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宋佩瑜本就长得极为白净,往日里大多穿着青、黛等比较浅淡的颜色,加上宋佩瑜身上无害的气质,总给人如白玉般温润平和感觉。

如今换了身朱红色的锦袍,瞬间将宋佩瑜的脸色衬得红润许多,连带着眉宇间的色彩也比往日浓烈,让人不知不觉的将目光停留在他身上。

来到燕国的使臣中,要属梁王和重奕的身份最高,其次是楚国襄王和陈国的南阳郡王。

梁王虽然还是西梁之主,却早就与赵国达成默契。

到达燕国后,万事皆以重奕为先,就差写个大大的‘赵’字贴在胸口。

楚国与赵国已经达成联盟十余年,双方各有得利,关系越来越亲密。

襄王虽然贵为王爷,但也仅仅是个王爷。

重奕却是赵国太子,未来的赵皇。

众人相交时,襄王对梁王都多有退让,自然不会再去与重奕争锋,给自己找不自在。

孝帝寿辰当天,梁王与襄王特意先赶来赵国使臣落脚的地方,然后与重奕和宋佩瑜共同赶往举行寿宴的宫殿。

一行人进入宫殿后,立刻有穿着三品太监官服的内监迎上来,分别给重奕、梁王和襄王指了三个不同的位置。

宋佩瑜顺着太监指着的位置看过去,除了赵国使臣的位置在前,梁王和襄王的位置都在后面,甚至还不如兖州使臣和青州使臣的位置。

梁王和襄王脸上纷纷露出不快,却没马上发作,而是看向重奕。

“你们与我同坐,让平彰去后面。”

重奕脚步不停,径直走向孝帝左下方第一个席位,他的对面就是陈国南阳郡王的席位。

再往下数,才是燕国宗室和重臣,其中还掺杂着青州使臣、兖州使臣、梁王和襄王的席位。

梁王和襄王懒得理会作势要拦的太监,跟在重奕身后往前走,丝毫不在意他们与重奕坐在一起就没有办法做主位,只能坐在从位。

梁王和襄王带来的人则自觉的跟在平彰身后,去找梁王和襄王的席位。

太监接到引赵国太子等人入席的差事后,想过许多种可能,甚至做好梁王和襄王会当场对他发难的准备。

但他没预料到,这些人根本就不理会他,自顾自的改变燕国已经做好的安排,完全没有客随主便的自觉。

太监短暂的愣神后,立刻想去劝梁王和襄王去属于他们的位置落座,却被宋佩瑜不偏不倚的挡住去路。

宋佩瑜今日心情好,不吝啬随手做件好事。

他好心提醒还想继续纠缠的太监,“小心惹祸上身。”

