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咸阳出发前,永和帝不仅给重奕准备了全新的仪仗,随着重奕来燕国的人也都是经过精挑细选。
整个使臣队伍差不多有六百人,光是十率骑兵就有五百,全都骑在从党项而来的高大骏马上,高举着赵旗和朱雀旗,以半圆形将赵国使臣队伍的其他人和整齐停在一起的大马车围在中间。
相比之下,从仟县迎接出来的陈言舟与他身后的十多个随行之人,就像是不小心误入狼群的羔羊似的。
重奕穿着黑色绣龙纹的常服,站在高高的车架上,居高临下的望着自报家门的陈言舟,只一眼就立刻移开视线,抬头看向仟县的城门。
仟县也能算得上是燕国的军事要塞,尤其是在燕国与赵国的对峙中有着极为重要的作用。
与漠县高大雄伟的城墙相比,却突然变得‘简陋’起来。
骑马立在车架旁边的宋佩瑜,好整以暇的望着陈言舟脸上的尴尬。
重奕是赵国太子,又是受到燕国的邀请才来燕国。
兄弟和儿子都一大堆的燕国孝帝,居然只让个正二品的护国将军来迎接重奕。
在宋佩瑜看来,陈言舟接到这桩差事的时候,就该做好被为难的准备才是。
事实上,陈言舟接这桩差事的时候,还真没做好被为难的准备。
他甚至还被祖母昭和大长公主嘱咐,绝不能让宋氏来人在燕国过得痛快。
只有宋氏来人不痛快,太后才会痛快,也会因此更看重他。
陈言舟听了昭和大长公主的话后,理所当然的认为,就算是赵国太子来到燕国也要收敛行径,看燕国的脸色,更何况是宋氏的人。
况且祖母也没要求他直接杀了宋氏的人,只是要求他让宋氏的人不痛快,能受伤更好。
像是他们这种出身的人,最明白该怎么做,才能让人有口难言的憋屈。
陈言舟万万没有想到,双方刚打个照面,他就已经难受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以为会低调行事的赵国太子,排场比在洛阳的孝帝还大,根本就没想过要收敛。
陈言舟不得不承认,在身后只有十几个人的情况下,面对五百多赵军铁骑,和站在华丽车架上居高临下的赵国皇太子,他甚至比面对孝兴帝还要紧张。
陈言舟怕双方一言不合,赵国太子会直接命人动手。
头上的冷汗不知不觉间越来越多,陈言舟终于在重奕状似不耐烦的在车架上拍了下后,彻底沉不住气,朝着华丽车架的四周看去,企图能找给他解围的人。
正穿着太子宾客朝服的宋佩瑜,理所当然的成为陈言舟的目标。
宋佩瑜倒是好说话的很,发现陈言舟正不眨眼的望着他后,立刻和善的笑了笑,还在马上主动对陈言舟拱手,“陈将军,在下宋氏佩瑜,东宫太子宾客。奉吾皇之命,应燕皇邀请,前来祝贺燕皇寿辰。”
陈言舟立刻往前走了几步,在紧贴着宋佩瑜马前的位置停下,热情的开口,“原来是宋氏世叔,当年宋氏尚未离开洛阳的时候,我还见过你。”
“是吗?”宋佩瑜摇了摇头,“也许当年我年纪尚小,竟然已经不记得你了。”
陈言舟瞟了眼重奕,终究是不敢赌重奕会不会继续忽视他,依旧对着宋佩瑜开口,“我从收到赵国太子殿下于咸阳出发的消息后,就快马加鞭赶到仟县,为太子殿下准备好暂住的地方,没想到竟然等了这么久,才等到赵国太子殿下。世叔快些遣这些护卫回赵国,我们也能早点进城,待我为太子殿下接风洗尘后,再赶去咸阳。陛下已经等你们许久了。”
宋佩瑜似笑非笑的望着陈言舟,“谁说这些护卫要遣回赵国?”
