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
“什么?”
“昨晚,我梦到燕子了。”
X坐在心理医生的诊室,接受失忆治疗。
一般经历重大灾难的患者都会配备心理治疗,X失忆,反而失去对那场灾难的印象,他的心理医生主要在帮助他恢复记忆,寻找有关能验证他身份的关键信息。
“是,什么样的燕子?”
X沉默。
梦醒之后,梦里的情境就像蒙了一层雾,看不真切。
心理医生:“没有关系,慢慢来。”
X慢慢地在脑海里搜寻。医生建议他尽量只在每周的心理辅导疗程中去回想以前的事,平常不要自己去纠结、苦恼失去的记忆,如果每天都在不断逼迫自己回想,反而会适得其反,引发不必要的头痛症。
唰、唰。
钢笔在柔顺的纸张上记录,那顺畅的写字声音听得人很舒服。
X看着眼前这位亚欧混血女医师,她精通六国语言,在用不同的语言往纸张上写“燕子”这个单词。她写完,把本子举给X看,微笑:
“现在能看懂几个了?”
X看着上面飞舞的字迹:汉语-燕子,英语-Swallow,法语-hirondelle
“Good~你现在终于会一点法文了。”女医师欣慰道:“我们能改用法语交流吗?”
X摇摇头:“只会认单词。”
女医师Oh——了一声,语气有一些遗憾,她脸上洋溢着富有感染力的微笑,继续用中文对话。
她建议X平常没事可以多学习别国语言,继续背点单词。失忆的人,总会去纠结自己的过去是怎么样的,总会去逼迫自己回想过去。
“你在日常生活里,只要一发现自己的大脑里产生这种逼自己回想的念头,就去背单词,英语法语什么语都可以,能给你的脑海带来平静。
“学习语言也是刺激脑回路的一种方式。
“大脑的区域之间是有联系的,有时候只要一个接触、一个机会,可能你就能想起很关键的事情。但你不要去强求这个东西,中文里怎么说的?叫作……对,随缘。”
X着女医师一张一合的烈焰大红唇,她的中文虽然说的很流利,但仍然带了一点异域的腔调,在他听来,有一丝违和。
——在游戏里听楚枫讲话,就没有这种违和感。
X再一次肯定自己应该是一名土生土长的中国人。他目前处于南太平洋岛国,新喀里多尼亚,该地官方语言是法语,除此之外,美拉尼西亚语和波利尼西亚语也可以在此通用。
——但他一种语言也不会。
X想到两年前,他从手术台上醒来的时候,四五个医生护士围着他,一通鸟语叽叽喳喳。
医生们通过外貌判断他是一名亚裔,但他们华语日语韩语都不会说。最后双方用不流利的英文进行交流。X大致知道了自己的经历:
他遇到重大船难,被打捞上来时,全身大面积烧伤,肋骨断裂十根,腹腔大出血,脾脏破裂、外加颅内脑损伤……送到普通医院是救不了的,打捞他的渔民转念一想,把他送给了这个医疗机构。
该机构隶属于M国,目前正在研发新药,招募“志愿者”。X心里清楚,“志愿者”只是好听的说辞,其实就是不合法的人体实验,从M国搬来太平洋小岛国上偷偷进行,没人发现。
那个新药的致死率高达67.4%,X成为了幸存的32.6%。因为药的作用,他破烂的身体奇迹般支撑他做完了所有的手术,保住性命。
出院后,该机构还给他颁发了“国际优秀志愿者”证书,法语写的。
出院那天,没有人来送他,也没有人来接他。X浑身缠着绷带,他自己转着轮椅,缓缓滑出医疗机构白瓷砖的大厅。
外面的阳光盛烈,晃得他有一点睁不开眼。
轮椅滋溜滋溜地滑出去,X不知道去哪里,只漫无目的地滑着,有时轮椅的轮子滚过不平整的道路,卡到路上的小石子,咔哒、咔哒,总是转过不去。
白花花的阳光下,X停下转动轮椅的手,他微微抬头,路旁,翡翠绿的小灌木,现在他和它们一般高。低矮的灌木,后面是一片蓝宝石的海。
海岛国家,人烟稀少,走到哪里都是海浪的呜咽与人作伴。
X看着碧蓝海面上奶油般的白浪沫,它们浮起来,升高、升高、又扑在沙滩上,死去、死去,循环往复,无休止地死去。
没有亲人、没有家、没有记忆、没有钱、没有护照、没有任何身份证明的X,在这一个语言不通的异域他乡,带着一身残疾,一个人转着轮椅,听路旁海浪死去的声音。
、
“现在让我们回去——
心理医生说:
“是什么样的燕子?”
