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亲眼看见长发凌乱不堪,满是褶皱的衣衫上甚至沾着灰尘的朝臣们,襄王才敢相信特意来请楚皇的人没撒谎。
察觉到襄王的目光后,朝臣们如梦初醒般低下头。
狼狈不已的朝服、已经光秃秃的腰间、满是脚印痕迹的靴子。
他们竟然在朝堂上与同僚动手……
别说襄王诧异,朝臣们都觉得不可思议。
襄王横眉倒竖,犀利的目光从每个朝臣脸上划过,“太子呢?”
穿着明黄色太子朝服的人影,低着头从朝臣们身后绕出来,径直走到楚皇面前跪下,“父皇”。
襄王正看太子极度不顺眼,仍旧扶着楚皇的手臂站在楚皇身侧,丝毫没有朝旁边侧身,避开太子跪拜方向的意思。
他自上而下的打量低着头跪在地上的太子,眼中闪过嘲讽。
头上的玉冠是歪的,领口也不整齐。
堂堂监国太子,竟然亲自下场与朝臣们挽袖子?
楚皇也在垂目打量他的太子,“抬头”
太子没抬头,背脊反而更加弯曲,勉强保持平静的语气中暗含着难堪和请求,“父皇”
“抬头!”楚皇的语气陡然严厉。
太子贴在地砖的手指尖血色尽失,抬起头后,终于显露在楚皇和襄王视线中的脸上,血色却格外得多。
他的右脸颧骨上,正有个鸡蛋大小的淤紫。
襄王明显感觉得到,他正搀扶着的手臂正在颤抖。
“谁动的手?”楚皇的声音却极稳,与他颤抖的手臂截然相反。
“是我动的手!”人群中走出个身形瘦弱,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他比跪在地上的太子还要狼狈,外裳已经被撕扯成布条,发冠消失不见,头发乱糟糟的披散在身后。
是接替襄王任宗人寺卿的安定郡王。
按照辈分,安定郡王是楚皇的族弟,因为辈分大且曾有大功,才能接任宗人寺卿。
“我要打当年攻下豫州春县的主将苏琦,太子殿下非要冲上来给他表弟挡着。”安定郡王脸幼,看上去只在及冠之年,实际的年岁却与皇太子仿佛,脾气也格外暴躁,“他自己讨打,我还打不得?”
楚皇没开口,安定郡王却越说越气,咬牙切齿的盯着又低下头的太子,“苏琦本就犯了大错,朝臣们只是据实弹劾。苏琦就敢仗着他的太子表哥,公然对朝臣出手。李大人今年已经六十有五,被苏琦推到,立刻就没了气。”
“李大人的长子也在朝中,当即就要与苏琦拼命,苏琦竟然……”安定郡王胸膛起伏的弧度越来越明显,语气中的恨意也更为深刻,“苏琦!他竟然敢在朝堂上拔剑,再次血溅当场,太子……”
“皇叔!”襄王沉声叫住安定郡王。
再说下去,对太子,对安定郡王,对楚皇,都没有任何好处。
安定郡王却根本就不理会襄王,自顾自的将太子脸上淤紫的由来告诉楚皇。仍旧坚持他的看法,太子活该挨打!
