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就到了永和帝寿辰这日。
除了派使臣前来的双梁和楚国,燕国和黎国也纷纷送来寿礼。
最为难得的就是燕国,也不知道孝帝要为这份还算过得去的寿礼,生多久闷气。
永和帝刚拔除穆氏这颗早就深入血肉的钉子,又见到赵国蒸蒸日上,以至于这么多他国使臣在他生辰之日远道而来。
人逢喜事之下,看上去比之前年轻了不少。
梁王世子与睿王世子本就是为讨好永和帝而来,自然不会放弃这个绝佳的机会,好话不要钱似的砸向坐在高位的永和帝。
刚开始的时候,楚国使臣还能悠闲的看双梁使臣的笑话。
看得时间久了,却越想越不对劲。
双梁对待赵国永和帝的态度如此殷切,岂不是显得他们楚国的态度散漫,对赵国永和帝不够重视?
于是楚国使臣也加入到了双梁使臣的拍马屁小队中。
赵国大臣见状,也是从刚开始的看笑话,到后来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这些人莫不是想要他们的饭碗?
永和帝寿宴立刻变成大型夸夸乐现场。
宋佩瑜饮了几杯平日里不会喝的烈酒,正处于晕乎乎的状态,大脑还能正常思考,反应速度却比往常慢了许多。
谁正在说话,宋佩瑜就将头转向谁的方向,专心致志的听着那个人说话,等到下个人说话,再将目光转到另一个方向。
但凡注意到宋佩瑜动作的人,都会觉得此时的宋佩瑜异常乖巧,比如重奕,再比如宋瑾瑜。
重奕很快便发现始终落在宋佩瑜身上的另一道目光,顺着这道目光看过去,正好看到正含笑饮酒的宋瑾瑜。
宋瑾瑜也发现了重奕正在看他,但他不想理会重奕。
没想到重奕沉思片刻后,居然稍稍挪动位置,刚好将宋佩瑜挡得严严实实。
宋瑾瑜脸上的笑意顿时收敛,他看不到宋佩瑜了,只能看得到挡在宋佩瑜前面的重奕,或者偶尔从黑色华服的边角处见到宋佩瑜今日穿的朱红色衣角。
他端着酒杯的手也顿住,突然觉得杯中酒不但失去了之前的香醇,还变得苦涩起来。
没人会不长眼在永和帝的好日子里主动找不痛快,除了各国使臣出乎预料的热情,万寿节大致流程和效果都达到了筹备这场宴席的人的预期,甚至因为各国使臣的热情,实际效果比预期的效果还要好。
等到天边的亮色彻底被黑暗吞噬,外面还放了场盛大的焰火。
宋佩瑜多年研究火药未果,却收获了一茬又一茬的烟花,其精美程度在宋佩瑜眼中不算什么,在其他人眼中却是难得的风景。
烟花落幕后,宋瑾瑜突然高声道,“陛下醉了,殿下带陛下回去休息吧。”
永和帝立刻挥手,“朕,没醉!”
可惜永和帝嘴上说着没醉,潮红的脸和不协调的手却出卖了他。
本打算等烟花过后就带永和帝去休息的肃王都站起来了,听见宋瑾瑜的话后又坐了回去,看向重奕的目光中蕴含着溢于言表的期待,“朱雀!”
重奕却没马上有动作,而是下意识的看向身侧醉猫。
方才他又哄着宋佩瑜喝了几杯酒,宋佩瑜已经彻底陷入迷茫状态,反应速度比刚才只是微醺的时候还慢,非要人专门与他慢慢说话,他才会慢慢给出反应。
宋瑾瑜发现重奕的目光,嘴角扬起冷笑,主动走向东宫的席位,弯腰在满脸茫然的宋佩瑜鼻子上点了下,语气中带着几不可查的责怪,“醉了?”
宋佩瑜立刻抓住宋瑾瑜的手指,“我没醉!”