宴席上的位置肯定轮不到面前的太监来决定,梁王和襄王也明白这点,所以才懒得将心中的不忿发泄到这个太监身上。

如果这个太监还要纠缠,可就说不准了。

没管太监听了他的话后是什么反应,宋佩瑜已经顺着重奕叫他的声音离开。

太监还是有些自知之明,没再出现在重奕等人面前,但这世上总是不缺乏没有自知之明的人。

梁王和襄王也不会给这些人脸就是了。

他们一个是西梁之主,自己当家做主多年,一个是楚皇最宠爱的侄子,在楚国的地位甚至远超许多皇子皇孙,骄矜姿态自然不必多说。

况且他们也不是为了与燕国相交,才接受燕国的邀请,而是冲着赵国而来。

燕国不给他们面子,他们自然也不会给燕国好脸色看。

宋佩瑜与重奕分别坐在主位和副位上,吃着糕点喝着茶水,顺便看梁王和襄王骂燕国人打发时间。

梁王与襄王不愧是多年好友,连骂人都默契非常。

梁王负责直击要害,襄王负责阴阳怪气,仗着燕国的人不敢回骂,更不敢动手,几乎要将来人的脸皮扒下来。

就连燕国大司马都没得到梁王和襄王的好脸色。

大司马刚听到梁王和襄王开口就发觉情况不好,连连对宋佩瑜使眼色,希望宋佩瑜能打个圆场。

宋佩瑜却正在专心致志的与重奕说话,目不斜视的望着重奕,似乎没发现大司马这个人。

大司马既不能抓着宋佩瑜的手臂让宋佩瑜注意到他,也不能越过案台站到重奕和宋佩瑜的中间。

又听了几句梁王和襄王一唱一和的讽刺后,大司马立刻放弃原本的目的,在三句话内结束此次对话,然后转身就走,脚步快得就像是后面有恶鬼在追他。

大司空与大司徒也发现了孝帝左下方那席的不对劲,正站在一起看着大司马落荒而逃。

大司空冷笑连连,“人家没找他的麻烦,他却要自己去找没脸,真是没事闲得慌。”

“司马大人也许是怕陛下来了后,看到这些人都坐在一起,还是在距离陛下如此近的位置,会让陛下觉得不自在。”吴金飞笑眯眯的开口,让人分不清他是在替大司马开脱,还是连带着孝帝也一起讽刺。

西梁之主和楚国亲王放在好好的主位不坐,非要去赵国席位中的从属位,甚至连副位都捞不到也不在意。

有梁王和襄王的衬托,赵国太子比孝帝的排场还大。

以孝帝的心眼大小,见到这些杵在他眼皮子底下的人后,能开怀就怪了。

大司马在离开赵国使臣的席位后,也看到了大司空和大司徒,立刻走了过来,“你们看赵国……”

“谁安排的席位就找谁去处理。”大司空立刻打断大司马,不让大司马将这句话说完。

最开始的时候就老老实实的依照梁王和襄王的身份为他们排位置,哪会有现在的尴尬。

吴金飞轻咳一声,他倒是不怕这两个人吵起来。

虽然大司空惯常刻薄了些,但大司马脾气好,总是不会与大司空计较,但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与大司马确定。

“昨日之事,大人最后做出何等抉择?”吴金飞以只有三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

大司马叹了口气,眉心隐带着愁绪,没回答吴金飞的话,只是几不可见的点了下头。

大司空也跟着叹气,小声道,“但愿只是我们多虑,做出的安排是多此一举。”

吴金飞正想安慰两位同僚,午时钟声已经响起,随即而来的还有鞭子抽打在大殿门口的声音。

这是在提醒大殿内的人,孝帝仪仗将至。

大殿内各自交流的众人在响鞭声中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肃容看向大殿门口。

太监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恭王、敬王、谦王……”

虽然庆帝有十多个兄弟,孝帝也有十多个兄弟,且这两位帝王都‘大方’的给兄弟们封了亲王。

但燕国皇室的亲王却只有五名。

大殿内的官员纷纷起身,等待亲王们入殿。

重奕却坐在原位以手杵脸,漫不经心的望着大殿门口,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这副闲散的模样,就像是戏台下的看客正在等好戏登场。

重奕不动,梁王和襄王也不动。

进来的人是亲王,他们也是亲王,谁比谁高贵?