苏琦能在朝堂上佩剑,自然是因为皇太子的特殊恩典。
他拔剑刺向李大人长子,只是下意识的行为。
苏琦只想要让李大人的长子闭嘴,可惜李大人的长子满心满眼都是杀父之仇,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
李大人的长子甚至抱着‘苏琦是太子的表弟,要是太子铁了心要保苏琦,定会将此事轻轻揭过。’的想法,打定主意要用自己的命换苏琦偿命,直勾勾的朝着苏琦的剑刃上撞了过去。
就算苏琦及时收剑,也让李大人的长子受了不轻的伤,且朝臣们都认为苏琦是有恃无恐。
朝臣们当即哗然,自发的围住苏琦,要求太子立刻处死苏琦。
当年太子还是嘉王,留在豫州与陈国合谋,要从赵国嘴边抢下翼州的地盘时。
太子的另一个表弟去查封赵国商人在楚京的商铺,让商铺仓库中的‘典息’散落到楚京的每个角落,引得楚京大乱。
不仅负责这件事的太子表弟难辞其咎,太子都被从豫州急召回楚京。
为了稳固地位,太子大义灭亲,亲自给表弟赐毒酒,平息楚京世家的愤怒。
如今太子已经从嘉王变成太子,朝臣又要逼他对仅剩的表弟下手。
太子下不去手。
当年逼死一个表弟,已经让母家对他不满至极。
怎么能在……
而且太子心知肚明,苏琦只是代他受过。
当年他接受黎国世家蛊惑,带兵畅通无阻的进入豫州城池的时候,就察觉到事情异常顺利背后的异样。
可是那时的他太渴望开疆扩土的功绩,也不能没有这等功绩。
所以太子刻意将异样压了下去。
他本打算在配合陈国出兵翼州拖住赵军,给陈国对兖州、青州下手争取时间的时候,最大程度的消耗楚国所占领豫州城池中的旧黎世家。
将这些旧黎世家消耗殆尽,他就能真正掌控这些豫州城池。
可惜,楚京出了大乱子,支持皇长孙的人又紧咬着他不放,他不想失去争夺储君的资格,就只能快马加鞭离开豫州。
等他处理好楚京的变故后,楚国占据豫州城池已经彻底平稳下来。
太子错过了改变豫州楚城形势的最好机会。
‘春县之变’的消息传回楚京,最为恼怒的人莫过于太子。
他既恨三年前给他设套子的陈国,也恨在他还没腾出手来消除隐患的时候,就将隐患挑破,摊在□□下的赵国。
太子心知肚明,朝臣们对苏琦的谩骂和不满,实际上都是对他的谩骂和不满。
如果他现在按照朝臣们的要求处理苏琦,将来除了春县的城池再出现相同的问题,他的太子也就做到头了。
即使苏琦在朝堂上推倒李大人,导致李大人当场断气,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拔剑,让李大人的长子重伤,太子还是坚持要保苏琦。
苏琦可以停职在家思过,但绝不能下狱,更不能被处死。
太子的沉默让朝臣们心寒,有与李大人父子私交甚密的朝臣叫嚷着要打死苏琦,给李大人偿命。
短短的时间内,苏琦就被朝臣们团团围住。
眼看着情况就要失控,太子又不敢在这个时候再叫侍卫进来,只能亲自挡在苏琦面前,以求朝臣们的情绪能平稳下来。
安定郡王见到太子亲自挡在苏琦前面后,再也无法保持冷静。
太子还没登基,就能如此明目张胆的偏袒母族表弟。
等到太子登基,宗室岂不是要给太子的母族让位?
安定郡王虽然有小心思,却没当众说出来。
就连说今日上朝后发生的事,都尽量做到公正。
最后,安定郡王痛心疾首的道,“虽然李大人与苏氏早有旧怨,弹劾苏琦的用词也格外激烈了些,但这不是苏琦身为正值壮年的武将,对老文臣动手的理由!”
“嗯?”已经良久没说话,仿佛站着睡着的楚皇忽然应声,“他们有什么旧怨?”
