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的时间转眼即过。
为了表示诚意,薛临特意撤走白县内的半数驻军。
为重奕和宋佩瑜,还有他们从咸阳带来的两万骑兵空出半个白县。
重奕和宋佩瑜带领两万骑兵进入白县后,却没让薛临如愿,他们直接将两万骑兵带去举办洗尘宴的县衙。
除此之外,已经在豫州坐镇许久的慕容靖,正带领五万大军,悄无声息的埋伏在白县附近。
重奕和宋佩瑜带着随行的文官和两百名骑兵中的精锐,进入县衙。
剩下的骑兵仗着人多势众,占据县衙外五分之四的地方,将薛临带来的人五千陈军都挤在西北方的角落里。
宋佩瑜见过许多薛临的画册,也见过‘薛临’的尸体,却是头一次见到薛临本人。
在宋佩瑜收集的各种消息中,薛临都能算得上是美男子。
然而见到真人后……
宋佩瑜不得不说,权势是男人最好的滤镜。
不提薛临满是烧伤的面容,单是薛临身上阴冷的气息,就与美男子没什么关系,宋佩瑜甚至觉得,薛临给他的感觉,还不如他见到时就已经是尸体的‘薛临’。
也许是已经知晓庄园被两万赵国骑兵包围的消息,薛临坐在一边主位上望着门口的目光格外深沉。
犹如毒蛇般的目光在宋佩瑜身上一扫而过,长久的停留在重奕的脸上,薛临眼中闪过几不可见的惊艳。
重奕立刻抬起眼皮看过去,黑白分明的双眼深沉的仿佛能吞噬一切。
薛临眼中尚未完全消散的惊艳立刻变成惊惧,他下意识的移开目光,主动躲避与重奕的对视。
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后,薛临恼羞成怒,额头上肉眼可见的浮现青筋。
他转过头,恶狠狠的盯着重奕,直接发难,“朕好心为赵太子洗尘,赵太子却带足两万大军前来,这就是赵国对议和的诚意?”
重奕开口,却是与薛临的问题毫不相干的话,“你是薛临?”
此话一出,陈国君臣纷纷愣住,继而面色古怪,不约而同的想起当初真假薛临的闹剧。
重奕丝毫不在意陈国人的想法。
他牵着宋佩瑜的手,径直走向首位,只与薛临隔着个窄桌的座位,按着宋佩瑜的肩膀,让宋佩瑜坐在陈国专门给他准备的空座上,十分自然的站在宋佩瑜的身侧。
赵臣早就习惯了太子对元君的爱护,见重奕宁愿自己站着也要让宋佩瑜坐着,半点都没觉得意外。
他们反而觉得陈国没有眼力,明知道前来白县赴约是太子和元君,居然只在主位准备一张坐椅。
陈国臣子先是听闻赵国两万骑兵已经围住县衙的消息,又被重奕轻描淡写的挑破薛临曾经派替身偷偷前往赵国,还让陈国发生‘真假太子’闹剧的丑事,正憋屈到极致。
他们见到重奕和宋佩瑜的动作后,立刻像抓住了不得的把柄似的,嘲笑赵国不分尊卑,竟然有太子妃坐着,太子站着的道理。
薛临阴沉着脸陷入沉默,没有因为重奕让他回想起‘真假薛临’的事彻底失去理智,还将原本的羞恼也压了下去,冷冷的望着开始唇枪舌战的陈国臣子和赵国臣子。
站在赵臣中央的吕纪和懒得与陈国人多说废话浪费口舌,他给平彰使了个眼色,示意平彰给重奕搬个椅子上去。
他的嘴角噙着轻蔑的笑意,光明正大的观察薛临带来的陈国臣子。
这些陈国臣子口口声声在找赵国的麻烦,却不全是为了维护薛临。
大多数陈国臣子只是想通过争执的方式,试探赵国用两万骑兵围住县衙,是不是真的想要直接与陈国动手。
只有极少数陈国臣子与赵臣争论的时候,会时不时的回头去看薛临的脸色,是发自内心的想要维护薛临。
赵臣与陈国臣子间的争执持续许久,薛临才在双方情绪越来越激动的时候,勉强打了个圆场。
