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下的陈军曾在三日前,突然被楚军围城。
围城的楚军并没有直接攻城,而是操着地道的楚国口音,在城墙下破口大骂。
从陈国皇帝到统领豫州陈军的主将,再到城内的驻军首领,甚至每个守城的士兵都能兼顾。
城墙上的陈军经过短暂的茫然后,试图与城下的楚军讲道理。
奈何陈军想讲道理,楚军却只想骂人。
随着楚军骂人的话越来越难听,陈军再也忍不住心头沸腾的怒火。
城墙上的陈军先行放箭,城墙下的楚军举盾挡箭后又恶人先告状,说陈军无缘无故攻击楚军,公然违反陈楚联盟。
然后立刻展开反击。
虽然双方的火气都不小,攻城与防守之间却都是小打小闹。
陈军首领始终都记得上官三令五申,不许他们与楚军起冲突的事,就算被气得脑袋发昏,也不敢忘记此等关乎于官职的事。
自从陈军和楚军分别占据豫州后,只要陈军与楚军发生冲突,最后倒霉的人一定是陈军。
已经有许多军中校尉和将军,因为约束下属不力的罪名被贬职。
军中早就对此哀声道怨,大将军却说陈楚联盟后,就是一家人,便是楚军不懂事,他们也该多担待。
此次确实是楚军挑衅在先,但谁知道……唉。
这场几乎没有伤亡的攻防战进行了两天,楚军攻城几乎不用手脚,只用嘴,给守城的陈军带来极大的心理阴影。
到第二天晚上的时候,已经有陈军不顾驻军首领的命令,悄悄在城墙上往楚军中放冷箭。
楚军发现这点后惊怒交加,叫骂声也更加暴躁。
立在城墙上的陈军驻军首领却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似的,也没让人去找放冷箭的人。
城墙上的陈军见到驻军首领的反应,哪里还不知道驻军首领的意思。
从城墙上飞往城墙下的冷箭突然多了起来。
城墙下的楚军毫不示弱,立刻加强攻城力度。从原本的小打小闹,变成认真攻城。让城墙上受伤的陈军人数,短时间内快速增加。
就在陈军被逼红了眼睛,想不顾后果的与楚军对拼时,楚军后方突然吹起撤军的号角。
在城墙下肆无忌惮的撒野将近三天的楚军,在号角声中匆匆离开,却给城池中的陈军留下封信。
发现楚军主动撤离后,已经逐渐恢复冷静的陈军驻军首领,看到楚军留下的信后,再次头晕目眩,想也不想的带人追了上去。
信上的内容十分简洁。
先解释楚军为什么要来城墙下骂人。
因为他们归某个楚国将军管辖,这位楚国将军最近与某位陈国将军发生矛盾,所以让楚军前来叫骂。
楚军却在挑衅将近三天后才发现,原来他们出城后不小心走错方向,来错了城池。
这座被他们骂了将近三天的城池,好像并不是归与楚国将军发生矛盾的陈国将军管辖。
这番敷衍至极的解释,完美贴合楚军这几日在城下叫骂的内容。
要是楚军直接撤军,没留下这份堪比挑衅的解释,以陈军驻军首领谨慎的性格,未必会紧抓着这件事不放。
面子再怎么重要,也没有实打实的官职重要。
但楚军偏偏留下这份还不如不解释的解释,泥人都有三分气性,况且是在战场拼杀,见过血杀过人的军人?
被人欺负到这种程度还不敢吭声,他们也不必再自称陈军,干脆自称龟军算了。
可惜楚军跑的太快,陈军驻军首领看完信后,被气得头晕目眩,缓了好半晌才开始点兵,竟然没追上楚军。
立刻有陈军提醒陷入茫然的驻军首领,“楚贼挑衅时有竖大旗,我记得是黑熊旗和春县旗,他们是春县的驻军!”
失去目标的陈军直奔春县。
他们也没想对春县怎么样。
春县驻军骂了他们差不多三天,他们骂回去,总不过分吧?