太子抬起头,“父皇……”
“当年赵国卖给我们改良金叶纸配方的时候,三个有制纸经验的世家获得拿到改良金叶纸配方的资格,苏氏仗着您的宠爱,硬是抢走了李氏的资格。”安定郡王毫不客气的打断太子的话,看向楚皇的目光中皆是不满。
在安定郡王心中,苏氏和太子会如此嚣张,与楚皇的纵容有脱不开的关系。
楚皇回想了会,才想起安定郡王所说的事。
那正是他最宠爱太子的时候,太子为了母家亲自来与他求情。
他想到若是老太子想给母家恩典,自己就能拿主意,嘉王却只能来对他苦苦哀求,心软之下也就答应了。
楚皇叹了口气,对正昂着头看向他的太子道,“起来吧”
“陛下!”安定郡王不满的开口。
楚皇却没理会安定郡王,径直朝着上首的皇位走去。
太子怔怔的望着楚皇的背影,直到始终陪在楚皇身侧的襄王进入他眼底,太子才猛得低下头,沉默的从地上爬起来。
襄王见楚皇在皇位上做好,正想到下面去,却感觉到衣袖上传来的力道。
他犹豫了下,终究还是停在了皇位旁边。
反正太子看他不顺眼的事已经多到数不过来,也不差再多几件。
太子的注意力却没放在襄王身上。
他更在意身后的朝臣们。
太子能感觉得到,楚皇坐在皇位上后,整个朝堂的氛围都变得不一样起来。
他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却很清楚的意识到,即使他有监国之权,能在楚皇不在的时候坐在皇位上俯瞰众臣,也仅仅是个太子罢了。
皇位上的那个人,他早已年迈的父亲,才是楚国的皇帝。
楚皇坐在皇位上后,朝臣们立刻整理仪容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恭敬的给难得出现在朝堂上的楚皇行礼。
许多老臣心中的愤慨已经变成复杂。
自从册立新太子后,楚皇每次出现在朝堂,都会让他们觉得,这是楚皇最后一次出现在朝堂。
“臣等恭请陛下圣安”整齐的声音响彻大殿。
楚皇对着一排排的脑瓜顶笑了笑,“起”
位于前方的朝臣整齐的抬起头,后方的朝臣们却仍旧保持弯腰的姿势。
后面的那些人,没听见楚皇的话。
楚皇依旧保持让他舒适的声音,没为了让朝臣们能听清就用力说话,“十六郎,让他们都起来,再让人给朕拿软垫来。”
太子刚开始监国的时候,楚皇偶尔来朝堂,皇位上还有他用惯的软垫,突然没了软垫,还让楚皇挺不习惯。
襄王毫无怨言的充当太监,“起!”
然后立刻去找软垫,却得知楚皇惯用的软垫早就被收入库房,就算现取出来,恐怕也要沾满灰尘和潮湿,没法立刻派上用场。
襄王目光如刀锋似刮在下方太子的脸上,二话不说的将身上的外袍脱下来,要给楚皇垫在屁股下面。
“衣衫不整,像什么样子,怎么就不能学些好的……”
楚皇边小声絮叨襄王,边从皇位上站起来,笑眯眯的看着襄王笨拙的将衣服铺在皇位上。
重新落座,目光触及正满脸肃穆,等着他主持公道的朝臣们,楚皇嘴角得意的笑意才逐渐恢复平静。
他看向正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太子,“太子”
太子立刻抬起头,望向楚皇的目光中满含期盼和哀求。
楚皇却没像从前那样,只要太子求他,就替太子解决所有麻烦。
作为父亲,他会竭尽所能的满足爱子的要求。
作为皇帝,他的太子却必须能独当一面。
“你觉得该如何处理苏琦?”
太子眼中闪过浓浓的失望
他再次垂下头去,以坚定的语气道,“苏琦是曾经攻下春县的主将,他在春县驻守期间,春县并没有出现任何异常。如今苏琦已经离开春县,回到楚京至少两年。儿臣认为,就算春县发生变故,也不能算在他头上。”
“不算在他头上,算在谁头上?”立刻有朝臣反驳,“苏琦作为攻占春县的主将,当年论功行赏的时候,亦没少赏他的功劳。难道只凭他是太子殿下的表弟,就能只要功劳避免责罚?”
眉发皆白的老大人目光根本就不屑放在苏琦身上,始终都牢牢盯着太子,“老臣今日倒是要问问,苏琦有什么功劳?”
太子转身面对质问他的老臣,“开疆扩土,不算功劳?”
“那也要看是什么样的开疆扩土!”老大人冷笑连连,“敢问太子殿下,苏琦攻占春县后都做了什么。为什么没发现旧黎世家的狼子野心?”
“太子殿下可知晓,豫州三分之一的城池归楚已有三年,楚国国库中却没有半粒来自豫州的粮食,更是从来没见过来自豫州的税收。”
“迄今为止,荆州仍旧每年都要给正在豫州的楚军送去大笔的辎重。”
老臣边质问,边朝太子的方向靠近,“究竟是楚国拿下豫州的三分之一城池,开疆扩土。还是楚国在以荆州之力供养豫州?”