宋佩瑜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挡,动作隐蔽的拍了拍重奕的大腿,安抚重奕的不耐,却被重奕抓住手把玩。
他试着将手抽出来,没成功,只能一心二用,边敷衍薛临没用的废话,边分神提醒重奕不要太明目张胆。
薛临丝毫没察觉到宋佩瑜的敷衍,自从开始与宋佩瑜交谈后,薛临的心情就越来越好。
陈赵和谈这样的大事,赵太子竟然一言不发,赵臣也满脸习以为常。
赵太子才成婚不到一年,就被出身宋氏的男妃拿捏住,原来是个只会带兵打仗的莽夫。
薛临已经在考虑,要不要改变计划,将宋佩瑜放回咸阳。
太子死在白县,没了太子后就与赵国皇族再也没有联系的男妃却好好的活着。
这个男妃还出身赵国最大的世家,正值壮年且精通政事,就算将肃王府的五个小郡王捏在一起,都比不过这个男妃。
薛临眼中笑意更甚。
到那个时候,咸阳一定会发生十分有趣的事。
宋佩瑜立刻察觉到薛临越来越愉悦的心情,却不知道薛临为什么忽然如此开心,习惯性的伸出手指点了点近在咫尺的桌面。
“你不必如此防备朕。”薛临满脸真诚的开口,“朕是带着最大的诚意来与赵国议和,为了让九州百姓有得以喘息的时间,陈国可以在豫州做出适当的让步,希望陈国与赵国之间能保持至少十年的和平。”
宋佩瑜正要说话,忽然感觉到被重奕握住的手心发痒,是重奕在挠他的手心,两次。
即使没回头,宋佩瑜也能想象到重奕此刻的表情和想说的话。
必定是面无表情的道,“撒谎”
脑海中浮现重奕的样子,宋佩瑜脸上的严肃顿时软化。
薛临眯眼看着宋佩瑜嘴角堪称柔和的笑容,明明知道这个笑容不带有任何攻击性,却莫名觉得刺眼极了。
“你不信朕的诚意?”薛临伸手指向墙外,“朕特意撤走白县的半数陈军,让赵军能入驻白县。明知道太子将两万赵国精锐骑兵都带到县衙外,将朕带来的五千陈军团团围主,都没有立刻离开。难道这些事,还不能让赵国看到朕的诚意?”
迄今为止,薛临确实表现出极大的诚意。
这份诚意,究竟是和谈的诚意,还是所谋甚大才伪装出来的诚意……不仅宋佩瑜,大多数赵国朝臣也更倾向后者。
宋佩瑜懒得与将死之人计较,当即叫人倒酒,要自罚三杯给薛临道歉。
发现宋佩瑜心不在焉的时候,薛临不满意。
如今宋佩瑜要给他敬酒赔罪,薛临心中又生出诸多狐疑。
直到亲眼看着宋佩瑜连饮三杯,薛临才露出满意的神色。
敬过送行酒,宋佩瑜不着痕迹的吹捧了薛临几句,透露出赵国也十分看重与陈国和谈的意思。
接下里,无论薛临提议什么,宋佩瑜都会做出犹豫的模样,最后却无一例外的被薛临说服。
两人很快便对赵国和陈国的和谈过程达成共识。
今日散席后,双方各自拟定和谈的条件,每隔五日,便在此处商讨和谈条约,直到和谈条约让双方都能接受为止。
宋佩瑜的接连退让,在薛临身上起到绝佳的效果。
具体表现为薛临逐渐不再以正眼看宋佩瑜,就算与宋佩瑜对视,目光深处也总是流露出轻视。
宋佩瑜发现薛临的变化后,眼角嘴角都垂了下去,始终被重奕抓着的手稍稍用力,提醒重奕准备干活。
正事已经谈完,自然是该开宴。
美酒佳肴端上来后,宋佩瑜忽然讲了个阴阳怪气的故事。
面和心不和的两个人打算冰释前嫌,双方握手言和后去用膳,其中一方被另一方毒死了。
坐在赵臣中央的吕纪和漫不经心的放下手中的酒杯,正想看薛临要如何应对宋佩瑜直白到有些愚蠢的话,突然感觉到不对劲。
他猛得转头,发现周围的人正频频看向他,神色间满是欲言又止。
吕纪和被气的轻笑出声。
突然发疯的是宋佩瑜,这些人不看宋佩瑜,看他做什么。
难不成以为是他教宋佩瑜发疯……?