陈言舟愣住,目光快速在正不约而同望着他的护卫们身上一扫而过,下意识的退后两步,声音都变得尖利起来,“你们要将这些人都带去洛阳?!”
宋佩瑜含笑不语。
平彰却没有宋佩瑜的好脾气,他将腰间长刀拔出一截,大呵道,“为何无礼,在太子殿下面前无故喧哗?”
宋佩瑜伸手去拦平彰,“平将军莫急,燕国还没有太子,陈将军没见过太子仪仗,才会如此大惊小怪。”
“你可别哄我!”平彰拂开宋佩瑜的手,目光仍旧恶狠狠的放在陈言舟身上,“燕国没有太子,还没有皇帝吗?难道燕皇出门,连个五百人的护卫都没有?”
随着平彰的话,十率骑兵后方突然传来响亮的声音,“燕国又没有赵国富裕,谁知道他们的皇帝有没有我们太子殿下的威风?”
骑在高大骏马上的壮汉们立刻哄堂大笑。
宋佩瑜在诸多嘲笑的声音中,无奈的摇了摇头。
他主动策马靠近已经脸色铁青刚的陈言舟,马鼻子呼出的热气直喷在陈言舟的脸上。
陈言舟的心神已经全部被正对他指指点点的十率骑兵占据。
他甚至觉得,始终都表现的对他很和善的宋佩瑜主动策马靠近,给他带来了安心的感觉。
陈言舟非但没计较喷在脸上的马息,还几不可见的移动脚步,主动离宋佩瑜更近了些。
宋佩瑜假装没发现陈言舟的小动作,伸出手一项又一项的给陈言舟数赵国使臣队伍中的人都有什么作用。
重奕的仪仗队。
专门负责养马架车的就有六十四人,有些人水土不服时,才能随时都有人能够替换。
负责扛旗的有三十二人,两人一组也就是十六组,每组人都身高体重甚至相貌都要相像,只要有一个人不舒服,整组都要重新轮值。
仪仗队中还有专门的号手。
陈言舟目光呆滞的顺着宋佩瑜的示意转头。
十多名骑在高大骏马上的壮汉驭马走出队伍,变戏法似的拿出制式各不相同的号角。
……
经过宋佩瑜的解释后,赵国使臣队伍,将近六百人中,有五百多都是赵国太子仪仗队中的人。
宋佩瑜稍稍弯腰,半趴在马背上,低头望着脸色越来越难看的陈言舟,缓声道,“才不到六百人,难道还会给洛阳带来威胁?你……”
余下半句话宋佩瑜没说出口,陈言舟却知道宋佩瑜与刚才那些人一样,也在嘲笑燕国‘小气’。
眼看着赵国使臣队伍的态度十分坚决,陈言舟也不敢再多说。
他垂目将今日的羞辱都记在心中。
陈言舟也不是个笨人,从被赵国使臣牵着鼻子走的氛围脱离后,他马上想明白了导致此时尴尬的源头。
赵国使臣不满意,来迎接赵国太子的人只是个正二品的护国将军,或者说是不满意他的轻慢态度。
如果他听闻赵国使臣从漠县出发后,立刻带人出去迎接,而不是在仟县内等到对方到了仟县城门外,才慢悠悠的出来迎接,也许结果会有不同。
陈言舟暗自懊恼后悔的同时,也对远在洛阳的昭和大长公主升起极大的不满。
祖母只想着要讨好太后,就主动给他讨这份差事,还千叮咛万嘱咐的告诉他‘不能让姓宋的人好过’,也不必太顾虑赵国太子。
以至于他竟然忘了,赵国太子不仅是出了名的怪脾气,还是一个月内就拿下卫国的猛将。
否则他怎么都不会将这桩差事,办得如此离谱!