太子被老臣逼问的步步后退,直到感觉到脚后传来的阻碍,他才如梦初醒般的回过神来,他不能就这么被问住。
面前的老臣状似责问苏琦,却每个字都是在质问他。
如果他今日保不住苏琦,来日必然也保不住自己。
“当年是旧黎世家主动开城门,迎楚军进城,苏琦若是进城后就与旧黎世家翻脸,岂不是成了言而无信的小人?”太子挺起胸膛,俯视比他矮了半头的老大人。
老大人没说话,朝臣后方却突然传来声音。
“难道不是陈国怕赵国会在豫州捣乱,影响他们拿下豫州。才让太子殿下带领楚军守住赵军进入豫州的口子,旧黎世家什么时候听过荆州的政令?”
太子勉强保持平稳的心境顿时失控。
他猛得转身,目次欲裂的看向声音发出的方向,试图将说话的人找出来。
紧挨着太子站着的老大人没想到太子会突然转身,猝不及防的被带倒,好在安定郡王及时来扶了老大人一把,才没让老大人摔在地上。
安定郡王深吸了口气,终究还没能忍住胸口的怒火,“毛毛躁躁,像什么样子。你要是不心虚,何必如此激动!”
难道想像苏琦那样,在朝堂上打死老臣?
太子瞪着逐渐混沌的眼睛,猛得靠近安定郡王,以只有老大人和安定郡王能听见的声音开口,“皇叔莫要欺人太甚,难道我就这么不入您的眼?”
“我欺负你?”安定郡王被太子的蛮不讲理气得五脏六腑无一不疼,抬脚就想往太子身上踹,他今天非要让太子看看,什么才叫欺负!
凭着他的辈分和曾经的大功,就算是打了太子又怎么样?
老大人死死抱着安定郡王的手臂,使出全身力气往与太子相反的方向拖拽安定郡王,连声道,“郡王息怒,太子还小,不懂事,您别和他计较。”
“他小?!”安定郡王毕竟瘦弱,又不忍心伤到老大人,被拖得只能步步后退,嘴上却片刻都没闲下来,“他哪里小?赵太子不比他年岁小?赵太子打下的卫国、燕国、兖州、青州,什么时候见出过乱子?”
“安定郡王此言差矣……”立刻有支持太子的人站出来,厉声反驳安定郡王,还要给安定郡王扣上不敬的帽子。
有人声援太子,自然也有人声援老大人与安定郡王。
刚肃静下来不久的朝堂再次变得混乱,正处于激动的朝臣们似乎已经忘了皇位上正坐着楚皇。
襄王居高临下的望着下方的闹剧。
他明显能感觉得到,比起三年前,太子的威严不增反减。
起码在三年前,就算不支持太子的朝臣,也不会完全不顾太子登基后可能被清算的风险,如此明目张胆,甚至不计后果的与太子撕破脸。
作为早就和太子不对付已久,总是在想太子登基后,他要如何在太子与他清算前离开楚京的人。
襄王看到朝堂上的变化后,非但没觉得畅快或者舒心,反而涌起淡淡的心酸,目光惆怅的看向正靠在龙椅上闭目假寐的楚皇。
楚皇竭尽全力想要凝聚的人心,终究还是散了。
相比越听下面吵架越闹心的襄王,楚皇的心态反而更好。
楚皇甚至有心情,让小太监去他的寝宫拿软垫,再给襄王带件外袍来。
等到软垫和外袍到了,楚皇又让人去厨房端点心,瞥见襄王跳动的眉心,楚皇撇了下嘴,勉为其难的道,“朕只能吃素点心,记得给襄王拿猪油点心。”
“等等”襄王叫住满脸茫然只剩下本能的小太监,嘱咐道,“再拿碗用温水泡过的葡萄。”
上面的动静只短暂的引起少部分朝臣的注意,这些朝臣很快就再次全身心的投入到与其他朝臣的辩论中。
直到楚皇和襄王开始光明正大的吃糕点。