认真到软糯的声音听得他身侧的两个男人同时顿住。
宋瑾瑜再看向重奕的目光,不止有若有若无的嫌弃,还有明晃晃的谴责。
可惜重奕早就习惯了各种奇奇怪怪的目光,只要目光的主人不是宋佩瑜,大多数时间,重奕都不会理会,此时也不例外。
宋瑾瑜扬起嘴角,笑意却不达眼底,“既然狸奴醉了,我便先将他带走,免得他扰了其他人的兴致。殿下也快些带陛下去饮醒酒汤,陛下正看着您呢。”
说罢,宋瑾瑜再次弯腰贴近宋佩瑜,不厌其烦的问宋佩瑜还知不知道他是谁。
重奕下意识的看向永和帝的方向。
永和帝原本没看重奕,发现重奕的目光后才看过来,还疯狂朝重奕招手。
重奕稍作犹豫的功夫,宋佩瑜已经软糯的喊着大哥,主动抓着宋瑾瑜的衣袖起来,笑嘻嘻的要与宋瑾瑜去另一边席位。
“狸……”
重奕刚抓住宋佩瑜的手臂,就听见上方的永和帝在叫他,“朱雀,快来!给朕倒酒!”
宋瑾瑜恰到好处的挡住永和帝与肃王的视线,让他们看不到重奕正抓着宋佩瑜的手臂。
他眼含笑意的看着重奕,轻声道,“快去吧,陛下正等着您呢。”
说罢,宋瑾瑜抓着宋佩瑜的手臂轻轻往上提了一下,顺利挣脱重奕的手。
见重奕愿意松手,宋瑾瑜的脸色才好看了些,径直带着宋佩瑜离开。
重奕侧头看了宋瑾瑜和宋佩瑜的背影好一会,才被孜孜不倦的永和帝叫动,起身往上方永和帝的席位去。
刚开始与宋佩瑜一左一右坐在重奕身侧,开席不久后就找机会去后面与柏杨同坐的吕纪和,将宋瑾瑜与重奕的交锋看得一清二楚。
吕纪和与柏杨对视一眼,目光中都是一模一样的舒心。
总算能有人治这两个人,画面还挺赏心悦目。
重奕与永和帝说了几句话后,立刻发现永和帝真醉的不轻,除了他之外,只认得早就离席的长公主和肃王。
既然如此,宴席也没再待下去的必要。
重奕学方才宋瑾瑜哄宋佩瑜的样子,对永和帝伸出手,轻声道,“走,我带你回去休息。”
可惜醉酒的永和帝虽然与醉酒的宋佩瑜一样充满欺骗性,却远没有宋佩瑜乖巧,他立刻拍开重奕的手,“我还能再喝十一坛酒,来人,给朕上酒!”
重奕顿时无话可说。
这是醉成什么样……居然能精准的说出十一坛酒。
回想方才宋瑾瑜是怎么哄宋佩瑜,重奕也弯下腰与永和帝对视,轻声问道,“还认得我是谁吗?”
永和帝毫不犹豫的一巴掌糊在重奕的后背上,发出‘咚’的声音,吓得低头站在不远处的孟公公和安公公脸都白了,立刻抬头去看重奕的表情,生怕永和帝这一下给重奕砸出个好歹来。
所幸重奕只是有些茫然,没有露出吃疼的神色,才让孟公公与安公公勉强放心。
永和帝糊了一巴掌还不过瘾,连续糊了好几个巴掌后,才掐着腰满脸骄傲的道,“我的朱雀!青出于蓝!”
永和帝突然的大嗓门让下面嘈杂的声音瞬间凝滞,无论是醉了还是没醉的人都抬头看向永和帝。
反应过来永和帝是在夸太子,众人脸上的惊讶和茫然才逐渐变成笑容,纷纷对着永和帝的方向拱手,“陛下英明,太子青出于蓝!”
宋佩瑜的反应比旁人都要慢些,听见大家都这么喊,左右看了半晌,才慢吞吞将双手抱在一起,一字一顿的重复这句话。
重奕站在高处,能将宋佩瑜的反应尽数收在眼底,他还看见宋佩瑜慢吞吞的说完这句话后,双眼亮晶晶的望向身侧的宋瑾瑜,似乎是想要让宋瑾瑜夸他。
可惜此时的重奕并没有太多的精力能放在宋佩瑜身上,他还要面对几乎要失去理智的永和帝。
虽然已经在学宋瑾瑜哄宋佩瑜的路上失败了两次,但毫无疑问,让重奕自己想哄永和帝的话更困难。
短暂的犹豫后,重奕就决定,他还要再学一次。
如果这次还不行,就将永和帝扛回勤政殿好了。
永和帝已经用行动朝他证明,与醉鬼没有道理可讲,除非是狸奴那样可爱的醉鬼。
重奕最后看了眼乖巧坐在宋瑾瑜身侧的宋佩瑜,对永和帝伸出手,语气中带着叹息,“我带你……”
望着永和帝比他看上去还健壮的身板,话还没说完,重奕就放弃希望,陈述句硬是说成了疑问句,“我带你回家?”