陈言舟发现了导致他尴尬境地的源头,却没办法做出补救。
只能硬着头皮一条路走到黑,继续满嘴世叔,与宋佩瑜套近乎,希望宋佩瑜能帮他劝赵国太子消气,早些与他进城。
等将赵国使臣都迎入仟县后,他再慢慢想办法让赵国太子息怒。
千万不能继续惹恼赵国太子,万一赵国太子恼怒之下想要直接折返赵国,他岂不是万死难辞其咎。
宋佩瑜尚且愿意与陈言舟多周旋一会,通过与这位从小养在昭和大长公主膝下的金孙,推测昭和大长公主的性格。
除了刻在骨子里的傲慢,陈言舟十分符合这个时代对长子嫡孙的要求。
会因为疏忽和傲慢轻视重奕,也会在发现不对劲后,立刻想尽办法补救。
宋佩瑜能察觉到陈言舟对他若有若无的恶意。
陈言舟能在对他怀揣恶意的情况下,仍旧伏低做小一口一个亲亲热热的‘世叔’唤他,将他当成救命稻草。
可谓是将厚脸皮体现到了极致。
不知道人,说不定还会以为他与陈言舟真的是通家之好。
在绝对劣势的情况下,仍旧能分得清轻重缓急,又十分能隐忍。
如果昭和大长公主也是这种性格……
怪不得燕国太后会被耍的团团转,为了别人的儿子,放弃了自己的亲生儿子,还将别人当成姐妹般亲密。
却不知道,她们是‘姐妹’。
重奕见到陈言舟几乎要贴到宋佩瑜身上后,彻底失去耐心,终于肯主动开口,“燕国无人来迎,可见是不欢迎孤,回了。”
重奕话音刚落,平彰就驭马直勾勾的朝着陈言舟撞了过去。
多亏陈言舟身边的人反应够快,及时拽了他一把,平彰的马也不快,陈言舟才没受伤。
平彰看都没看被拽得衣衫不整,异常狼狈的陈言舟,径直去队伍最前方,大声招呼骑兵准备原路返回。
陈言舟的脸色从恼怒的羞红再到铁青,最后满是苍白。
不能让赵国太子就这么离开。
如果赵国太子就这么离开,他的差事就彻底办砸了,就算是祖母和太后,也没法保下他。
陈言舟狠狠的咬着牙,尝到嘴里越来越浓郁的血腥味后,突然直挺挺的跪了下去。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似乎听见了骨骼碎裂的声音。
但他知道,他的腿好好的,碎裂的是其他地方。
“臣燕国护国将军陈言舟,恭迎赵国太子,请太子殿下入城。”陈言舟深深低着头,声音却宽厚响亮且没有半点不甘心。
仿佛他原本就是打算先与宋佩瑜寒暄后,再以这样的大礼迎重奕进城。
跟在陈言舟身后,大气都不敢出的众人也纷纷跪了下去。
过了几个呼吸的时间,众人才听见重奕懒洋洋的声音,“起”
宋佩瑜浮于表面的笑意真诚了许多,正想下马亲自扶陈言舟起来,顺便看看陈言舟隐忍到了什么程度,却被平彰抢了先。
平彰像是拎小鸡崽似的将身形单薄的陈言舟拎起来,大着嗓门道,“原来你就是燕国来迎接殿下的人,你怎么不早说?”
陈言舟本来已经逐渐恢复正常的脸色,再次变得苍白。
他没早说?
他刚出城见到赵国太子后就。说过要迎接赵国人入城
刚才也无数次明示暗示宋佩瑜,恳求宋佩瑜帮他说说话,让赵国人快些入城。
这些土匪……陈言舟抬起手捂住心口的位置,露出个极为虚弱的笑容,“是我的不是,见到世叔后过于兴奋,竟然忽略太子殿下。”
宋佩瑜没忍住笑出声来,抬起手去摸头上的簪子,借着宽大的袖口遮挡脸上的表情。
他能理解陈言舟这么说的意思。
大概是在发现重奕气性不小后,想要以此挑拨他和重奕的关系。
在出使他国的时候,他国官员忽略太子,一心只有太子的随行官员。
除非这位太子心胸格外大度,否则都会觉得不舒服。
重奕也确实如同陈言舟所期待的那样,发生情绪变化。
他本已经移开的视线再次聚集在陈言舟的脸上,目光从不耐变成冰冷。
宋佩瑜轻咳一声,抬头看向重奕,“天色不早了,我们不如快些进城?”