凭什么他们要站迎。

宋佩瑜无声轻笑,甩开重奕在桌子下搭在他腿上的手起身,还不忘给后面的梁王和襄王让开位置,让梁王和襄王与正进殿的燕国亲王能看到彼此。

这是自从恭王不再每日来青山行宫‘熬鹰’后,宋佩瑜第一次见到恭王。

比起第一次见面时,眉心满是阴郁的恭王,此时的恭王说是意气风发也不为过,连腰背都比他身边的敬王和谦王挺得更直。

可惜恭王的意气风发只维持了一小会。

他瞥到赵国使臣的席位后,脸上肉眼可见的浮现心虚,连脚步都比之前匆忙,一不小心就冲到了最前方,引得其他人频频将目光放在他身上。

燕国亲王分别落座后,是太后和孝帝的嫔妃。

除了太后之外,孝帝的后宫,只有四妃才有资格参加这种不仅前朝后宫皆在,还有他国使臣的正式场合。

这是宋佩瑜第一次见到太后。

与她身后出自燕国世家的四妃相比,太后无论是娇小的身型还是精致的五官都十分符合江南女子的特征。

虽然年华不在,岁月却给太后留下除了皱纹之外的新东西。

跟在太后不远处的四妃虽然锦衣华服,打扮的犹如神仙妃子,跟在太后的后面却像四个大丫鬟。

宋佩瑜看向太后的时候,太后也第一时间看向宋佩瑜。

明明从来没见过宋佩瑜,太后却能肯定她不会认错人。

这张脸于睡梦中折磨了她几十年,每次都会无情带走被她护在怀中的孩子。

发现太后与他对视后停下脚步,宋佩瑜扬起个随和笑容。

家中所有人都说他比宋景明长得还像宋瑾瑜,宋老夫人却说他不是像宋瑾瑜,而是他和宋瑾瑜都像宋良辞。

太后不知不觉的握紧手心,还没完全愈合的指甲再次劈开,剧烈的疼痛刚好让太后勉强保持理智。

她狠狠的撇开头去,继续往前走。

宋佩瑜,他必活不过五更!

仍旧坐在椅子上,正在发呆的重奕忽然坐直身体看向太后。

他在太后身上感受到浓重的杀意,比陈国南阳郡王对他的杀意还要坚决。

眼角余光瞥见重奕摸向腰间的手,宋佩瑜顿时顾不得什么太后不太后,连忙借着宽大的袖子按住重奕的肩膀,低下头对重奕做口型。

‘鱼’

太后在已经圈定的鱼塘中,既是咬饵的鱼又是钓鱼的饵,绝不能在彻底收网前出意外。

重奕眼中闪过笑意,将放在腰间的手摊开给宋佩瑜看。

不是宋佩瑜想象中的暗器,而是包在牛皮纸中的糖块。

最后进入大殿的是孝帝。

孝帝反而没有穿得很隆重,只穿着身常服,头上甚至连冠冕都没带,只有根金丝楠木雕刻的祥云簪子。

重奕十分给面子的主动起身,趁着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孝帝身上,将牛皮纸中的硬糖剥出来塞进宋佩瑜嘴里。

发现重奕大胆的动作时,宋佩瑜的心跳陡然加快,来不及有任何思考,下意识的在重奕的手伸过来的时候张开嘴。

直到甜味顺着舌头蔓延开,宋佩瑜才想起来去看周围人的表情。

很好,大家都在看孝帝,没人注意到他和重奕。

可惜宋佩瑜后脑勺没长眼睛,也就不知道,已经随着重奕站起来的梁王和襄王正在疯狂交换眼色。

孝帝脸上始终挂着亲和的笑意,直到在本该是襄王席位的地方看到平彰,嘴角的笑容才突然凝滞。

然后立刻朝着赵国使臣的席位看过来。

宋佩瑜将孝帝笑容凝滞到彻底笑不出来的全过程都看在眼中,主动低下头,避免被孝帝看到眼中的笑意。

重奕却没有宋佩瑜的好心,他发现孝帝将目光放在他身上后,毫不退让的回视,明明是很平和的目光,却让孝帝产生自己被重奕掐住脖子的错觉,狼狈的移开目光。

主动移开目光后,孝帝心头却浮现难以抑制的恼怒。

他居然被个小辈压下了气势?