这些陈军万万没有想到,他们才骂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春县就大开城门,城内的楚军直接列阵冲锋,刀刀致命,毫不留情。
刚打了个照面的功夫,就倒下二十多个陈军。
陈军首领气得呕出口血来,立刻提着刀冲向突然停滞在原地的楚军,“杀!杀了他们!”
陈军脸上的震惊纷纷转化为数倍与震惊的悲壮,奋不顾身的随着陈军首领往前冲。
楚军欺人太甚!
殊不知春县的楚军也很懵。
这些陈军无缘无故来挑衅,他们出城迎敌又有什么不对?
难道还要像之前那样,自以为是有什么误会,放任陈军留在城外,然后等着城内的叛徒给陈军开城门?
谁知道这些陈军是犯什么病,明明是主动来城下挑衅,面对大军冲锋却不抵抗才丧命,居然有脸做出震惊、恼怒的表情。
楚军什么都没做,就活该被陈军挑衅,还不能还手?
双方都处于盛怒的状态。
楚军虽然短时间内刚经历过城破,但并没有与破城的‘陈军’交手,精神状态和体力都没被消耗。
陈军刚经历过将近三日的对峙,又是紧赶慢赶的追到春县,难免有些疲惫,却因为刚见到楚军砍瓜切菜似的杀死他们同袍的画面,处于既怒且哀的气势中,反而比楚军更勇猛。
春县之战以两败俱伤结尾。
两个县城,加起来将近三万驻军,最后拼得只剩下不到两千人。
消息传回赵国的时候,已经在豫州传开。
只不过在楚国占领的豫西和陈国占领的豫东,关于这件事的说法截然不同。
在楚国占领的豫西,春县之战是陈国公然违背楚陈联盟,屡次对出春县的楚军挑衅,甚至做出攻城的行为,楚军只是正常的守城。
在陈国占领的豫东,春县之战则是楚国无视陈楚联盟,因私人恩怨擅自打破和平,先行去属于陈国的豫州城池挑衅,陈军忍无可忍之下才会反击。
虽然只有春县外发生这一场战争,却让楚国和陈国正在逐渐亲近的关系顿时僵持住,甚至有就此一拍两散的趋势。
永和帝收到这则消息后大喜,却没在朝堂上对此事发表看法,也没特别关注这件事的后续。。
七日后,永和帝忽然大张旗鼓的将刻着重奕和宋佩瑜姓名和生辰八字的木牌,放到祖宗牌位前供奉。
早就与永和帝通过气的宋瑾瑜,也亲自捧着刻着重奕和宋佩瑜姓名和生辰八字的木牌,放在宋氏列祖列宗的牌位前。
消息传出后,不仅皇宫和宋府,从上到下都小心翼翼,生怕出半点差池。
就连街头小巷的百姓们,都会在说话的时候,下意识的压低声音。
事实证明,永和帝和宋瑾瑜之前的担心,并不是多虑。
太子和元君正在问名的消息传出去后,咸阳就接连发生不大不小的意外。
比如弘文馆起火,幸亏发现的及时,才只烧了些拓本,没让火势蔓延到古籍那边。
京郊大营突然塌了两个帐篷,好在没人因此受伤。
……
除此之外,还发生许多只有小部分人才知道的事。
纳采时,由媒人带到宋府的九对吉兽的食物出现问题,有人在虎狼的食物中添加会让猛兽失去理智的药。
安公公独自走在僻静小路的时候,险些被人敲闷棍,恰好魏致远经过,及时救下安公公。
……
桩桩件件的‘意外’,深究下去,都能找到陈国的影子。
追查这些事的时候,多亏正在过养老生活的魏忠屡次出现在其中。
以魏忠为线,刚好能将这些事都穿起来。
为了能从魏忠身上获取更多的信息,永和帝不仅将调查结果都压了下去,还亲自出手给魏忠扫尾。
虽然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却偏巧赶上太子和元君问名的特殊时期,朝堂和民间难免还是会有所议论。
但如今朝堂,早就不再是半年前的朝堂。
如今的朝堂上不仅有幽州赵臣,还有来自翼州、兖州、青州、梁郡和佟郡的臣子。
犹如兖州、青州、梁郡、佟郡的臣子,还会因为尚且没摸清永和帝的喜好和咸阳的形势,主动避幽州赵臣锋芒。
翼州臣子却完全不知道‘客气’两个字怎么写。
皇位上的永和帝?