听见宋佩瑜的话,重奕凝结的表情立刻舒缓了许多,眼中也有了笑意,“距离燕皇寿辰还有七十三天,正好可以在燕国游历一段时间,再赶往洛阳。”
宋佩瑜眼角余光瞥见已经从一只手捂胸口,变成两只手捂胸口的陈言舟,眼中细碎的笑意越发明显,却不肯应重奕的话。
除非燕国孝帝突然失心疯,否则他绝对不会允许重奕带着将近六百的骑兵在燕国四处乱窜。
按照陈言舟原本的计划,赵国太子最多带来二百多人。
他只借用了仟县县令的别院,稍稍装点了下正院,也只让人准备二百五十人的食物。
赵国使臣的人数比陈言舟设想的翻了几乎三倍,仟县县令的别院就不再够用,陈言舟只能再派人去借院子。
平彰听闻陈言舟说要将另外一半的人安排到别处后,立刻摆了摆手,阴阳怪气的道,“没想到燕国竟然连住的地方都腾不出来,可见是人丁越来越兴旺。”
陈言舟完全不想与平彰多说半个字,无论平彰如何讽刺他,他都面带笑容的照单全收,脾气好到让平彰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宋佩瑜看够了热闹,伸手拍了拍平彰的肩膀,语含责怪的道,“殿下英明,早就做全了准备,你何苦再为难陈将军?”
平彰不服气的哼了一声,故意从陈言舟身侧经过,将陈言舟撞了个踉跄后,大声让骑兵们将马车中的帐篷拿出来。
宋佩瑜脚步微动,没让陈言舟撞到他。
等陈言舟伸着被擦破皮的手扶着墙站稳后,宋佩瑜才弯下腰去看陈言舟的脸色,“陈将军,没事吧?”
陈言舟勉强勾了下嘴角,露出的微笑极为扭曲却不自知,“没事,是我疏忽了,还请贵客不要见怪。”
“你放心,殿下早就预料到出门在外,没有家中那般方便,我们从咸阳出发的时候,带了大量金银。如果燕国无暇照顾,我们可以自己负担这一路上的衣食住行。”宋佩瑜将双手交叠在一起,看起来很为提前做出的准备能派上用场而开心。
陈言舟却觉得宋佩瑜绵里藏针的话,远比平彰直来直去的羞辱挑衅更让他窒息。
赵国使臣一路上自己解决衣食住行?
这不是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无能!
自从出城迎接赵国使臣后,各种落差、猝不及防、焦急、担心、气闷……耻辱等情绪,彻底爆发出来,不停心头翻涌。
陈言舟忽然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彻底失去意识之前,看到的是宋佩瑜充满关切的脸。
“嗯?”
发现身前的人毫无预兆的瘫软下去,宋佩瑜下意识的伸出手。
直到陈言舟的重量压上来,宋佩瑜才想起来他扶着的人是谁,手上顿时没了力气。
陈言舟倒在地上,脑袋狠狠的砸在凉亭边作为装饰的石头上。
宋佩瑜听到这声闷响都觉得脑袋隐隐发痛,终究还是蹲下去,稍微查看了下陈言舟的情况。
这个时代能读书的人,多少都通些岐黄之术,宋佩瑜也不例外。
他很快便断定,陈言舟是情绪过于激动才昏了过去,后脑勺虽然鼓起个大包,但是没流血……应该没什么大碍?