吕纪和嘴角的笑容顿时凝结,恶狠狠的朝着周围正在看他的人,挨个瞪回去。
看什么看,显得你们长了对眼睛?
薛临完全没注意赵臣之间的眉眼官司,他听了宋佩瑜阴阳怪气的故事后,嘴角扬起嘲讽的弧度,脸上却闪过明显的慌张,开口的声音由如同蚊蝇到仿佛惊雷,“元君是担心朕给赵国下药?你放心,朕乃一国之君,别说是做这种小人行径,只是想想都嫌脏。”
他故意如此露出浮于表面的心虚否定给赵国下毒,又毫不客气的讥讽宋佩瑜,是在等着宋佩瑜反驳,然后让宋佩瑜狠狠的出丑。
宋佩瑜感觉到右手上的力道,立刻明白重奕的意思。
薛临没撒谎,确实没打算对赵国人下毒。
宋佩瑜假装没听懂薛临言语中的内涵,诧异的望着薛临,“我只是想与你讲个故事,你……”怎么想了这么多?
没等愣住的薛临有所反应,宋佩瑜立刻弯下腰,夹起一大块肉,毫不犹豫的放在嘴里,证明自己确实不如薛临想的多。
宋佩瑜将面前的每个菜色都尝遍后,看到薛临正满脸茫然,贴心的等到薛临眼中恢复光彩,才轻描淡写的将这个话题揭过,转而与薛临说些没用的闲话。
薛临非但没抓住宋佩瑜的把柄,反而被宋佩瑜反将一军,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下意识的顺着宋佩瑜的话往下说。
几句话后,薛临才发现宋佩瑜五句话中有三句都离不开已经被赵国彻底占领的豫州楚城。
当初用豫州半数城池换取楚国弃赵选陈的时候,薛临有多得意。
听闻楚皇废太子,改立楚国宗室中最亲赵的襄王为太子,立刻对赵国投诚的时候,薛临就有多恼怒。
半年前,但凡有人敢在薛临面前提起楚国和豫州,他都要让那个人见不到第二日的太阳。
宋佩瑜句句离不开豫州楚城的话语,让薛临如坐针毡般的难受。
薛临的脸色不知不觉间越来越深沉,要不是刚才他没抓住宋佩瑜的把柄,反而被宋佩瑜衬托的在众人面前失态,他甚至想拂袖而去。
反正今日洗尘宴最重要的事‘确定陈国与赵国的和谈过程’已经按照他的想法结束。
眼角余光将薛临眉宇间的不耐烦尽收眼底,宋佩瑜才问出他真正想问的问题,“钦天监官正昨日夜观星象,三日之内必有大雨。听闻豫东近几年雨水越来越大,不知道大雨会不会影响到白县,耽误和谈。”
“怎么会?”薛临伸手指着东方,“白县周围只有快要干涸的漠水,朕正发愁漠水彻底干涸后,白县的百姓们要如何用水。”
不用重奕提醒,宋佩瑜就知道薛临在说假话。
薛临知道白县有漠水已经是很稀奇的事,他居然还知道漠水几乎干涸。
“你觉得白县会在几日后被水淹?”宋佩瑜像是没听懂薛临的话似的,两只手臂都搭在他和薛临中间的窄桌上,盯着薛临双眼的目光极具压迫性,“三天?五天?”
薛临将嘴中的血腥味咽下去,目光愤怒又费解的望着宋佩瑜,“朕刚才不是已经说了,白县不会发生水灾,元君莫不是犯了癔症?”
宋佩瑜对薛临的话充耳不闻。
薛临的话音刚落,他就继续逼问,“七天?十天?十……”
宋佩瑜顺着肩膀上的力道后仰,鼻翼间逐渐充盈让他无比熟悉的味道。
眼前一片漆黑的同时,宋佩瑜听见重奕平淡的声音,“够了,十天。”
然后是浓郁的血腥味。
“陛下!”
“赵太子,你做了什么!”
“快护驾,宣太医!”