下方的朝臣们才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鸡似的,陆续安静下来。
楚皇从容的将嘴里的糕点彻底咽下去,才看向朝臣们,“众卿若是饿了,也可叫人去御膳房拿糕点来。”
朝臣们沉默的回到他们该在的位置上。
楚皇却不会因为朝臣们安静下来,就委屈还没吃饱的肚子。
他不仅自己没停下吃糕点,还特意招呼襄王也别停。
襄王没有楚皇的好定力,他总是忍不住抬起眼皮与下面的朝臣对视,难免有食不下咽的感觉。
随着盘子里的糕点快速消失,襄王却觉得下面的朝臣们看得不是他而是他手中的糕点。
升起这个念头后,襄王突然觉得手中的糕点前所未有的软糯香甜,越吃越香。
吃完糕点扒葡萄,在太监的伺候下将手上的粘腻都洗下去后,楚皇心满意足的靠在背后的软垫上舒了口气。
“人老不中用,你们可别笑话朕。”楚皇对着下方的朝臣们摆手,“就是怕你们嫌烦,朕才不愿意上朝。”
朝臣们齐声道,“臣不敢。”
楚皇笑了笑,并不去深究朝臣们是真不敢还是假不敢。
他目光柔和的看向虽然站在相同的位置,脸色却肉眼可见的比之前阴沉了许多的太子,问出与刚才一模一样的问题,“太子,你觉得该如何处置苏琦?”
太子缩在宽大袖子下的双手紧握成拳头,声音比上一次回答的时候沙哑许多,语气却更加坚决,“苏琦误杀李大人,又误伤小李大人,该贬为白身,与家中反省两年。”
听见太子仍旧不肯承认苏琦与‘春县之变’的因果关系,许多朝臣脸上都露出明显的失望之色。
楚皇与太子对视片刻,直到太子主动低下头躲开他的目光,楚皇才‘嗯’了声,“那就按太子的提议处理苏琦,苏琦,你可有异议?”
长跪在地的苏琦激动的抬起头。
他万万没想到,今日还能活着走出皇宫。
他还以为自己肯定会成为太子的替罪羊,不仅要背下春县之事,连带着豫州其他县城中旧黎世家的不顺也都会被算到他身上。
短暂的怔愣了片刻后,苏琦立刻跪在地上磕头,语气满是喜悦和哽咽,“臣认罚,臣无异议!”
脸上神色始终郁郁的太子听见楚皇的话,也露出舒心的笑容,看向楚皇的目光满是孺慕和亲近,再也不复刚才朝堂上看到楚皇时的陌生和防备。
“陛下如此偏袒,让老臣心寒。”眉发皆白的老大人重重的摇了摇头。
楚皇却没因为老大人直白到近乎指责的话生气。
他看向老大人的目光也十分柔和,“那便加罚苏琦去李大人灵前做孝子,在家思过两年变成在李大人的墓前守墓三年,如何?”
老大人气得重重的甩了下袖子,转身背对楚皇。
不如何!
楚皇提出的建议,确实是无法让苏琦偿命的情况下,对苏琦最严重的惩罚。
但楚皇明知道……他说的不是这件事。
他说的是太子被开疆扩土的功劳迷了眼,被陈国耍得团团转的事!
老大人不继续反对,楚皇就当老大人是同意了。
楚皇愉快的拍了下手掌,“就这么办!”
收到苏琦求助的目光,太子稍稍犹豫了下,终究还是开口,“父皇,李大人的家人正处于悲痛中,未必愿意看到苏琦。不如让苏琦的同族代替苏琦去给李大人戴孝,守墓,苏琦闭门思过的时间再加一年。”
将苏琦交到对苏琦满心仇恨的李家人手中三年,就算苏琦的性命不会有什么妨碍,也少不得要吃尽苦头。
偏生苏氏还没法因此与李氏理论,毕竟这件事本就是苏琦有错在先。
不吃苦的孝子,哪里能称得上是孝子?