永和帝果然没反应,他醉酒的情况似乎更严重了,望着重奕的目光甚至带着怀疑,好像已经连重奕都认不出来了。
就在重奕打算彻底放弃,直接将永和帝扛回勤政殿灌醒酒汤的时候,永和帝的大手突然气势汹汹的拍在重奕伸出的手上,“走!回家!”
重奕的眉目几不可见的柔和下来,暗自用力将永和帝拖起来,几乎是拖着永和帝往后殿去。
腿都软的走不了路,还说自己没醉。
啧
永和帝与重奕离开后,宋瑾瑜让宋二和宋景明‘看住’宋佩瑜,立刻去找尚书令。
两人通知其他朝臣,陛下不会再回来,众人也可以离席了。
吕纪和望了眼被宋氏众人围在中间‘调戏’的宋佩瑜,突然觉得他有了给重奕讲故事的潜力,起码他已经有了个肯定会让重奕感兴趣的故事。
可惜讲这个故事可能会费说书人……将这个美差让给别人好了,吕纪和愉快的做出决定。
被吕纪和目光扫到的骆勇和魏致远突然觉得背脊发凉,开始疯狂的打喷嚏。
拖着永和帝往后殿走的重奕对前殿各人想法一无所知,在第二次发现永和帝的脚在地上拖着后,他停在原地看向永和帝的脸。
在他的印象中,永和帝的酒量绝对算不上差,起码不至于喝到脚软的连贴地都做不到的程度。
永和帝瞪着虎目看向重奕,神志反而比方才在前殿的时候看着清醒。
他指着还有段距离的后殿道,“还没到呢,怎么停下了?”
怕你人回去后发现鞋都丢了。
重奕目光示意不远处的孟公公和安公公来扶住永和帝。
原本老老实实,任凭重奕摆弄的永和帝立刻开始反抗,“你们走开!让朱雀扶朕,朕……”
重奕半蹲在永和帝面前,惯常平静的语气中带着今晚已经反复出现的无奈,“来,我背你。”
永和帝愣住,立刻将孟公公和安公公推来,想也不想的朝着重奕的后背扑上去。
孟公公与安公公脸都绿了。
“陛下!”
您可别把殿下砸出个好歹。
被体型几乎是自己两倍的永和帝砸过来,重奕却纹丝不动,轻松起身往后殿去,速度比他刚才拖着永和帝走的时候,快了不止一点。
一片寂静中,粗声粗气的哽咽被凸显的异常清晰。
重奕停下脚步,脸上闪过茫然。
哽咽声是从他背上响起。
哭的是永和帝。
重奕从来都没见过永和帝哭。
他是见过重宗的,虽然重宗死之前,他始终都被穆婉拘在后院,但总有穆婉拘不住他的时候,比如逢年过节一家人共同吃饭或者在将军府准备的宴会。
重奕从来没为小时候被穆婉虐待的事怨恨过永和帝。
他自己就能解决只是不愿意去解决的事,为什么要怪别人不帮他解决?