孝帝将太多注意力都放在赵国使臣的席位上,以至于早就停下脚步却不自知,也完全没发现朝臣们看着他的目光越来越古怪。

这次连从来都不理会孝帝是不是丢人的大司空,都有些看不下去,忍不住开口提醒孝帝,“陛下快些上座,太后娘娘等着您呢。”

孝帝被大司空唤得回神,下意识的抬头看向太后。

太后正居高临下的望着他,满眼讥讽轻蔑。

孝帝理所当然的将冲着赵国使臣而去的怒火转移到太后身上,定神细看太后的神色时,却发现是他看错了。

太后正端庄雍容的坐在上面,望着他的目光也很平静。

发现孝帝望着她不说话,太后扬起慈爱的笑容,对着孝帝招手,“陛下快来,再耽搁下去就要错过钦天监算的吉时。”

孝帝不敢对非要与他对着干的赵国使臣发火,同样明白现在也不是对太后发作的好时候,只能将心中的诸多怀疑不满都压下去,大步流星的走向高位,脸上再也没有刚进门时的轻松得意。

燕国为了孝帝的寿辰,广邀九州其他国家的人前来观礼,自然是存着展现燕国之强,震慑诸国的心思。

寿宴正式开始后,就是燕国精心准备的环节。

可惜孝帝与太后刚刚落座,重奕就毫不客气的坐回椅子上,还拉着宋佩瑜的手臂,将宋佩瑜也拽得坐下。

梁王和襄王只管紧跟着重奕的动作,发现重奕坐下后,他们也毫不犹豫的坐下,根本不在乎上方的燕皇和下面的燕臣怎么想。

赵国使臣不觉得自己尴尬,尴尬的人就成了陈国使臣。

陈国南阳郡王抬头看向端坐在孝帝身侧的太后。

看在太后的面子上,他自然愿意站着观礼。

但赵国、西梁、楚国的领头人都坐下后,他还站着,岂不是显得陈国不如这三个地方?