……
宋佩瑜不依不饶的追问‘白县被水淹的具体时间’,让薛临的思绪陷入混乱。
理智告诉他,宋佩瑜能如此笃定的逼问,肯定是发现了不同寻常的地方,说不定已经察觉他在白县上游,成县和丰县的布置。
但深深的骄傲和自得却让薛临拒绝理智的思考。
这可是他根据得天独厚的经历,才想出的让赵国分崩离析的绝好办法。
怎么可能会被宋佩瑜提前洞察?
不可能!
绝对不……
胸口的巨痛成功换回薛临的神志,他下意识的低头看向巨痛的源头。
他的胸前,正插着个银白色的尖锥。
即使亲眼看到这一幕,薛临仍旧没能立刻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傻傻的抬起头,发现始终安静坐在宋佩瑜身边的重奕,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站了起来。
刚才气势汹汹逼问他的宋佩瑜,正乖巧的窝在重奕的怀中,被重奕高大的身影和衣摆彻底笼罩。
似乎是发现了他的目光,正垂目望着怀中人的重奕忽然看向他。
这一眼与重奕刚进入园子时看他的眼神一模一样。
当时的薛临只觉得重奕傲慢,此时的薛临却读懂了重奕眼神。
重奕在看……死人。
薛临的怒火不受控制的涌上心头,他张口想要呵斥赵国太子和元君的失礼,却软绵绵的倒了下去。
倒下去的过程中,薛临听见他带来的臣子惊慌失措的喊叫声。
收到重奕目光的平彰,从胸口掏出信号烟花点燃。
天公作美,重奕与宋佩瑜早上入城时还是晴空万里,此时已经阴云密布,正好能将红色的烟花显现出来。
短短两个时辰,举办洗尘宴的县衙,包括整个白县都被赵军彻底掌握。
宋佩瑜将重奕覆盖在他眼睛上的手拿下来。
眼前恢复明亮的瞬间,宋佩瑜的视线正对上薛临满是怒火的眼睛。
“他怎么还没死?”宋佩瑜下意识抬头看向重奕。
难道主角杀不死?
“有人给他喂了吊命的药。”重奕的手轻轻拍在宋佩瑜的肩膀上,“只要拔下飞镖,必死无疑。”
宋佩瑜心口憋着的气,这才彻底松了下去。
薛临也听见了重奕的话,嘴巴开开合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正托着薛临身体的陈国臣子还以为薛临是有事要对他们交代,立刻半趴在薛临身上,耳朵几乎要怼在薛临的嘴上,将薛临看向重奕和宋佩瑜的目光挡的严严实实。
可惜,就算陈国臣子将耳朵彻底贴在薛临的嘴巴上,也只能听见几个气音。
“朕……不,不可……能……”
比起连遗言都说不出来的薛临,宋佩瑜更关心白县会在十日后被水淹,能让薛临有信心,他和重奕都会死在水灾中的事。
重奕将慕容靖留在白县,带人快马加鞭的赶往丰县和成县。
除此之外,宋佩瑜还有正式通知所有被薛临带来白县的陈国臣子,他们已经成为赵国的俘虏。
赵国没有杀俘的习惯,宋佩瑜准备将这些战俘都送去挖矿。
如果这些人的家族愿意赎他们,宋佩瑜也愿意与人方便。
陈国臣子听了宋佩瑜的话,哪里还有心思再管注定活不下来的薛临,立刻将注意力都放在了宋佩瑜身上。
他们先是怒骂赵国言而无信,明明同意和谈,却在和谈途中突然反悔。
发现宋佩瑜对他们的辱骂无动于衷,甚至打了个哈欠后,陈国臣子大义凛然的表示,他们宁愿自杀也不会卖国,更不会给赵国挖矿,让宋佩瑜死了这条心。
不用宋佩瑜多费口舌,宋佩瑜从咸阳带来白县的赵臣已经主动站出来与陈国使臣争论。
等到天色彻底暗下来,宋佩瑜让人将陈国臣子分别软禁的时候,众人才发现,薛临已经悄无声息的死去。
两日后,重奕回到白县,脸上难得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他告诉宋佩瑜,位于白县上游的成县和丰县,从半年前就开始日夜不休的挖蓄水池。