他们熟得很,很多翼州老臣都是亲眼看着永和帝一飞冲天。
从泥腿子成长为当世名将之一,再从大将军成为叛臣皇帝,如今又从叛臣皇帝变成雄踞北方的霸主。
当年永和帝撕裂幽州叛燕,他们是燕臣,所以征讨逆臣,本就没有谁对谁错。
永和帝既然愿意将他缺臣子的消息传到翼州,就是对当年往事既往不咎的意思。
翼州臣子们感叹永和帝还是如当年那般心胸广阔后,立刻携家带口的前往咸阳。
翼州臣子们到咸阳后,陆续接手朝堂空下来的职位,却没急着提迁都的事。
光是他们从洛阳赶到咸阳,就让幽州臣子视他们为眼中钉肉中刺。
若是这个时候,贸然提迁都,幽州臣子绝对会与他们拼命。
就算永和帝有心保他们,都未必能保住。
迁都回洛阳,绝对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事。
他们首先要做的,是在朝堂站稳脚跟,绝不能被幽州臣子打压下去,
自从翼州臣子陆续赶来咸阳后,永和帝更深刻的领悟,千万不要亲自和臣子吵架,尤其是不要和文臣吵架,但可以找文臣替他吵架。
幽州臣子傻乎乎的与翼州臣子吵了几天,才惊觉翼州臣子每次都是站在永和帝的角度上和他们吵架,以至于无论是哪方在吵架中占据上风,最后的结果无一例外,都是翼州臣子更得圣心。
从此之后,整个朝堂都成了幽州臣子和翼州臣子的菜市场。
他们从吵架,变成比谁更能拍永和帝的马屁。
发现永和帝如今最在乎的事情,莫过于太子和元君的大婚。
朝臣们立刻将拍马屁的目标转移到重奕和宋佩瑜身上,果然让永和帝更加开怀。
碍于整个朝堂都在争相拍马屁的形势。
就算在问名的时候频出意外,朝臣们也轻易不敢去触永和帝的霉头。
问名的第三天是大朝会,朝臣们出乎预料的安静。
为了不说错话,他们干脆从头到尾都不吭声。
反正也没什么要紧的政务,完全可以等三日后的大朝会再处理,何必非要在这个时候去戳永和帝的心窝子。
永和帝的心情却远比朝臣们想象中的好。
坐在上首龙椅上的永和帝,非但没因为自从问名后频出的意外,面带恼怒,反而满脸轻松惬意。
他甚至有心情与朝臣们说些闲话,看起来并不急着退朝。
既然永和帝想聊天,朝臣们自然不能让永和帝唱独角戏,不仅要顺着永和帝的话往下说,还要不突兀的抢在别人前面,去接永和帝的话。
其中的难度,不可谓不大。
让永和帝投入巨大精力的吉物已经送去宋府,近来最让永和帝关心的事,某过于重奕的聘礼。
永和帝随口对着朝臣们抱怨,“朕为朱雀准备聘礼的时候,朱雀让人将东宫私库的账册拿来勤政殿,朕才知道这小子的私库竟然比朕的私库还多。可惜历朝历代的太子,最多只有一百二十八台聘礼,朕就算让人将装聘礼的箱子打得再宽敞厚重,也很难将最好的东西都塞进去。”
说到最后,永和帝还颇为惆怅的叹了口气,望向下首宋瑾瑜的目光中满是歉意。
宋瑾瑜笑了笑,不疾不徐的开口,“狸奴倒是不必发愁,横竖琉璃坊、酒坊、芬芳庭、茗客楼……里面足够宽敞,装不进箱子里的东西,都搬去这些地方,再将这些地方的地契放进箱子里,还能让抬箱的人轻松些。”
永和帝顿了下,若有所思的道,“瑾瑜说的极是,朕想着奇货城本就狸奴的主意,正好拿来做聘礼。可惜虽然有水泥路,咸阳与奇货城的距离还是有些遥远,东西太多,也不好来回运输。”