这也是心理治疗的一个过程:折返聊天法。
人的大脑是一个十分神奇的构造,有时话到了嘴边,却忽然忘记要说什么,刚刚在书里看过的答案,考试就是写不出来。它就在脑海里,呼之欲出,却怎么也呼不出来,越是去想到底是什么,越是记不起来。
但只要过了那一个节点,聊天结束、考试结束,,忽然而然,想说的话、想写的答案,就冒出来了。
所以心理医生一般先提一个话题:燕子,然后搁置它,去聊别的,比如法语、语言单词、中文、聊X之前的经历,一段时间后,她再折回来,重提最开始的话题:燕子。
通过折返聊天法,X这次感觉梦里的燕子清晰了一些:
“是黑色的,很小,毛绒绒……”
“燕子是,在飞?唱歌?还是,只是停在那儿。”心理师用缓慢的语速询问。
“没有飞。”X有些迟疑,他像在脑内拼一副上千块的拼图,“它们……是那种没长大的雏燕,待在窝里。”
心理师唰唰唰地在本子上记录下X的话,她有一些激动,两年了,这是她的病患第一次回忆出真正的记忆片段!
看燕子窝,而且是亲眼看到毛绒绒的小雏燕,这种记忆场面是很珍贵的个人回忆,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而且,燕子是一种迁徙动物鸟类,每年生育也有固定时节。当时看燕子窝的场景可能在回忆里只有短短的一瞬,但能提供出当地的环境、气候,地理方位、非常多的信息,甚至能帮助定位到X曾经居住过的地方。
心理医师:“你感觉那个燕子窝……是什么形状的?”
家燕、雨燕、海燕、不同种类的燕子搭的窝也不一样。家燕的窝一般是碗状,还有花瓶状、沙洞状……
“或者……”心理医师:“你觉得那个燕子有什么特别的?”
X顿了好久,缓缓道:
“它们的……腹部有一圈……”X仔细地回想着:
“有一些黄色的羽毛。”
心里医师迅速在Google里敲下X对燕子的描述:
“金腰燕,在中国主要为夏候鸟,每年迁来中国的时间随地区而不同。南方较早,北方较晚。”
X迟疑了一会:“看燕子的时候应该是……春天。”
心理医生:“那就是中国南方。看燕子窝的地方呢?是树、还是……”
X的脑海里渐渐浮出破败的楼道,那灰色的水泥地在脑海里不断地清晰起来:
“是一栋楼,居民楼。”
心理医师握笔速记的手也有些激动,她的病患想起来的越来越多了!
她道:“居民楼,那……燕子窝应该在墙顶,你是怎么上去看的?梯子还是……”
“木箱。”X感觉到看燕子这一幕的细节在脑海里愈发清晰:
“我踩在木箱上。”
燕子窝搭在墙角和天花板的夹角间,小雏燕冒出个圆滚滚的脑袋,啾啾啾地叫着,那天是个一个晴天,天很蓝……
心理医生:“你,踩在木箱上?”
X马上意识到她说的问题,他本人身高一米九多,没受伤之前他可能只需要踮一下脚,就能看到燕子窝里的小燕子,根本不需要踩木箱。
“那是我……小时候的事。”X感觉到脑海里的画面越来越清晰,他那时候很小,矮矮的一只站在木箱上,还要踮起脚去看燕子窝……
“等一下。”
X突然道:“我不是一个人去看的。”
心理医师笔一顿,她立刻抬头,眼神中是惊喜也是激动:
“有人跟你一起去看燕子……?”
“…对。”X顿了一下,确定:
“对,有一个小男孩。”
心理医师握紧了笔,这个信息非常重要,她本以为患者X能回忆出燕子和居民楼已经非常了不得了,没想到,竟然这一个燕子片段套出了最关键的“人”的讯息。
——那可能是X的亲人、或者朋友,是跟他有非常直接关联的人!
心理医师:“能描述一下他吗?”
X:“他比我矮一点,应该跟我差不多小,一起在看燕子。”
心理医师:“那个孩子,有没有其他什么特征?”
X顿了顿,他的回忆里,是两个小朋友,背对着他,站在木箱上,开心地看小燕子啾啾啾。
心理医生:“那么,衣服?或者……”
“他背着一个书包。”X道,他的记忆像冒了眼的山泉,汩汩流出:
“蓝色的书包。上面有……字母,一个单词。”
心理医生:“能想得起来吗?那个单词。”
X闭着眼,脑海里满是那个小男孩,那小家伙背着小蓝书包,站在他身旁,新鲜蓬勃的呼吸,就在他手臂旁边……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