如果真的有大雨,将成县和丰县挖出的蓄水池装满,混入恢复充沛的漠水,白县不被水淹才稀奇。
宋佩瑜稍作思考后,选择放弃白县,让人将白县的百姓暂时迁往周围的县城,他和重奕则带着被俘虏的陈国臣子赶往上游的成县。
如果水灾不可避免,损失最小的方式就是主动水淹薛临早就选好的白县,保全成县和丰县。
谁知道水灾的过程中,是不是还会伴随其他自然灾害。
宋佩瑜不经意间产生的念头,在白县彻底成为空城后的第五天实现。
大雨下了几天几夜,成县和丰县在临近被淹的时刻为蓄水池开闸,将水泄入短短几天内就再也不见干涸迹象的漠水。
漠水汹涌的冲向下游,不仅将白县淹了个彻底,还引起了山崩。
雨水彻底停下后,平彰亲自去查看白县的情况。
多年来追随重奕,见识过无数尸山血海的八尺壮汉,神情恍惚的告诉宋佩瑜和重奕,白县已经变成废墟。
成县和丰县内绝非几日就能挖出来的巨大蓄水池,让一口咬定‘赵国同意和谈,又在和谈刚开始时翻脸,先做出小人行径。’的陈国臣子哑口无言。
等雨天彻底过去,赵国大军开始一步步蚕食豫州的时候,宋佩瑜终于想起这些陈国俘虏。
他向来说话算话,说会给这些人赎身的机会,就立刻给陈国去信,让陈国开赎金。
众人心知肚明,赎金绝对不止是金银那么简单。
直到赵国大军将像溃不成军的陈国人彻底撵出豫州,宋佩瑜也没放走任何一个陈国俘虏。
没了薛临和三分之一朝臣的陈国,经过短暂的动荡后,竟然顶着巨大的压力平稳了下来。
陈国宁愿牺牲这三分之一朝臣的性命,也要将赵军拦在徐、扬二州之外。
重奕还是那句话,即使有长河守卫徐、扬二州,他也能带领赵军踏平陈国,一路杀到金陵,赵军的伤亡却无法估量。
宋佩瑜站在险峻湍急的长河边遥望陈国的方向,忽然想起在豫州腹地,还有三分之一的陈国朝臣没有处理。
时隔三个月,陈国臣子终于再次见到宋佩瑜。
这三个月的时间,他们并非对外面的事一无所知。
他们知道赵国势如破竹的拿下豫州所有的城池。
得知薛临的长子已经登基后,陈国臣子就对自己的结局有所预感。
他们已经被家族放弃,最坏的未来莫过于被宋佩瑜发配去挖矿,最好的结局则是被赵国祭旗,如此还能有机会博取个青史留名。
因此陈国臣子见到宋佩瑜后,态度十分高傲,颇有些就算是死也要站着死的意思,甚至故意用难听至极的言语辱骂宋佩瑜。
宋佩瑜轻而易举的看出陈国臣子的目的。
当初他说要将陈国臣子送去挖矿,不过是在吓唬他们。
他怎么可能做出如此浪费的事?
至于祭旗……
一来,这些陈国臣子与赵国没有深仇大恨。
二来,重奕带兵,从来都不需要这些花里胡哨的仪式。
他会抛下驻守在长河边的重奕,独自赶回成县,是对这些陈国臣子另有安排。
宋佩瑜打算做个好人,放这些陈国臣子回家。
他亲自押送陈国臣子,前往隔开赵军和陈国的长河处。
听闻宋佩瑜要放他们回家,陈国臣子短暂的怔愣后,立刻意识到,这是宋佩瑜和赵国的阴谋。
出发当天,见到一排排的囚车,陈国臣子纷纷露出嘲讽又笃定的笑容。
也好,宋佩瑜折磨他们的手段越是下作,就越是有助于他们青史留名。
可惜宋佩瑜仅仅是让他们坐囚车,并不要求他们必须在囚车内站着,可以坐着,甚至可以摞在一起躺着,每日的吃食也从未消减。
偶尔寒风格外大的时候,宋佩瑜还会让人用特制的厚布将囚车蒙住。
陈国臣子每天都在猜测宋佩瑜要用什么阴谋诡计,然后每天否定自己的猜测,再开始新的猜测。
短短几天的时间,陈国臣子的精神就彻底萎靡了下去。
直到装着陈国臣子的囚车从豫州百姓中央慢吞吞的走过,陈国臣子才恍然大悟。
他们万万没想到,宋佩瑜居然能如此恶毒!