“有了!”永和帝突然抚掌大笑,“朕将紧挨着宫门的那两座宅子的地契也放入聘礼中,然后将箱子里放不下的东西都搬去宅子。前些年朱雀打到突厥王庭时,光是各种中原少见的稀奇彩玉就有十多箱,还有各种大小的各色宝石、朕从未见过的剔透玛瑙……”
宋瑾瑜与永和帝对视片刻,同时移开目光,去端桌上的茶盏。
原本想借着这个机会,让永和帝从苦闷情绪中开怀,继而在永和帝心中留下正面印象的朝臣们也纷纷去端茶盏。
一时之间,整个大殿都是饮茶的声音。
唯有坐在左边最前方的重奕和宋佩瑜没去端茶盏。
重奕正仗着位置好,能看到他具体动作的人只有永和帝,边在桌子下捏宋佩瑜的手指把玩,边光明正大的走神。
宋佩瑜之所以没有挣脱重奕的手,任由重奕动作,是因为他的心思没在重奕身上。
他在想今日的大朝会氛围为什么会给他一种十分久远,久远到他已经完全想不起来具体细节的熟悉感。
永和帝放下茶盏,正要开口,却见有人进入大殿。
来人满脸喜色,进门便扑在地上,声音激动到完全变形,“陛下,大喜!豫州八百里加急传来捷报!”
还没等永和帝开口,就有朝臣猛得从座位上站起来,高声道,“恰逢太子殿下和元君殿下问名之际,传来如此喜报。可见太子殿下和元君殿下的喜事不仅得到列祖列宗认可,更能应和大赵运势!此乃天作之合!”
宋佩瑜抬起手挡住下半张脸,将正在说话的人在心中。
这是个从兖州来的臣子,兖州臣子始终都能在某些方面,在各地臣子中格外突出。
被这个人抢了头彩,晚了一步的人扼腕叹息的同时也不甘示弱。
一时之间,整个大殿都是‘天作之合’、‘顺应天意’……等寓意吉利的词语。
永和帝始终都没说话,捋胡子的手却险些挥舞出残影来,显然十分满意朝臣们的话。
过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永和帝才轻咳一声,对朝臣们道,“先听捷报是什么。”
孟公公大声念出信纸上的内容。
朝臣们满是笑意的脸上,纷纷浮现惊讶,竟然不是某地发现祥瑞的捷报,是实实在在开疆扩土的捷报,
正在兖州坐镇的慕容靖奇袭豫州,拿下六座城池。
而且不是六座普通的城池,豫州和翼州之间所有的险要都被囊括其中。
相当于慕容靖已经拿到进入豫州的钥匙,只要赵国能派出的兵马够多,准备的辎重够充沛,肯冒着被正盘踞在幽州的陈国和楚国夹击的风险,赵国随时都能派兵南下豫州。
永和帝坐在高高的皇位上,轻而易举的将臣子们的神情变化收入眼底。
赵国的大部分朝臣只知晓豫州的陈军和楚军忽然发生摩擦,毫无预兆的在被楚军占领的春县外开战。
双方都杀红了眼睛,春县外的陈军甚至专门派人回驻守的城池,将驻守城池内的所有驻军叫去春县。
这场没头没尾仗打完后,楚京和陈京却都没什么动静,像是想心照不宣的将这件事糊弄过去。
事实上,楚京和陈京并不是对这件事没反应。
恰恰相反,这件事让楚京和陈京日子同时变得难过起来。
楚京收到从春县传回来的消息后,最在乎的并不是在春县外战死的一万多楚军,而是没战死的楚军说,城内的旧黎世家同时叛变,在楚军的饮水中偷偷下迷药,趁着楚军浑身无力,给‘陈军’开城门的事。
春县的楚军都能猜得到,第一次围住春县的人不是陈军而是赵军,楚京的人自然也能猜得到。
但事情的关键,不是围城的人究竟是谁,而是旧黎世家干净利落且毫无预兆的背叛楚国,出卖楚军。
今日是春县的旧黎世家这么做,明天呢?后天呢?
这次只是迷药,下次呢?