太后身后穿着粉色衣服的女官看到太后的手势后,抬头看向正看着这边的南阳郡王,几不可见的点了下头。

南阳郡王立刻松了口气,也跟着坐了下来。

本就因为被安排在后方而心情极度不爽的青州使臣与兖州使臣见状,面面相觑后,也坐回位置上。

他们虽然不是亲王、郡王,但在燕国行走时,却代表青州王和兖州王的脸面。

早知道燕国会看人下菜碟,将赵国和陈国的席位设立在最前面,却将青州和兖州的席位设在一群三品官的中央,他们才不会特意来燕国给孝帝祝寿。

又不是嫌弃日子过得太舒心,非要给自己找不痛快。

浪费人力物力千里迢迢的把脸送到别人手边,还要自己调整好位置。

那不是贱得慌。

有重奕带头,诸国使臣都不肯买账。

不仅孝帝笑不出来,仍旧站着的燕国亲王和诸多老大人们也笑不出来。

他们特意设置繁复的祝寿环节是想彰显燕国之威,孝帝之尊,不是像现在这样,摆猴子戏给这些使臣看。

距离赵国使臣席位最近的人甚至能看到赵国太子将腰间的荷包解下来,从里面掏出六枚小巧可爱的金裸子放在面前的案台上。

负责朗声提醒燕臣们贺寿过程的礼部官员也看到了重奕的动作,顿时如同正要打鸣却被掐住脖子的公鸡似的,完全忘记他接下来该说什么。

一片寂静中,襄王掏荷包无果,将腰间的玉佩拽了下来,用了个巧劲,顺着重奕和宋佩瑜之间的缝隙扔向他们面前的案台。

‘哐’得一声,玉佩落在六枚金裸子旁边。

梁王轻笑,他的荷包里也有金裸子,腰间也有对玉佩,而且他还有就站在身后的亲兵。

梁王摊开满是细小伤疤和老茧的手掌,手指尖朝后悬空在肩膀上。

梁王的亲兵愣住,等礼部官员好不容易喘上来噎在喉咙的那口气,又开始朗声指挥燕臣继续拜寿后,梁王的亲兵才开始疯狂翻胸前和袖袋的位置,甚至低头看向脚上的靴子。

好在梁王的亲兵及时想起来,他腰间还有个荷包,才没做出当众脱靴的不雅之举。

宋佩瑜听见后面的动静,从袖口中掏出个比手掌还要大些的银镜,倚在案台上的果盘处,不仅他和重奕能通过银镜将梁王亲兵的动作收入眼底,梁王和襄王也能看见。

梁王将亲兵的荷包拿在手中,毫不客气的打开荷包口子往里面看。

一枚金裸子,两枚银裸子,剩下的都是铜钱。

梁王将已经敞开口的荷包放在腿上,一只手扶着荷包,一只手伸进荷包掏钱,一个铜板一个铜板的扔在重奕和宋佩瑜身前的案台上。

不得不说梁王不愧是久经沙场的武将,扔东西的水平远比襄王好得多。

襄王的玉佩扔在重奕和宋佩瑜身前的案台上时,将整齐摆放在一起六枚金裸子撞得扭扭歪歪,差点掉到案台下面去。

梁王扔过去的铜板,却每次都能不偏不倚的落在同一个位置,发出铜板撞击的清脆声音。

不仅早就处于崩溃边缘的礼部官员受不了这个折磨,孝帝更受不住这等屈辱。

孝帝目光犀利的看向梁王,“梁王!朕好心邀请你来参加朕的寿宴,不是让你来蓄意捣乱!”

梁王不怒反喜,他看在重奕的面子上忍住闷气,没立刻与燕国计较,孝帝还有脸主动找他的麻烦?

“我以梁王之尊来赴宴难道不是好意?”梁王将腿上的荷包扔给身侧的襄王,嫌弃坐着没气势,主动站起来逼问孝帝,“本王到要问问你,这就是你们燕国的待客之道?毛都没长齐的光腚小子都配坐在本王前面?”

宋佩瑜早就准备,出门前特意选择支白玉雕花折扇别在腰间,借着扇子和宽大的衣袖,能将脸上充满幸灾乐祸的看热闹笑容挡得七七八八。

至于没挡住的那两三分……

毕竟是因为事情太过好笑,他才没能忍住。

想来燕国老大人们也能理解。

可怜陈国南阳郡王,好端端的坐在那里什么都没做,就成了毛都没长齐的光腚小子,怒也不是,不怒也不是,脸上的神情怪异至极。

孝帝本是在质问梁王,没料到会被反质问回来,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倒是不会忌惮梁王,但他刚才赵国身上吃了大亏,梁王又是唯赵国太子马首是瞻……

就连太后都没想到,主动找人麻烦的孝帝,居然会被梁王一句反问堵得哑口无言。

“梁王何必动怒,想来是负责安排席位的人不懂事,才会出现这种情况。”太后看向正脸色青白的南阳郡王,“丰儿,还不将位置给梁王让出来?”

南阳郡王立刻起身对太后弓腰,语气中满含委屈,“侄儿也是第一次来到陈国,进入大殿后就全凭领路太监的安排。见到梁王与襄王坐在赵国的席位上虽然觉得奇怪,却也听说闻过两位王爷与赵国太子私交甚笃,只以为他们是特意坐在那里。”

说到这里,南阳郡王转身对着赵国使臣的席位长揖到底,“若是两位王爷早些与小王说对席位安排的不满,小王定会立刻将席位让给两位王爷。”

宋佩瑜摇折扇的动作无声加快。

比起只知道发怒的永和帝,太后与南阳郡王的以退为进聪明多了,等于是将问题又抛回梁王身上。

无论梁王选择去南阳郡王让出来的席位落座,还是选择仍旧坐在赵国席位。

这件事都会从一开始的燕国无礼变成燕国与梁王都有错。

燕国无礼的是筹办寿宴的人。

梁王却少不得要背上没有气量又斤斤计较的名声。

宋佩瑜竖起食指在紧贴着银镜的位置摇了摇。

梁王见到宋佩瑜的动作后,握着腰间佩剑的手才松开,脸上显而易见的怒火也变成似笑非笑。

“早就听闻当年没有太后娘娘,孝兴就没法登上皇位,没想到二十多年过去,孝兴还是没有半点长进,仍旧需要太后娘娘为他周全。”

