显的迟疑。
“敢问你们……”大掌柜为难的看向宋佩瑜和重奕,小声道,“可是契兄弟?”
宋佩瑜下意识的后退了半步,正好撞在重奕身上。
他听见重奕几乎是在他耳边响起的声音。
“什么是契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