如果城外的人不再是假陈军,而是真陈军。
真陈军还会只将城内的楚军和楚臣五花大绑,就轻易离开春县吗?
……
发生在春县的事,让楚国朝堂从上到下,都沿着脸颊落下满头的冷汗。
相比之下,楚军和陈军几乎同归于尽的春县之战,反而能算得上是小事,甚至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自从楚国嘉王成为楚太子后,亲自下旨将皇长孙贬为庶人的楚皇就几乎不再上朝。
听闻豫州惊变时,楚太子在大朝会上,楚皇则在寝殿中与他如今最喜欢的小辈,襄王和灵云公主说话。
原本楚国老太子还活着的时候,襄王虽然经常不在楚国,身上却有宗人寺卿的官职,身具族长的权利和责任。
自从在燕国与重奕等人分别,赶回楚京,接连经历老太子薨逝,嘉王和皇长孙争夺储君之位的事后,襄王不仅消极面对宗人府的差事,还彻底请辞宗人寺卿,再也不过问朝堂之事。
襄王看着粗犷却自有细腻之处。
前些年他总是往赵国跑,除了赵国永和帝好客,他也正好与肃王投缘,十分喜欢赵国不同于楚国的繁华之外。
还因为襄王已经察觉到老太子的身体每况愈下,开始吃不消处理朝政所消耗的精力。
襄王不喜欢老太子,他和老太子差了许多岁,从小就没什么接触。
但襄王作为楚皇最疼爱的小辈之一,对于楚皇的忠心和孺慕却半分不参假。
襄王曾委婉的劝说老太子,既然觉得处理政务时力不从心,何不试着将不那么要紧的政务交给皇长孙。
当年楚皇开始觉得处理政务吃力的时候,就是让老太子顶上。
可惜老太子并没有感觉到襄王的好意,反而觉得皇长孙在祖父和父亲还在的时候,就开始惦记皇帝的权柄,还勾结掌握宗人寺又深得楚皇宠爱的襄王争权。
这件事让老太子认定,襄王和皇长孙都不是好东西。
老太子不敢对襄王如何,却特意当着外臣的面,狠狠的给皇长孙没脸。
襄王既对老太子无语,又对皇长孙愧疚。
生怕他留在楚国,会让老太子始终惦记着这件事,更加苛待皇长孙。
所有襄王前些年才总是往赵国跑,甚至住在咸阳的日子都比住在楚京的日子长。
参加过燕国孝帝的寿辰宴,回到燕国后,襄王突然发现,楚京已经不再是他熟悉楚京。
老太子不肯放权,就只能继续在政事上熬心血,身体每况愈下。
他又看不得皇长孙好,虽然不至于像是对待仇人似的对待儿子,却不许皇长孙触碰任何政务,甚至不许皇长孙去楚皇面前尽孝。
相比郁郁寡欢越发沉闷的皇长孙,反而与皇长孙的同龄的嘉王越发得意。
襄王、皇长孙、嘉王的年纪都差不多,也是同龄人中最得楚皇宠爱的小辈,再往下数,就是比他们小了一轮的灵云公主。
襄王长年在赵国停留,皇长孙被亲爹看着不许亲近祖父,恰逢灵云公主的长子生了场大病,灵云公主也顾不上楚皇。
以至于楚皇越来越偏爱经常陪伴他的嘉王,且毫不掩饰他的偏爱。
襄王发现楚京形势不对劲,立刻闭门不出。
他可不敢在几乎要咽气的老太子面前转悠。
万一老太子看见他,突然又想起当年的小心眼,直接气过去,他岂不是倒了大霉?
老太子薨逝前,嘉王的势头就有些挡不住意思。
他终于想到皇长孙是他的亲儿子,想为皇长孙铺路。
可惜已经晚了。
在楚皇心中,皇长孙只是个稍微特殊了点的孙子,甚至还不如虽然远在赵国不肯回楚京,却每旬都会让人送信回来的襄王。
老太子薨逝后,楚皇大恸。
很长的时间内,在没有政事的情况下,楚皇都只肯见嘉王、襄王和灵云公主。
襄王始终都记得他当年阴差阳错的坑了皇长孙。
他每次去见楚皇时,都会找借口带上皇长孙,还因此被嘉王敲打过。
襄王却不怕嘉王。
就算嘉王成为皇太子又怎么样。
难道成为皇太子,就敢违逆楚皇的意思对他动手?