同样,无论穆婉与他说多少重宗的坏话,说重宗抢了他的父亲,抢了他的未来……重奕也从来没有介意过。
他只记得,重宗是个很细心的人,会记得很久之前的事,也会记得他为数不多的喜好。
重宗战死的时候,穆婉满脸兴奋的告诉他,老天开眼,让抢他东西的人不得好死,他的机会终于来了。
还特意在他的袖袋里倒满姜水,嘱咐他要在重宗的灵堂上抱着永和帝和肃王大哭。
重奕自然不会做这么无趣的事。
他被穆婉逼着在灵堂守了三天,一滴眼泪都没掉过。
反而天天诅咒重宗不得好死的穆婉,在灵堂上比重宗的亲娘哭的还伤心,甚至哭晕过去好几次。
与他一样一滴眼泪都没掉过的只有永和帝。
但重奕却能感受到,相比他内心的那点几乎可以忽略的伤感,永和帝是真的痛苦。
只是永和帝选择将深刻入骨的伤疤藏起来,轻易不肯让别人看到他软弱的那面。
重宗的葬礼,是从前很少与永和帝接触的重奕,第一次将很多注意力放在永和帝身上。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重奕都以为没有什么事能打倒永和帝,让永和帝失态。
不久后,重奕就看到永和帝暴怒到失去理智。
是因为发现他被穆婉养废。
如今时隔十年,他本以为永远都不会哭的永和帝,正趴在他的背上哽咽。
重奕张了张嘴,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不知道该什么说什么
要是狸奴在就好了。
狸奴一定知道永和帝为什么会哭。
早在哽咽声响起的时候,孟公公和安公公就停在原地,不再跟着重奕与永和帝。
明明停下就是因为怕窥视到永和帝的失态,会被重奕或者清醒后的永和帝厌弃,安公公瞥了眼重奕与永和帝走入黑暗的背影后却又追了上去。
他将手中的琉璃灯放在了重奕手里,对着重奕很慈和的笑了笑,才又在原地望着重奕与永和帝往前走。
临近后殿大门的时候,重奕突然停下脚步,轻声问道“怎么了?”
背上的呜咽声突然停止,顺着脖颈流下的泪水却没停。
重奕犹豫了下,又望了眼后殿大门,脚步一转,背着永和帝去勤政殿与后宫之间的花园。
永和帝不说话,他就沉默的背着永和帝瞎转,手上的琉璃灯烧尽,暗淡了下去,重奕便随意找个枝头,将琉璃灯挂上去,然后继续背着永和帝往前走。
明明谁都没开口说话,重奕却觉得他似乎正在明白什么。
虽然说不出具体原因,但他有些理解宋佩瑜为什么会对宋瑾瑜言听计从了。
不知过了多久,重奕背上的永和帝终于肯开口,“这是在哪?”
重奕脚步不停,继续以稳定又缓慢的速度往前走,“勤政殿后面的花园。”
永和帝立刻抬起头,满是惊讶的道,“不是要回后殿吗?为什么会来后花园。老孟和安庆都去哪偷懒了,怎么连个给你打灯的人都没有!”
重奕停下脚步。
这是脑子里的酒气都顺着眼眶流出去了?
永和帝像是才发现他是被重奕背着,连忙挣扎着从重奕身上下来,喋喋不休的抱怨,“怎么让你背我,我的仪仗呢?让十二卫来也行,怎么能让你累着。”
听了永和帝的话,重奕的心情……非常复杂。
他能感觉的到,永和帝说的话,每一句都是反话。
由此得出结论,永和帝虽然醉酒,却始终都没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谁,而且清楚的记得自己刚才都做了什么。
刚才那个在他背上小声哽咽的人,就是面前这个迫不及待想与刚才的自己撇清关系的人。
重奕选择不与永和帝计较。
发现永和帝虽然走路稳当,但视力却仍旧没有平时好,在没有灯的情况下,走在彻底黑下来的花园十分吃力。
重奕默默挽住永和帝的手臂。
永和帝的身体几不可见的变得僵硬,从昂首阔步恨不得能立刻回到勤政殿,将之前的事彻底翻篇,变成几乎是原地踏步,想一直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良久后,永和帝才若无其事的开口,“刚才在宴席上,双梁使臣都表示想与赵国联姻,愿意将同胞姐妹送来赵国,你怎么看?”
“太医说王叔想要有子要先养肾,不宜过多行房。”重奕将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想法。诚实的告诉永和帝,换来永和帝糊在他背上响亮的巴掌。
“孽障!就知道气我!”
永和帝前半句话还能崩住怒气,说到后半句话却被气笑了。
他只是想试探下,将近两年的时间过去,重奕有没有对娶妻生子的态度发生改变。
没想到重奕已经将目光放在了他叔叔身上。
孽障!