竟然用百姓羞辱他们。
位于队伍最前方的宋佩瑜,让金宝去看陈国臣子的情况。
金宝很快便赶回宋佩瑜身边,他脸色古怪的告诉宋佩瑜,陈国臣子正在囚车内面对面坐成一个圈,抱在一起合力躲避百姓的目光。
“嗯?”宋佩瑜也没想到陈国臣子会如此……轻重不分。
这些人见到非城内非村子里的地方出现如此多的役夫,重点居然不是役夫在做什么,而是他们的面子。
直到走过两个县城,自认脸都丢尽的陈国臣子才发现宋佩瑜想让他们看到的东西。
他们所经过的每个县城,都有役夫在挖和成县、丰县一模一样的蓄水池。
豫州境内诸多江河的下游都在陈国!
囚车内的陈国臣子不约而同的想起他们离开成县后头一个经过的城池,已经彻底变成废墟的白县。
宋佩瑜听到陈国臣子嘶声力竭的叫骂声,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
宋佩瑜说话算话,赶回长河边的赵军驻地后,立刻将陈国臣子赶出囚车,根本就没让被俘虏的陈国臣子进入赵军驻地。
只给这些陈国臣子留下些吃食,就将他们扔在了长河边。
半日后,长河边的陈国臣子被陈国人悄无声息的接走。
半月后,陈国在巨大动荡和赵国的压力下快速稳定的朝堂,开始有分崩离析的征兆。
除了固守徐、扬二州绝不与赵国妥协的声音之外,出现第二种声音,对赵国投降,免百姓兵难之苦。
两个月后,陈国朝堂彻底分成三个派系。
与此同时,襄王带领荆州海军悄无声息的到达长河赵军驻地。
距离汛期还有三个月的时候,陈国内部的斗争越来越激烈。
重奕毫无预兆的出兵,率领荆州海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以长河为天险的陈国十二城。
直到这个时候。
坚持固守徐、扬二州,绝不与赵国妥协的陈国朝臣才想起来荆州海军的存在。
被宋佩瑜放走的陈国俘虏也惊觉,宋佩瑜只是让他们看到豫州百姓在挖蓄水池,从来都没亲口承认过,他要水淹陈国。
从薛临于白县驾崩,到赵军兵临金陵城下,仅用不到两年的时间。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只要让重奕带领赵军踏入陈国境内,赵国与陈国的战争就看到了结局。
与其拼着自己的性命和家族的未来与赵国抵抗,不如提前考虑,等到赵国彻底将陈国收入版图后,要怎么做才能被赵国永和帝启用,保证家族的兴盛。
金陵城外。
薛临的长子,不,已经是独子的陈国新帝站在陈国朝臣的最前方,对赵国投降。
陈国恨不得将当初燕国朝臣等重奕和宋佩瑜,等到彻底没有耐心,放弃的诸多投降仪式双倍补上。
好在这只是陈国一厢情愿的安排,折腾的也都是陈国人,对于重奕和宋佩瑜来说,最多就是要多站一会。
宋佩瑜垂目望着眼前十二岁的少年皇帝。
刚登基,就抓住陈国朝臣不惜代价稳定陈国的心思,将能威胁他帝位的弟弟们一一除去。
这份心狠手辣,深得薛临真传。
陈国新帝发现宋佩瑜的目光,立刻打了个哆嗦,抬起苍白的脸怯怯的望着宋佩瑜。
半晌后,露出惧怕中带着羞涩的笑容。
就像是面对天敌,心知肚明自己跑不掉的小动物,走投无路之下只能露出柔软的肚皮给野兽,以求一线生机。
宋佩瑜嘴角的笑容加深。
无论是陈国宣泰帝的长子,还是陈国新帝,都不该学会这种做作的表情。
这个人,不能留。
陈国新帝发现宋佩瑜嘴角弧度变深,立刻低下头,耳后恰到好处的浮现薄红。
陈国礼部尚书念完降书后,重奕伸手接过陈国新帝高举的木盒。
木盒中装着陈国玉玺。
验明木盒中的玉玺后,重奕单手将木盒重新扣上,忽然伸出空闲的手,不偏不倚的按在陈国新帝仍旧嫣红的脖子上。
只是一触即离,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陷入茫然,继而倒吸了口凉气,或明或暗的目光不约而同的看向宋佩瑜。
陈国新帝眼中闪过兴奋夹杂着厌恶的暗光,声音茫然中带着几不可见的惊慌,“殿下?”