正当宋佩瑜摸着下巴望着昏迷的陈言舟陷入沉思的时候,重奕刚好将满是尘土的衣服换下去,出来找宋佩瑜。
重奕面不改色的从陈言舟的腰上跨过去,在宋佩瑜身侧站定。
“我去埋了他?”
他能感觉得到,宋佩瑜不喜欢陈言舟。
非常不喜欢。
否则就不会在仟县城墙外,与陈言舟话说那么多废话。
宋佩瑜失笑,没好气的在重奕肩上锤了下,“他还没咽气呢。”
重奕突然勾了下嘴角,捧起宋佩瑜的手把玩。
宋佩瑜立刻明白了重奕的意思。
想要咽气还不简单?
陈言舟完全不知道,他以为的只是怒气攻心昏过去,实际上却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从仟县到洛阳的一路上,陈言舟拿出了他自己都没想过的好脾气,用尽浑身解数的去讨好重奕。
他甚至在发现重奕格外信重宋佩瑜后,暂时将昭和大长公主的交代放在一边,不仅没暗中为难、算计宋佩瑜,反而小心翼翼的奉承宋佩瑜,盼望着宋佩瑜能在重奕面前为他美言几句。
他怕重奕到洛阳后,会当众提起他曾经在仟县城门外怠慢重奕的事。
陈言舟深深的明白,以朝堂大人和孝帝对赵国的重视,如果重奕公开对他表达不满,且他确实有无法开脱的错处。
他肯定会成为燕国朝赵国表达诚意的炮灰。
他和他祖母身上的各种荣宠,都来自先帝和太后。
自从先帝驾崩后,虽然祖母在洛阳的地位没有下降,大长公主府的地位却每况愈下。
如果不小心丢了身上正二品护国将军的爵位,这辈子都不知道还能不能拿回来。
他不敢赌。
宋佩瑜是赵国使臣队伍中最好说话的人,但凡陈言舟能让他开怀,他都会立刻对重奕说陈言舟的好话。
就是结果……不太尽人意。
屡次失败让陈言舟坚定,重奕是个喜怒无常且睚眦必报的人。
随着队伍越来越靠近洛阳,陈言舟却始终都没得到重奕的青眼,这让陈言舟不知不觉间,变得越来越焦躁。
一个月后,陈言舟与赵国使臣终于到达洛阳城外,陈言舟已经肉眼可见的瘦了一大圈,眉宇间也平白添了抑郁,越来越沉默寡言。
不知道是陈言舟传往洛阳的信件中提起过重奕的排场和‘斤斤计较’,还是洛阳的人本就比陈言舟更重视重奕的到来。
距离洛阳还有十里,就有不输于重奕的排场一字排开。
平彰驭马到陈言舟身边,以众人都能听见的声音道,“我还以为你们燕国的规矩,就是不喜铺张,也不会远迎来使。如今看来,竟然只有陈将军喜欢一切从简?”
如果是一个月前,刚与平彰同行的陈言舟,一定会心平气和的听完平彰的话,再自然而然的说出能恰到好处将这个话题岔过去,还能让双方都不尴尬的话。
但现在……陈言舟无声握紧腰间的匕首,用尽浑身力气才能忍住胸口的戾气,没立刻将匕首拔出来插进平彰的胸口。
幸好他没这么做。
平彰可是从小习武,还经常给重奕当沙包的人。
陈言舟怎么可能是平彰的对手?
宋佩瑜立刻感受到不对劲的气氛,朝着平彰和陈言舟的方向看了眼后,驭马往重奕的车架旁挪了挪。
自从发现陈言舟的情绪越来越不对劲后,宋佩瑜就在不动声色的疏远陈言舟,还好心提醒平彰,陈言舟可能随时做出过激行为。
平彰却艺高人胆大,更加热衷于在没事的时候各种找陈言舟的麻烦。
重奕发现宋佩瑜的动作后,也往陈言舟的方向看了眼。
他之所以会留陈言舟到现在,是因为迄今为止,陈言舟的杀意都是冲着他与平彰。
但凡陈言舟对宋佩瑜生出半分杀意,他都会立刻处理掉对方。
正被各种汹涌情绪影响,几乎要失去理智的陈言舟,突然感觉背脊升起让他毛骨悚然的凉意。
直到窒息的边缘清醒过来,开始大口大口的喘气,陈言舟才发现他又因为忘记呼吸险些将自己憋昏过去。
陈言舟眼中闪过深深的茫然和恐惧。
是谁?