太后没接梁王这句话,垂下的眼皮中却闪过几不可见的笑意,连带着对梁王的厌恶都散去了些。

她正需要如梁王这样的肯定。

燕国帝王离不开她薛紫莲的扶持。

宋佩瑜没发现太后的窃喜,却能看到坐在他斜对面的燕国大司马眉宇间闪过不喜。

只是不知道这份不喜是对梁王还是对梁王的话,或者……是对太后。

虽然梁王主动坐了回去,也不再扔铜板。

但燕国准备已久的的拜寿仪式还是直接腰斩。

众人神色各异的坐回各自的位置上,直到穿着新衣服的宫女太监们捧着食盒进来,大殿内凝滞的氛围才稍稍和缓了些。

孝帝早就对这个寿辰失去所有期待。

他如今只想快些结束寿辰,然后将赵国使臣撵出洛阳。

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任何与赵国有关的人!

因此,孝帝特意将宴席结束时才会宣读的圣旨,改成在宴席开始前宣读。

朝臣们早就知道孝帝要在寿辰当天宣读立太子的圣旨,他们甚至连太子的人选都已经提前知道。

他们不仅不介意孝帝将立太子的圣旨提前宣读,还发自内心的觉得,自从赵国使臣来到燕国后,孝帝终于做了个正确的决定。

现在宣读立太子的圣旨,正好能将刚才发生的尴尬截断,不至于继续蔓延下去。

太后的想法却与朝臣们截然不同,她听握着茶盏的手停顿了下,目光深邃的看向孝帝,“陛下不是专门让钦天监选了个吉时?怎么不等……”

孝帝不耐烦的打断太后的话,“朕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让所有人都知晓朕的太子是谁。”

太后还想继续阻拦,孝帝却没给太后任何机会,他亲自拿起贴身大太监捧着的圣旨,目光在朝臣们身上巡视半晌后,放在大司马身上,“劳烦大司马为朕宣读这份圣旨。”

大司马立刻起身上前,脸上终于露出今天的第一个笑意。

他走近孝帝后,没急着去拿圣旨,而是弯腰稽首,“臣恭喜陛下在寿辰之日得偿所愿,终于后继有人,太子殿下必是纯孝、聪慧之人,才能入您的眼。”

孝帝闻言,嘴角也勾起细小的弧度,连带着目光都温和了许多,不再像之前那般暴躁。

这份圣旨的内容完全不出大殿中所有人的预料。

孝帝先宣布立五皇子为皇太子,又立贤妃为继后给五皇子嫡子的身份。

是子凭母贵还是母凭子贵,已经在先后顺序中体现的明明白白。

虽然宴席开始的时候,发生许多在众人计划外的事,但此时的双喜,不,是三喜临门,却仍旧能让大殿中的燕臣们喜笑颜开。

立下太子,会让燕国的根基更加扎实。

这对朝臣来说,也是好事。

一片欢声笑语中,燕国亲王们纷纷去给孝帝和刚被立为太子的五皇子敬酒。燕国亲王之后,还有如同昭和大长公主这样的长辈和等候已久的老臣们。

被热闹喜庆的氛围笼罩,也让孝帝将刚发生的不愉快忘记,眉宇间的戾气逐渐被开怀取代。

这个时候的赵国使臣也格外有眼色,知道孝帝不耐烦他们,也没特意去恶心孝帝,正抓紧时间吃宴填饱肚子。

放眼整个大殿,只有赵国使臣席位上的人都在埋头干饭。

宋佩瑜是怕现在不吃,等会没法吃,恐怕要饿肚子。

重奕则是看宋佩瑜吃饭,明明不饿也很有食欲。

梁王和襄王只顾着吃饭的理由就更简单了。

他们又不可能去奉承孝帝,不吃饭还能做什么?