永和帝停下脚步,带着重奕往花园中的凉亭走,两人并排坐下后,永和帝才叹了口气,“都是那贱妇耽误了你,你不想成家便不想吧,我以后再也不与你提这件事了。”
重奕听了这话,下意识的想起在青县遇到的玉灵阁大掌柜,玉灵阁大掌柜告诉他,北地亦有男子与男子成婚的事。
如果那个人是宋佩瑜,他当然愿意成家。
没等重奕想好要怎么开口,永和帝已经顺着方才话往下说,“你也别指望三蛋,青鸾有六个妹妹,也没见有一个弟弟,可见我们家就是子嗣不丰的命。”
重奕默然。
刚才永和帝寿辰,肃王府的姑娘们有单独贺寿。七个姑娘或是亭亭玉立,或是还被奶娘抱着站在一起,重奕才发现肃王格外招姑娘。
永和帝虽然只有重奕一个儿子,却曾与元后生下三个儿子,只是当年处境格外艰难,都没保住。
肃王却在有了重宗后,集齐了七仙女都没再见到男孩。
永和帝目光幽远的看向黑暗深处,拍了怕重奕的大腿,“这样,青鸾也是大姑娘了,就算三蛋和弟妹再舍不得,也要给她择婿。给青鸾招个女婿回来,等青鸾生下长子就过继到你名下。”
“不要”重奕立刻拒绝。
永和帝却没急着生气,他心平气和的问重奕,“为什么不要?只要有青鸾在,我不会看她的妹妹,毕竟弟妹也是这么多年陪着三蛋苦过来。”
说话间,永和帝的眉宇间闪过冷漠,“我也想过用青鸾的妹妹,到时候留子去母,才能永绝后患。但那毕竟是你的妹妹,也是我的侄女,行事如此狠辣太伤天和,报应在我身上倒也没什么,只怕会让你福报受损。”
重奕缓缓摇了摇头。
他想的反而没有永和帝多。
听着学堂老师念叨了许多年时政,又有宋佩瑜与吕纪和但凡找到机会,都要与他念叨些朝堂上的政事。
虽然重奕仍旧对朝堂上的事不感兴趣,但他毕竟不是傻子,反而心中清楚的很。
朝堂的事寻其根源都是差不多的道理。
只有重奕不想懂,不愿意花费心思在上面,没有重奕用心去想,还想不明白。
听见永和帝说要让大公主招婿然后过继给他。
重奕立刻能想到,如果永和帝与肃王抱着这样的念头,大公主的驸马必然要经过精挑细选。
出身大世家不行,出身太寒微也不行,甚至连驸马的祖辈和兄弟都要被框在具体的条件中……
他与狸奴长相厮守,却要青鸾在永和帝和肃王的安排下,嫁给完全陌生的人,生下不知道是否被期待母亲期待的孩子。
重奕觉得完全没必要。
“你还年轻,想这么多做什么?”重奕不赞同的摇了摇头。
在他看来永和帝才五十大寿,完全没必要现在就开始为下下任继承人发愁。
只要宋佩瑜忧国忧民的心思不改,他就不会再抱着‘永和帝驾崩就跑路’的想法。
无论是永和帝还是他,都还有很多时间慢慢去思考下下任皇位继承人是谁。
永和帝听了重奕的话后又怒又喜。
怒重奕对继承人这种家国大事不上心的态度,却不可抑制的因为听见儿子说他年轻而开心。
他很快便猜测出重奕拒绝让大公主招赘,也许是考虑到了大公主的心情,嘴角的笑意更加舒心,故意道,“你怎么知道比起嫁给谁,青鸾会不会更希望她的孩子能继承皇位。”
重奕也随着永和帝的视线望向远方,坚定到,“不要,按照青鸾的意思,给她寻个她喜欢的驸马,也不要告诉她,你想过要将她的长子过继给我。”
重奕知道,迄今为止大公主都没有生孩子继承皇位的野心,他也不希望大公主有这样的野心。
就在刚才,重奕已经下定决心。
他早晚要昭告天下与宋佩瑜成婚,等他继位后,政事也会交给宋佩瑜处理,如果真如永和帝想的那样,大公主嫁给个不喜欢的人,从此满眼都是她的孩子会继承皇位。
宋佩瑜就会从立场上成为大公主的敌人。
重奕不想看到这样的画面。
他宁愿随便抱个孩子,说是永和帝或者肃王的孩子做继承人。
在他心中,无论是宋佩瑜还是永和帝与肃王,都比所谓的江山重要得多。
至于下任继承人与他没有血缘关系,会不会不孝顺……
重奕一点都不在意,不孝顺就换,大不了等在乎血脉传承的长辈们都作古后再换。
见重奕态度坚决,永和帝只能先将这件事放过去,却暗自打定主意要将大公主的婚事再往后压一压。
等到明年,他再问重奕一次。
如果重奕的心思还没改变,他再让肃王给大公主择婿。
虽然心中抱着这样的念头,永和帝却很清楚,以重奕的性格,做出的决定八成不会再发生改变。
就像是去年说过不会成亲也不会娶妻生子一样,如今仍旧是那个答案。
永和帝长长的叹了口气,抬起手拍了拍重奕的肩膀,“走吧,回勤政殿。”
重奕却没马上起身,抬眼看向永和帝的目光都更加灼热。
之前不是还在问他是不是要娶妻生子,怎么不问了?