这种让他忘记一切,只想求饶的感觉,已经纠缠了他大半个月。
他甚至试探过宋佩瑜与平彰,怀疑他们对他用了巫蛊之术,却没有任何发现。
终于要回洛阳了。
回洛阳后,他就闭门半个月,不,他要闭门到赵国使臣彻底离开燕国。
他再也不想看到这些人!
等在城外迎接重奕的人是孝帝五皇子。
根据宋佩瑜收到的消息,这也是孝帝打算在寿辰当天册立的皇太子。
孝帝寿辰当天,会正式宣读册立皇太子的旨意。
十天后,再举行大礼。
燕国五皇子看上去才二十出头。
虽然能看得出来,他正竭尽全力的不在重奕面前露怯。
但看出这点的人远不止宋佩瑜一人,就证明五皇子的努力结果有多么失败。
许多跟着燕国五皇子前来的燕国朝臣,脸色已经变得难看起来。
有燕国老臣实在看不下去,就故意将话题引到宋佩瑜身上。
“这位可是周公的幺儿?”
宋佩瑜望向说话的人。
头发和胡子都一片花白,单论年纪,确实是与宋良辞差不多。
再看来人腰间的配饰,宋佩瑜已经能猜到这个人的身份。
宋良辞的旧友。
燕国大司徒,吴金飞。
宋佩瑜主动揖礼,“东宫太子宾客,宋氏佩瑜。”
吴金飞捋着胡须,满脸笑意的点了点头,“你兄长应该与你提过老夫。”
宋佩瑜眼中闪过明显的亲近,主动朝吴金飞走近几步,笑容却有些腼腆,“兄长告诉我,如果在洛阳遇到难事,只管来找世伯。”
当年宋氏得以成功从洛阳出逃,也多亏了吴金飞为宋氏提供便利。
吴金飞脸上的得意毫不掩饰,甚至对他身侧的几位老大人,炫耀的挤眉弄眼。
与吴金飞认了许多人,发现自己虽然从来都没见过这些人,却早就听闻过这些人的名字,甚至早就很了解他们后,宋佩瑜突然有些理解那些希望赵国与燕国重修旧好的赵国老臣。
他自小体弱多病,虽然生在洛阳,但在洛阳长大的那些年却几乎没有见过外人。
况且他出生后,正是宋氏越来越艰难的时候。
就算还有如吴金飞这等愿意拉扯宋氏一把的人,也为了不招庆帝的眼,明面上与宋氏断绝来往。
宋佩瑜从前,根本就没有见过这些人。
但此时此刻,被这些早就从宋瑾瑜口中听说过的人围在中央,听着这些人说宋氏旧事,或者关于宋佩瑜兄长们的趣事,宋佩瑜竟然不会升起违和感。
他尚且会因为这些只闻名未见面的人而软化态度,更何况是与这些人同僚多年的赵国老大人们。
想到这里,宋佩瑜心头一动。
赵国的老臣会对燕国有特殊感情,认为赵、燕乃属同源。
那燕国老臣呢?
等到将庆帝留下的遗诏找到,天下皆知孝帝的皇位来路不正,燕国会不可避免的混乱起来。
宋佩瑜不信这些出身世家的老油条们,真的会对燕国皇族有多大的忠诚,显然能给他们带来更大利益的永和帝,有没有机会得到他们的承认?