与李氏父子交好的朝臣立刻反驳太子,无论如何都将戴孝和守墓的人选定死在苏琦身上。
楚皇仍旧是等喧闹彻底结束,才肯开口说话。
“人总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楚皇的这句话是对太子所说。
太子的瞳孔无声扩大,在楚皇默认苏琦与‘春县之变’撇清关系后刚放下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
他觉得楚皇这句话明里是在说苏琦,实际上却是在说他。
楚皇让人将又开始哭喊着求饶的苏琦拖下去后,突然说起毫不相关的话,“当年赵太子应燕国邀请赴孝帝寿辰时,朕曾与赵皇通信,也想邀请赵太子来赴朕的寿辰。”
朝堂上或是喜悦得意,或是烦闷憋屈的臣子纷纷被楚皇的话吸引全部心神,就连负气背对楚皇的老大人都主动转过身来。
“赵皇曾说,等赵太子先回到咸阳,才能让赵太子再来楚国。如今正是让赵皇履行承诺的好时候。”楚皇点着头道。
感受到身上犹如利刃般的目光,襄王下意识的看过去,正对上太子几乎要冒火的双眼。
襄王回以得意的目光,果然让太子更怒火中烧。
殊不知襄王只是在故意惹他生气。
事实上,襄王也不知道楚皇是什么时候,突然升起想邀请赵太子来楚国的心思。
他巴不得楚皇能远离朝政,多过几年清闲日子,从来都没主动在楚皇面前提起过赵国。
以楚国朝堂剑拔弩张的氛围,太子和支持太子的人坚决不肯同意的事,自然会有另外的人全力支持。
楚皇当场写信,让人八百里加急送去咸阳。
从皇位上站起来时,楚皇还挺开心。
他觉得他难得上朝一次,虽然朝臣们不听话总是给他捣乱,但他还是做成了许多事。
在恭送声中走出好几步,楚皇突然转身,“从明日起,每次朝会都让十六郎来替朕看看,你们若是不愿意来看朕这张老脸却有想对朕说的事,只管告诉十六郎。”
“父皇!”太子勉强扯出个笑容,目光深沉的望着楚皇,“不必劳烦十六弟,儿臣每日下朝后,去与您汇报朝堂上发生的事。”
楚皇摇了摇头,“你太忙,不耐烦与我这个老东西说话,还是十六郎细致些。”
说罢,不等脸色青白的太子再开口,楚皇已经转过身去,这次是真的离开了。
才反应过来楚皇离开前又说了什么的朝臣们再次恭送楚皇。
与太子格外不对付的朝臣们,音量不知不觉间变得高昂许多。
楚皇匆匆出现在朝堂,让意见不同的臣子们能继续维持平衡,却没对‘春县之变’发表任何看法。
太子在楚皇的寝殿外站了半宿,终究还是没有进门。
今日他看似逃过一劫,却能感受到有些东西正在彻底改变。
楚皇不仅没有一如既往的支持他,还准备重新扶持以襄王为首的亲赵势力。
眼中怨恨渐浓的太子却不知道,让襄王送灵云公主回府后,楚皇亦是整宿没睡。
那封写给赵国永和帝的信,也不是出了朝堂就发往咸阳。
而是在三天后,才从楚京发往咸阳。
期间东宫和豫州都风平浪静,仿佛‘春县之变’从来都没发生。
无论楚国太子和陈国多想对春县之事粉饰太平,这件事还是在豫州,尤其是在被楚军占领的城池中掀起滔天巨浪。
豫州城池中的楚军与旧黎世家的关系正值最紧张的时刻。
楚军怕陈军随时兵临城下,与城内的旧黎世家里应外合,旧黎世家可是有不少的私兵存在,如果所有旧黎世家的私兵都联合起来,楚军不可能守得住城门。
旧黎世家却知道陈国短时内,都没有收回楚国手中豫州城池的想法。
他们怕楚国会先下手为强,突然下手,制造灭门惨案。
双方相互防备,却因为各种原因都无法先下手为强。
即便相双方都不敢先动手,豫州楚城中的小矛盾,尤其是发生在中下层的矛盾还是越来越多。
因为旧黎世家的存在,陈国对豫州楚城的消息一向很灵通。
自从‘春县之变’后,陈国内部再次三令五申,不许与豫州境内的楚人发生任何冲突。