忽然有个粉衣服宫女走到赵国使臣的席位侧面,语气柔和的开口,“哪位是宋佩瑜大人?太后娘娘赏酒。”

明明红琴的声音并不大,但红琴说完这句话后,正在赵国使臣席位附近的人却纷纷停下原本正在做的事,目光齐刷刷的落在红琴捧着的酒壶上。

宋佩瑜掏出帕子擦了擦嘴,从座位上起身,朝着太后的方向揖礼,“谢太后娘娘赏赐。”

更多的人发现这边的动静,神色各异的看着太后和宋佩瑜。

孝帝目光犀利的看向红琴,“太后赏的是什么酒?”

红琴无声深福,“回陛下的话,太后娘娘赏宋大人梨花白。”

“宋大人正值壮年,喝什么梨花白?”孝帝摆了摆手,对身侧的大太监道,“去拿鹿酒来给宋大人。”

红琴按照太后的眼色,缓步走到宋佩瑜身侧,抬手便将壶中酒水往宋佩瑜面前的酒杯中倒,柔声道,“这是今年最新的梨花白,最是清新香醇却不醉人。”

孝帝眉目间闪过厉色,猛得从椅子上站起来,正要让人将红琴拖出去乱棍打死,就见重奕端起红琴刚倒的酒一饮而尽。

孝帝顿时忘了他准备做什么,目瞪口呆的望着重奕,“你……”

重奕将酒饮尽,顺势将酒杯放回案台上,发出的清脆声音就是敲在孝帝和诸多燕臣的心上。

他却对孝帝和燕臣们的反应视而不见,继续头也不抬的干饭。

偏偏他举动间优雅至极,就算是吃饭,看上去也赏心悦目,哪怕吃饭的速度略快,吃的东西略多,也完全与粗鲁沾不上边。

宋佩瑜替在场的众人问出他们最关心的问题,“殿下有没有觉得酒的味道奇怪?”

重奕停下筷子抬头看向宋佩瑜,“劣酒、难喝、她撒谎。”

红琴似乎也被重奕的举动吓傻,听到重奕的话后,立刻跪在地上,“奴婢不敢!”

宋佩瑜将手中的折扇拍在案台上,语气越发激动,“是不是有诡异的味道,您……”

燕国大司空比宋佩瑜的反应还要夸张,他从远处大步走到重奕面前,满脸诚恳的道,“您能将酒吐出来吗?”

“够了!”太后狠狠的拍了下座椅边的扶手,“你们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以为哀家会给宋佩瑜赐毒酒?”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太后身上,眼中色彩基本相同,都是明晃晃的‘是’字。

太后侧身看向孝帝,“陛下也以为我会赐毒酒给宋佩瑜?”

孝帝简直要恨死太后了,自己作死也就算了,还要拉他下水?

“他们如此想我倒也不奇怪,陛下竟然也如此想我?”太后退后两步跌坐在地上,忽然开始抹眼泪,“先帝走的时候怎么没将我也带走,留我在世上受这等委屈……”

南阳郡王大步跃上高台去扶太后,“姑母?”

“我的儿,他们是要逼死我。”太后立刻抓住南阳郡王的手臂,“你回去给哥哥带话,让他别怪孝帝,都是我没教好他才换来今日报应。”

即使太后表现的再冤屈,朝臣们仍旧不为所动,立刻派人去太医院找人来验酒给重奕诊脉。

只是尚且没有定论的时候,谁都不敢擅自将太后给宋佩瑜赐毒酒的罪名说死,只能任由太后不停的哭闹。

昭和大长公主正要去安慰太后,却发现她的手臂被拽住,转头看去,是脸色惨白的延庆郡主。

延庆郡主小声道,“这件事牵扯太大,母亲别去凑这个热闹。”