只要永和帝再问一次,他就告诉永和帝,他虽然还是不愿意娶妻生子,却愿意成家立业。
生起这个念头后,重奕回味了下‘成家立业’这四个平平无奇的字,头一次觉得这四个字十分有道理。
正是因为宋佩瑜的存在,他才愿意放弃等长公主、永和帝、肃王等人离开人世就跑路的想法,逐渐接受他会是太子,也会是赵国下任皇帝的未来。
这不就是成家立业。
可惜因为醉酒情绪激烈爆发过一轮的永和帝已经精疲力尽,根本就没察觉到重奕的心思。
感觉到重奕仍旧坐在原地,永和帝也只是主动伸手将重奕拽起来。显然他与重奕,没有交换眼神就能了解彼此想法的默契。
直到最后,重奕眼中的光亮彻底暗下去,他都没主动提起想成家立业。
不是因为不好意思,也不是不着急,而是他能感觉到,现在仍旧不是提起这件事最好时机。
再等等,等到大公主出嫁,他的事不会再影响大公主,再与永和帝提这件事。
被宋瑾瑜带回宋府后,又被女眷们稀罕许久的醉猫宋佩瑜完全不知道,这个晚上,他险些在永和帝面前被动出柜。
酒醒之后,回想起永和帝寿宴时发生的种种事,宋佩瑜印象最深刻的唯有他像个小傻子似的被全家人逗。
兄长们与女眷们也就算了,都是看着他长大的长辈。
宋景明和宋景珏居然也吃了熊心豹子胆,完全不顾他做叔叔的威严。
还有重奕这个罪魁祸首,别以为他醉了就没有记忆!
原本他在微醺的时候已经不喝了,是重奕骗的他又喝了好几杯,才会醉得那么离谱。
永和帝寿宴后不久,楚国使臣就与永和帝辞别。
如果再不从咸阳出发,他们可能无法在年前回到楚国。
永和帝自然不会为难楚国使臣,还特意从私库中挑出不少东西回赠给楚皇,其中还有两座完整无暇的等身银镜。
除了送给咸阳少数人,宋佩瑜只公开在奇货城拍卖过三做完美无瑕的等身银镜,都拍出了数千两黄金的天价。
直到现在,九州任有一座千金镜都没有的地方。
永和帝的回礼不可谓不贵重。
楚国使臣离开后,双梁使臣都变得更加急切。
他们都紧盯着对面的动静,就算原本还沉得住气,也会在发现对面态度变化后被影响。
他们不急着回梁州过年,却急着得到赵国的回复。
梁王世子代表梁王表示,只要赵国愿意帮助西梁收服东梁,西梁就愿意主动归降赵国。
睿王世子则给赵国带来了许多有趣的消息,比如笛傀的来源,陈国曾派出许多人秘密潜入赵国……甚至是当初楚国与赵国联姻失败后,楚国灵云公主在长公主府被刺杀的信息。
好巧不巧,这些消息都与陈国有关。
睿王世子表示他父王手中还有更切实的证据,只要赵国愿意公开与东梁达成联盟,东梁不仅愿意将这些证据双手奉上,睿王还愿意将他悉心经营多年的消息网都送给赵国。
咸阳官员们表面上对双梁使臣完全不在意,实际上却已经为双梁使臣吵了好几个月。
能具体知道双梁提出条件的只有寥寥不到二十人。
就是这不到二十人,险些将勤政殿的房顶吵翻。
部分人支持西梁,赵国已经彻底拿下卫国将其变成卫郡。
要是能在没有大波折的情况下再拿下梁州,赵国的地盘就会超过占据徐州和扬州的陈国,成为九州第一国。
另外的人却觉得所谓‘九州第一国’不过是个虚名。
西梁提出的条件很容易让人动心却暗藏陷阱。
赵国要派兵帮西梁收服东梁,然后在没有梁州军权的情况下派文官去治理梁州。
万一哪天梁王突然翻脸,之前付出的人力物力岂不都成了笑话。
还不如应了梁王的话,先将从前没彻底查明白的阴谋弄清楚。
宋佩瑜有幸陪着重奕听老臣们吵架,连听一个月后,看到饭桌上有鸡鸭,宋佩瑜都会下意识的绕开筷子。
他害怕。
好在无论是赞成什么观点的人,都是一心一意的为赵国着想,只是出发点和主要考虑的侧重点不同,才会出现分歧。