重奕却没理会陈国新帝,他神情冷漠的与陈国新帝擦肩而过,走出几步后,回头对宋佩瑜伸出手,冰冷的眉眼顿时变得柔和。
陈国新帝像是才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满脸通红的往前走了两步,刚好挡在宋佩瑜和重奕之间。
他满脸焦急的看向宋佩瑜,“元君,您千万别误会,殿下……”
宋佩瑜将食指放在唇间,明明还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却让陈国新帝感觉到不亚于重奕的带给他的压力,下意识的按照宋佩瑜的指示闭上了嘴。
正拿着赵旗与朱雀旗,准备与重奕一同进城,提醒重奕和宋佩瑜分别将赵旗与朱雀旗插在金陵城墙上的平彰满脸纠结,救助的目光左看右看,最后定格在身侧,嘴角正噙着笑的吕纪和身上。
平彰觉得不太对劲。
吕纪和实在没法忽视杵在他面前的平彰,“有话就说,别恶心我。”
平彰以极小的声音道,“宋佩瑜是不是生气了。”
“他与死人生气做什么?”吕纪和嗤笑。
平彰急得直抓耳朵,怪不得吕纪和这么大岁数还是个孤家寡人。
他几乎贴在吕纪和的耳朵上开口,“我是说,宋佩瑜是不是与殿下生气了!”
吕纪和猛得后仰,躲开平彰,转过头后,面无表情“原来瞎子也能替殿下执掌东宫十率。”
难道平彰没看到重奕摸过陈国新帝的那个手指,将身上的衣服都蹭裂了吗?
还是平彰身为武将和重奕的心腹,既看不透重奕按在陈国新帝脖子上的手指是在要命,又脑子不够用,猜不到重奕正恼怒陈国新帝敢当着他的面勾引宋佩瑜。
以重奕的性格,怎么可能忍得下这口气。
在吕纪和极具压迫性的目光下,平彰额头上的冷汗越来越多。
看到吕纪和的表情由冷漠变为嘲讽,平彰立刻捂住吕纪和的嘴,就算被吕纪和踹的腿疼也绝不松手。
他错了,他就不该问吕纪和,现在他只求吕纪和别说话!
宋佩瑜十分满意陈国新帝的安静。
他绕过陈国兴帝,大步走向仍旧在原地伸着手等他的重奕,与重奕十指相扣,头也不回的朝着大开的城门走去。
两人迈入城门前,身后忽然响起接连不断的惊呼声。
“陛下?”
“大殿下!”
“吕大人,赵军中是否有军医?”
……
宋佩瑜没回头看身后的乱象,而是动了动手指,去勾重奕的手心,“嗯?”
重奕冷笑,“小鹿乱撞,撞死了。”
宋佩瑜立刻明白重奕话中的意思。
就算是太医来看,也只能在陈国新帝身上看出突发心疾。
两人登上城墙后,平彰才扛着赵旗和朱雀旗气喘吁吁的从城墙下跑上来,满脸憨笑的高举双手。
重奕随手将手中装着陈国玉玺的木盒放下,拿出帕子仔细的擦拭手指。
他站在宋佩瑜身后时,正好能笼罩宋佩瑜却不会完全遮挡宋佩瑜。
两人交叠的背影过于和谐,让平彰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重奕握着宋佩瑜的手,先拿起展翅欲飞的朱雀旗,坚定又缓慢的插在金陵的城墙上。
城墙下的赵军立刻跪地,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
仍旧在为陈国新帝突然暴毙而茫然失措的陈国臣子也纷纷跪了下去,抬头仰望城墙上的重奕和宋佩瑜。
将赵旗插入金陵城墙时,宋佩瑜听见耳边温和又低沉的声音,“九州战事已停,可能解卿心结?”
新一轮的山呼海啸中,宋佩瑜紧紧抓住重奕的手,“不能,唯君常伴身侧,岁岁安好,得以解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