就算是楚人一拳砸在他们脸上,他们也只能跑不能打回去。
陈国不想失去楚国这个盟友,陈楚闹崩后,楚国一定会再次倒向赵国。
陈国也不能对楚国出兵,战争开始,参与其中的人肯定不会只有陈国和楚国。
所以陈楚联姻绝对不能有变故,宣泰帝还是会迎娶楚国嘉怡公主。
旧黎世家的立场暴露,却让陈国处于十分被动的状态。
至少在楚国忘记这件事之前,豫州境内的陈人都要对楚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收到旧黎世家一封又一封,请求陈国救命的信后。
陈国反而将靠近豫州楚城的陈军都朝着东边撤走,想凭这等行为,让楚人安下心来。
慕容靖就是在这个时候,对豫州与翼州接壤的六座要塞奇袭。
当初为了能让楚国分担来自赵国的压力,陈国虽然独占豫州北方所有要塞,却委实分给楚国不少能从豫州直通翼州的城池。
所以豫州北边,能算得上是楚城、陈城夹杂,最没有规律且密集的地方。
为了让楚人安心,陈国撤军的时候,狠心将豫州北边要塞的兵力也撤回东边。
没想到正中赵军下怀。
陈军第一时间向周围的楚城求助。
楚城非但没出兵助陈退赵,反而紧闭城门,开始清理门户。
陈军□□乏力,正是处理城中旧黎世家的好机会。
因此,慕容靖才能如此轻易的夺取豫州北方的六座要塞。
太子和元君问名期间,恰逢战事告捷。
还有什么比这更能体现‘大吉’?
一时之间,咸阳朝堂、民间全都是关于慕容靖豫州大胜,太子与元君天作之合的议论。
问名之后,便是纳吉。
纳吉也称作小聘,除了找人起卦双方的生辰八字是否相克,还要互赠简单的聘物,并于纳吉后分别在府上宴请宾客。
到了六礼中的第三礼,即便不是早有默契的婚事,也差不多尘埃落定。
除非发生极大的变故,否则都不会再发生改变。
小聘之物大多都是吃食,也拿给对方宴请宾客,让对方的亲朋好友也了解自家的意思。
大多都是猪肉、羊肉之类的肉食,再加上各种坚果和新鲜果子,自家做得或者外面买来的糕点……如咸阳的世家,基本都会取几十种。
后头那些东西都没什么差别,从宫门抬出来的肉类却让收到邀请去宋府观礼的众人惊叹。
为首的是只黑色棕熊,往后是雄鹿、袍子……都是寻常狩猎很少见的猎物。
这些猎物的脑壳上都插着根红色尾羽的羽箭,除此之外,浑身上下都没有其他伤口,身体都尚且柔软。
听说太子昨日就赶去猎场,今日天还没亮,就去猎场中亲自寻来这些好东西。
猎物送去宋府的大厨房,自然有早就等在那处的大厨紧急料理,变成招待宾客的菜肴。
宋府也准备了回聘之物,因为要抬去东宫,就直接在宋府展示。
纳吉之日,东宫不会设宴,连永和帝、肃王和在长公主都是来宋府用宴,所以宋府也没准备吃食作为回聘。
宋佩瑜的天虎居正摆放着数十箱笔墨纸砚,古籍孤本。
这些有钱都买不来的笔墨纸砚会在宋佩瑜和重奕大婚当天,随机送给宾客,古籍孤本则会放入东宫文星楼,任由朝廷命官研读抄写。
同时这些古籍孤本的拓本也会送往各地,任由百姓借阅。
宋府正热热闹闹的举行纳吉之礼,宋佩瑜和重奕作为主人公却仍旧不能在场,只能在东宫打发时间。
正在咸阳的平彰、魏致远、盛泰然、柏杨、骆勇等人自发的来到东宫,陪不能看热闹的重奕和宋佩瑜解闷。
众人正说着话,忽然见金宝双手捧着贴着封条的大箱子进来。
“这是什么?”宋佩瑜好奇的看向金宝。
封条上应该有字,可惜是正对着金宝那边,其他人都看不见是什么字。
“是楚国襄王送来的东西,说是给您和太子殿下的大婚之礼。”金宝将箱子放在桌子上,满脸都是喜意,“正巧赶在这个好日子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