有了这个想法后,宋佩瑜觉得这些老臣,会陪着五皇子一起出城迎接重奕的行为,都变得微妙了起来。
由五皇子来迎接重奕就已经足够。
最多再加上个曾经与宋氏交情不菲的吴金飞。
其余老大人特意前来,真的没有想比较一下燕国五皇子和重奕的意思吗?
也许他们只是单纯的想比较一下,暂时还没其他想法。
但将来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
距离庆帝寿辰还有些日子。
庆山行宫已经荒废多年,要修葺后才会开放。
原本燕国是打算将赵国使臣先安排在燕国鸿胪寺附近,专门接待他国使者的地方。
但重奕带来的人太多,燕国又格外重视孝帝的寿辰,不止朝赵国发去请帖。
如果将赵国使臣安排在鸿胪寺附近,其他国家的使臣来了后,都会面临没地方住的窘境。
权衡各种因素后,燕国鸿胪寺趁着重奕还在路上的时候,请示了孝帝,先在庆山行宫中修葺了座偏殿出来,安置赵国使臣。
宋佩瑜与重奕到洛阳的第一天,就不费吹灰之力的住进庆山行宫。
燕国五皇子将赵国使臣送到庆山行宫后,就借口孝帝还有吩咐离开。
虽然找的借口还算体面,但离开时步履匆匆,仿佛身后有恶鬼追击的模样,委实有些……
让凑热闹似的跟来庆山行宫的燕国老大人们都黑了脸。
陈言舟在临近洛阳,再次毫无预兆的产生忘记一切只想求不知道是否存在的人或者神明饶他一命的感觉后,就间接性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连五皇子给陈言舟使眼色,暗示陈言舟与他一同离开庆山行宫,陈言舟都没注意到。
即使如此,陈言舟仍旧在发现五皇子已经离开庆山行宫后,立刻悄无声息的从人群中离开,快马加鞭的赶回洛阳。
他不是去追五皇子,而是想要回家的念头已经迫切到再也无法按捺。
仿佛有个声音一直在告诉他,快点回家,回家就能躲开赵国使臣,也能躲开快要将他折磨疯的感觉。
远远看到大长公主府的牌匾,陈言舟露出一个月来最开心的笑容。
进府后,陈言舟谁都不想见,直接跑回自己的院子,将所有的仆人都撵了出去。
期间昭和大长公主身边的女官,陈言舟父母身边的仆人数次来传陈言舟去回话,大多都没见到陈言舟的面。
唯一见到陈言舟面的人,被陈言舟用茶盏砸破了脑袋。
半炷香后,昭和大长公主亲自来到陈言舟的门外。
她先将听闻儿子打了母亲身边的人后惊怒交加,赶来打儿子的陈父劝走,才伸手扣响陈言舟的房门。
几个呼吸后,陈言舟还是选择给昭和大长公主开门。
“祖母”陈言舟深深的低下头,眼中闪过浓浓的懊悔。
他就算是再怎么烦躁,也不该动手打祖母身边的人。
昭和大长公主却根本就没提顶着满脸血回她院子的女官,落座后,立刻问道,“舟儿,你路上给了宋佩瑜什么教训,可有给他留下伤口?”
陈言舟眼中的愧疚逐渐散去,变成深深的烦躁。
他为什么一定要对付宋佩瑜?
要不是宋佩瑜,他都不知道能不能在赵国太子和平彰的手下熬到活着回洛阳。
陈言舟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昭和大长公主却不许他逃避。
见陈言舟不肯说话,昭和大长公主又问了一遍,这次的语气远没有刚才的慈和与期待,已经暗含不满。
陈言舟深深的弯下腰,将脸埋在手掌中央,闷声道,“太后深居后宫干涉不到朝堂,陛下也不是她的亲子,您却是陛下的亲姑姑,您何苦要讨好……”
昭和大长公主突然握拳,重重的砸在桌子上,厉声呵斥,“你在说什么?我问你有没有完成我的交代!”