就算嘉王登基,他也有好兄弟肃王做靠山,大不了携家带口的投奔好兄弟去,吃喝不愁总不是问题。
襄王却没有想到,人倒霉的时候,真的喝凉水都会塞牙。
他在嘉王身上栽了个大跟头。
嘉王将他的靠山掘了。
即使已经过了三年的时间,襄王却依旧想不通。
以楚国和赵国十余年的交情和正蜜里调油的关系,怎么会说掰就掰。
嘉王为了皇太子的位置愿意搏命,也就罢了。
那些因为嘉王和陈国达成共识而选择支持嘉王的朝臣们,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襄王想不通,但是襄王很识时务。
身后的两座靠山只剩下一座,他当然要牢牢抱紧楚皇的大腿。
多年来,他与赵国皇室的亲密,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到,在楚国已经在赵国和陈国之间选择陈国的情况下,他只能夹起尾巴做人。
襄王夹尾巴夹的十分彻底,直接辞了宗人寺卿的职位,再也不理会皇长孙和嘉王之间的争夺。
皇长孙的脾气一如既往的温吞,发现襄王在疏远他,就从善如流的远离襄王。
偶尔能在大庭广众之下与襄王悄悄说几句话的时候,也都是在感谢襄王从前的好意。
襄王非但没觉得欣慰,反而更可惜。
皇长孙多好啊,怎么就被老太子养废了!
就算因为弃赵选陈之事对嘉王升起再大的偏见,襄王也不得不承认,如果楚皇认真问他储君的最佳人选,他会选择嘉王。
皇长孙太温吞,压不住朝臣。
主弱臣强,实乃大忌。
襄王担心的没错。
兔子就是兔子,就算借赵国的东风,伪装成了豺狼,终究还是会被真豺狼撕碎。
襄王对皇长孙最大的善意,就是在嘉王被册封为皇太子的时候,去求楚皇亲自下旨,将皇长孙贬为庶人。
他至今都记得楚皇当时的反应。
脸上先是闪过愕然,然后是复杂的让襄王难以形容的情绪。
“不枉朕疼你。”
望着楚皇虽然苍老却异常深邃的双眼,襄王惊觉楚皇似乎又矮小了许多。
原来楚皇什么都知道。
楚皇现在贬皇长孙为庶人,嘉王登基后,就算对皇长孙没有格外的恩典,也不会再为难皇长孙。
要是楚皇不出手,以嘉王的小心眼,肯定容不下曾经与他争夺过皇位的皇长孙,到时候是贬爵还是直接斩草除根,都在嘉王一念之间。
襄王忽然觉得,也许不是楚皇在嘉王和皇长孙之间选择嘉王,也不是楚皇选陈弃赵。
而是楚皇不得不选择嘉王,所以选择了嘉王投注全部身家的陈国。
襄王没收留已经是庶人的皇长孙。
既然皇长孙有幸脱离纷争,就该让皇长孙彻底离开。
他却不行,他要给最疼爱他的长辈送终,不能让楚皇离开的时候,身边一个贴心人都没有。
三年的时间,仿佛是个轮回。
皇太子忙于朝政,几乎没有时间来看望楚皇,难得来见楚皇,也总是频频看向门外,显然更惦记其他事。
久而久之,楚皇便越来越不愿意理会皇太子,将宠爱都给了常伴在他身边的襄王,甚至比当年宠爱皇太子时更甚。
至少楚皇当年,一定不会满是怅然的问皇太子,“等朕走了,你要怎么办?”
头一次听到这话的时候,襄王猛得震住,甚至还掉了眼泪。
再听楚皇问这个问题,襄王就半真半假的与楚皇玩笑,“太子容不下我,我就去赵国投奔肃王,给他看大门。”
襄王不知道楚皇是为他考虑,还是为楚国考虑。
赵国永和帝的‘老儿子’终于要娶妻,还是个男妻的消息传到楚国后,楚皇突然将皇太子叫来,让皇太子和襄王,分别写封信祝贺赵太子即将成婚。
皇太子自然不愿意,已经修身养心多年的楚皇突然大怒,指着皇太子的鼻子大骂不孝。
皇太子哪里敢担这个罪名?