过了一个月,双梁使臣都急得如同热锅上的热蚂蚁似的,私下里频频做出小动作。
再拖下去,极有可能逼得双梁自以为无路可走,铤而走险做出不理智的行为。
众人最后一次阐述观点后,永和帝将目光放在为首的三个人身上,“你们有何看法?”
尚书令赞同与东梁合作,他觉得与东梁合作后,赵国有机会能先拿下时刻被党项威胁的西梁。
“原本老梁王在世时,集整个梁州之力,才能与党项抗争,并让梁州欣欣向荣。自从老梁王过世,梁州分为东梁与西梁。西梁只靠半个梁州抗争党项,初时还看不出什么,这些年却一直在吃老梁王留下的底子,这是近十年的梁州粮价,东梁与西梁的粮价已经相差近乎二分之一。”
尚书令从怀中拿出记录着具体数据的小折递给永和帝。
除了粮价,还有其他原因促使尚书令想要先‘友东梁拿西梁’。
比如睿王占据东梁后后,立刻让人将境内能让西梁通往外界的商路彻底堵死,也不许境内的他国游商再往西梁去。
西梁想要与外界通商,便只能从楚国绕路,或者直接高价从楚国购买西梁没有的东西。
长此以往,短短十几年内,不仅是最重要的粮价,东梁与西梁其他物品的价格差也很大,甚至早就超过粮价差。
所以尚书令认为,应该借着这个机会先拿下西梁,得到西梁百姓的认可,然后再温水煮青蛙的拿下东梁。
东梁百姓发现原本生活不如他们的西梁百姓生活越来越好,甚至超过他们,自然会对睿王产生不满。
而且睿王自诩有小聪明又没有硬骨头,说不定在赵国拿下西梁后,就会迫不及待的递上降书,主动对赵国投降。
永和帝看过尚书令的小折后,又将小折递给重奕看,转而看向云阳伯,“爱卿以为如何?”
云阳伯摇了摇头,“臣觉得诸位同僚说的都有道理,反而拿不定主意。”
永和帝也没为难云阳伯,又将目光放在重奕身上,用目光示意重奕轮到他了。
重奕本人对这件事没有任何想法,如果让他来说,最方便的莫过于将云阳伯刚说的话直接拿来用。
但他昨天有被身侧的宋佩瑜抓去补课,也从胸口掏出份小折。
重奕,不,宋佩瑜的观点是小孩子才做选择,成年人当然是选择全都要。
重奕将小折递给永和帝后,毫无感情的开始从头背诵。
西梁与东梁会争相讨好赵国,且在得不到赵国回应的时候方寸大乱,甚至表现出想要剑走偏锋孤注一掷的想法,归根结底是因为怕赵国。
如果赵国能让西梁与东梁安下心来,便能维持梁州两家争锋的情况,继续拖下去。
赵国无论是先拿下西梁还是先拿下东梁,都要面临梁州百姓对赵国深恶痛绝,全力支持剩下的那位‘梁州王’的风险。
对于赵国来说,最稳妥的方式,莫过于同时对西梁与东梁下手,既能让西梁和东梁时刻有危机感,争相在赵国面前表现,也能将赵国要付出的代价降到最低。
因为永和帝的无条件支持,朝臣们就算不支持的重奕想法,也不得不先让东宫的人去与双梁使臣接触。
等到重奕的想法失败,其余朝臣才有机会再尝试他们的想法。
可惜宋佩瑜不会给其他人机会。
他花费五天,先后与梁王世子、睿王世子碰面数次。
又等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让梁王世子与睿王世子与梁州通信。
终于在新年之前与双梁达成共识。
年后,赵国同时宣布与西梁、东梁建立联盟。
为了表达诚意,赵国会在西梁各地开设粮行,以低于西梁市价的价格限量出售各种粮食。
西梁则需要每年给赵国提供一批上好的种马。
梁王明明知道赵国是想通过控制西梁粮价,从而将手慢慢伸入西梁,却没法拒绝便宜粮食的诱惑。
而且赵国也会在东梁便宜卖东西,却不是粮食而是赵纸。
纸就算再重要,难道还能重要的过粮食?