以陈言舟如今紧绷的精神,委实受不住这等惊吓。
他猛地打了个哆嗦后,眼睛都有些发直。
昭和大长公主却以为陈言舟不仅没完成她的交代,还不肯承认错处,是在以沉默的态度与她抗争。
昭和大长公主怎么能忍受被小辈如此顶撞,加上从陈言舟的表现中判断出陈言舟根本就没完成她的交代,更是怒火攻心。
废物!
枉费她在洛阳日夜期待了那么久。
她还以为没听到赵国使臣中出现乱子的传闻,是陈言舟手段了得,让赵国使臣有苦难言。
真是个废物!
昭和大长公主猛得从座椅上站起来,指着陈言舟的脸大骂。
“窝里横的东西,平日里欺负你那些堂弟那么厉害,怎么面对外人就没胆子了?”
“在燕国的地界上,就算是赵国太子又怎么样?况且我也没让对赵国太子下手,甚至没逼你要宋佩瑜的性命,只想让他受些暗亏,让我开心。你怎么这么没出……啊!”
陈言舟突然抬脚踹在昭和大长公主的肚子上,神色癫狂的拎起椅子往跌坐在地上的昭和大长公主头上砸。
“你是不是想害我?”
“都想害我!”
“我要砸死你!”
“砸死你!”
……
守在门口老太监连滚带爬的来替昭和大长公主挨打,只挨了两下就没了呼吸,软软的倒在昭和大长公主身上。
宋佩瑜对昭和大长公主发生的乱象一无所知。
五皇子不顾与他共同来迎接重奕的那些老大人独自离开后,老大人们干脆留了下来,要与宋佩瑜共进午饭。
宋佩瑜能看得出来,老大人们是想让重奕也留下。
但重奕显然没有这个想法。
宋佩瑜也不打算劝。
越是没那么容易了解的事,才会越让人心心念念。
宋佩瑜发自内心的觉得,燕国的老大人们只知道重奕的彪悍战绩就好,最好不要深入了解重奕。
老大人们明日还要上朝,不能在庆山行宫久留,太阳还没落山,就结伴离开。
吴金飞却特意留下,真的将宋佩瑜当成自家子侄似的,仔细将洛阳形势掰碎讲给宋佩瑜听,宁愿连夜赶回洛阳。
直到月上枝头,吴金飞才离开庆山行宫。
宋佩瑜特意请平彰亲自送吴金飞赶回洛阳,还特意送给吴金飞一辆内涵乾坤的赵国大马车。
回到住处,屋子内正点着昏黄的烛火,门口只有金宝在守着。
宋佩瑜进门时,正好看到重奕只穿着亵裤,擦着头上的水珠从隔间推门出来。
他对着重奕招了招手,站在床边的摇椅处等着重奕过来。
重奕向来不许除了宋佩瑜之外的任何人给他擦头发,如果是他自己擦,往往还在滴水,就算擦完了。
重奕扬起嘴角,步伐越来越大,十分自觉的坐到宋佩瑜身前,将手中的汗巾也递给宋佩瑜。
宋佩瑜没好气的伸出手指,轻戳了下重奕的嘴角,将手中已经湿哒哒的汗巾糊在重奕脸上,又去找新汗巾。
就重奕这头又密又长的乌发,至少要五条汗巾才能彻底擦干。
重奕只拿一条汗巾,分明是做好打算要糊弄了事。
将新拿来的汗巾放在躺椅边的桌子上时,宋佩瑜才看到桌子上正有用黑色细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方形木盒。
“这是什么?”宋佩瑜随口问了句。
想来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不然也不会一半在桌子上,一半悬空着,看样子像是随时都可能从桌子上摔下去。。
重奕舒服的叹气声,漫不经心的道,“我闲着也是无事,就去将庆帝遗诏和玉玺拿了回来。”
宋佩瑜又给重奕揉了几下头发,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重奕在说什么,满脸呆滞的转头,看向刚被他定义为‘不是什么重要东西’的黑色长方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