昭和大长公主眼中闪过不耐,伸手狠狠的掐在延庆郡主的大腿内侧,手指甲几乎要彻底嵌进延庆郡主的肉里。

等延庆郡主吃痛松手,昭和大长公主狠狠推开延庆郡主,哭着奔向太后,“嫂嫂,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上方的两个女人声嘶力竭的哭了快半个时辰,太医们终于得出结论。

太后赏赐给宋佩瑜的梨花白就是普通的梨花白。

喝了那壶梨花白的重奕也没中毒。

听到太医的结论,在场的所有人都狠狠的松了口气,只有孝帝脸色青绿。

梨花白和赵国太子都没事,岂不是做实了他不孝,要逼死太后的罪名?

脑袋反应格外快的朝臣们也都想到了这点,吴金飞主动走近正抱在一起抽噎的太后和昭和大长公主,缓声劝道,“娘娘别伤心了,陛下也是不愿意相信您会做出这样的事,才会一时失语,并不是真的怀疑您。”

被大司马拉扯袖子的孝帝猛得回过神来,立刻跪在太后面前,“母后这样指责儿臣,委实让儿臣伤心透了。若是您想就此去陪先帝,儿臣便自刎给您陪葬,反正儿臣已经有了太子,燕国不会因此而乱。”

正靠着昭和大长公主肩膀抽噎的太后眼中闪过嘲讽。

死到临头还敢用‘陪葬’来威胁她,呵。

在众多燕臣的极力劝说和孝帝指天发誓下,太后终究还是原谅了孝帝,还将她吃过的四喜丸子赐给孝帝。

孝帝为了表示孝心,不仅将剩下的三个完整的四喜丸子都吃了下去,连带着太后吃了一半的那个丸子,他也毫不嫌弃的吃了下去。

除此之外,孝帝还将太后身边的女官撵走,亲自给太后布菜,无微不至的‘孝顺’太后。

已经被完全遗忘的宋佩瑜尝了口太后赏赐的梨花白,纳闷的看向重奕,“这不是挺香醇,怎么被你说成劣酒?”

重奕将装着梨花白的酒壶拿到自己身边,不许宋佩瑜再喝,“劣酒”

宋佩瑜摇了摇头,就重奕那个挑剔就程度,在有替代品的情况下,怎么可能屈尊去喝劣酒。

他对自己的酒量有十分清晰的认知,就算觉得梨花白香醇,也绝对不会在今日多饮。

只是在心中记下,寻得闲暇时光时,要让人温壶梨花白。

品酒赏月,岂不美哉?

因为有误会太后赏宋佩瑜毒酒的插曲,孝帝再也不敢想提前退场的事,

就算太后再三表示不需要他伺候用膳,孝帝回到皇位上后,依旧将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太后身上,时不时对太后嘘寒问暖。

随着时间的推移,孝帝突然觉得胸前涌起阵阵恶心,刚开始的时候,还只是偶尔恶心,很快便到完全忍不下去的程度。

然而其他人眼中的孝帝却是在以手杵脸,似乎正陷入酒意。

“呕~”

皇位上突然响起的呕吐声引起所有人的注意,紧接着就是几乎要将宫殿上的瓦片都掀翻的声音。

“啊!”

“陛下吐血了!”

“太医!”

……

难以言喻的味道伴随着血腥味,快速在大殿内蔓延开。

重奕伸手搭在宋佩瑜的肩上,以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孝帝驾崩了。”

宋佩瑜蓦得瞪大眼睛。

刚开始吐血人就没了?

速度未免过于骇人。

混乱之中,突然有个穿着二品朝服的人站到案台上,声嘶力竭的大吼,“报应!这就是报应!”

“孝帝当年为了皇位,毒杀君父,伪造遗诏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有今天,是先帝回来报仇了!”

宋佩瑜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挡抓住重奕的手腕,饶有兴致的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第一个鱼饵已经被吞掉,让他看看是哪条鱼被吊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