最主要的是,近些年西梁越来越缺粮食,再不解决这个问题,西梁军随时都可能出问题。
梁王觉得,卖粮食和卖赵纸的区别,就是比起东梁赵国更重视西梁证据。
即使已经意识到,让赵国控制住西梁的粮食,长久下去,西梁恐怕难逃被赵国吞并的命运,梁王也在又听闻党项来袭的时候捏着鼻子认了。
只要他还有西梁军在手,就一定能比他的蠢弟弟活的长久。
另一边的睿王和梁王的想法差不多。
他觉得比起西梁,赵国对东梁提出的条件更宽松,明显是想将东梁留到西梁后面。
赵国在西梁卖粮食,相当于拿住西梁的命门。
在东梁只卖些赵纸,还是以远低市面的价格出售。
这不是在主动给东梁送钱,维持彼此的关系?
如此,双梁使臣终于在翌年春耕前离开咸阳。
不仅梁王世子和睿王世子非常满意,宋佩瑜也非常满意。
有东梁作为缓冲,既能打出赵纸物美价廉的风声,也能将打破现有纸张定价的罪名甩锅给睿王。
让寒门子弟读书,逐渐普及教育的想法,也可以在东梁悄悄摸索进行。如此等个三年五载,无论是吃赵国粮的西梁,还是学赵国文的东梁,民间百姓对赵国的想法都会有个天翻地覆的变化。
所谓温水煮青蛙,便是如此。
只是宋佩瑜的锅大,一锅煮了两个。
同时收到赵国在西梁和东梁的铺子成功开业,导致当地万人空巷的消息,宋佩瑜心情大好,顺手多喂了重奕块硬糖。
重奕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懒洋洋的看向宋佩瑜手中的书信,“上面写着什么?”
听了宋佩瑜的解答后,重奕打了个哈欠,刚刚提起的兴趣肉眼可见消失的干干净净。
宋佩瑜被重奕这副模样气的哭笑不得,正要说重奕几句,就看到安公公满脸笑容的从外面进来。
“可是有喜事,怎么如此开心?”宋佩瑜随口问道。
安公公重重的点头,“大喜!”
见宋佩瑜面露好奇,安公公更加开心,笑眯眯的将头转向重奕,“肃王府的妾室有孕,陛下让您开库房赏些东西过去。”
重奕随意摆了摆手,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你去挑吧,不必再来回我。”
安公公目光责怪的睨了重奕一眼,拿出已经带来的账册摆到宋佩瑜面前,“宋大人看看要赏什么好?”
宋佩瑜已经反应过来肃王府的妾室有孕,永和帝为什么要专门让重奕赏赐。
这是盼着肃王府的妾室能生下个男孩,让重奕有继承人?
宋佩瑜心不在焉的指了两样东西,又在安公公的建议下添了两样。
等安公公喜出望外的走了,宋佩瑜才转头看向重奕,小声道,“如果这是个男孩,你会将这个孩子抱到东宫吗?”
“当然不会”重奕嫌弃的皱眉,一只手拿着话本子,另一只手搭在宋佩瑜肩膀上,“养在婶母那正好,实在不放心就送去姑母那,给我做什么?”
宋佩瑜笑了笑,心中刚生起的担忧立刻消散,伸手抚平重奕眉间的褶皱。
如果是个男孩,朝堂上如流水般催促重奕娶妻纳妾的奏折大概会少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