看燕国孝帝,就算太后不是他的生母,他都不敢在太后指责他不孝的时候无动于衷。
况且皇太子还只是皇太子。
整个楚京的军防,始终都牢牢掌握在楚皇手中。
襄王不仅和皇太子分别写信,祝贺重奕即将大婚,还精心准备了份礼物,大大方方的让人送去咸阳。
也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重奕和宋佩瑜的爱好有没有改变,会不会喜欢他专门让人照着最经典的样式,用最好的材料打造的小玩具。
难得这日灵云公主也在,楚皇的笑声都比往日里响亮了许多。
“妹妹竟然还认得针线,怎么从来都没见你给我做个小东西戴出去玩?”襄王的目光从楚皇头上针脚密实,花样却歪歪扭扭的抹额上移开,似笑非笑的望向灵云公主,“我不嫌你绣的丑。”
灵云公主又羞又窘,红着脸挽着楚皇的手臂告状,“他竟将我当成针线坊的绣女。想要绣品,还敢嫌丑。”
楚皇抬起手将灵云公主的鬓角的碎发别在耳后,小心翼翼的摸了下头上的抹额,脸上的笑容与终于吃到糖果的小儿没有任何区别。
“绣这么个东西,不知道要在手上添多少伤疤,不必理会那个混小子。”楚皇眯着看得不太清楚的眼睛盯着灵云公主的手。
发现楚皇的动作,灵云公主脸上的表情突然凝滞,茫然的看向襄王,她没在楚皇眼中看到焦距。
襄王仍旧在笑,缓慢且坚定的朝着灵云公主摇头。
楚皇偶尔会有看不清东西的症状,还小心翼翼的瞒着身边的人,却不知道襄王早就发现了这点,照顾楚皇的心情,才从来都没提起过。
既然楚皇不想让他们发现,他们就假装不知道。
灵玉公主突然像小时候那样,将脸埋在楚皇的肩膀上,语气是与哀伤面容截然不同的欢快,“灵云只给父皇做绣活,旁得什么人都不配。”
“好!”楚皇又去摸头上的抹额,“乖囡做这一个就够了,以后都别做了。”
没等灵云公主再开口,楚皇突然转头看向墙角,“难为灵云还惦记着我这个老东西,朕要赏她。拟旨,晋灵云公主为灵云长公主,享双禄,再从朕的私库中拨六个皇庄给灵云。”
灵云公主万万没想到只是个抹额,竟然会让楚皇生出破例给她晋爵的心思,“父……”
“恭喜灵云妹妹,这下可真是名副其实的姑奶奶了。”襄王打断灵云公主的推拒。
不过是破例晋个长公主,前朝又不是没有先例。
难得老爷子高兴。
屋内的宫人们也纷纷恭喜灵云公主,笑嘻嘻的与灵云公主讨赏。
一片欢声笑语中,忽然有人进门,无声跪在楚皇面前,“陛下,豫州春县八百里加急。”
襄王不耐的皱起眉毛,沉声道,“这些事自有太子处理,不必再来惊扰陛下。”
来人却仍旧没有起身的意思,反而背脊更加弯曲,“太子不能服众,朝堂……打起来了。”
襄王倒吸了口凉气,咬住舌尖,才勉强忍住问跪在地上的人‘你说什么?’
“十六郎与朕去看看,灵云先回吧。”楚皇从软塌上站起来,眼睛已经恢复往日里的精光湛湛,脚步却没有他的语气稳当。
襄王只来得及给灵云公主使个眼色,让灵玉公主将儿女也带进宫来等着,便急步去追楚皇。
楚皇没如襄王预料的那般怒火中烧,情绪反而比呼吸声明显加重的襄王平静得多。
听到襄王劝他等轿子,楚皇就停下来等骄子,半点都不着急。
襄王这才放心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