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廖广明

轿子外面的喧嚣吆喝声多起来后,轿夫的速度也慢了下来,想是进入了闹市。

柳重明从来也不急着赶宴席,由着他们慢慢颠,闭目享受着这令人昏昏欲睡的节奏。

察觉到轿帘外投下来的日光变得斑驳浅淡,他随手掀了掀,几片梨花瓣打着转地迎面而来。

在街边的酒坊旁,几株梨树纠缠着四散开一片雪白的颜色。

正是梨花怒放的季节。

他绕路到这边,也是专门来看看这棵树下开的酒肆。

“世子在外应酬,如果不得不喝酒,不妨去玉花街上梨树下的酒坊里看看,那里有祖传的解酒药,听说效果不错。有兴趣的话,也可以尝尝那里的梨花白,清甜柔和,酒味不重。”

除了与前世身份相关的细节线索,曲沉舟在其他事上并不藏着掖着。

今早出门赴约的时候,还顺便建议他到这边转转看。

就算再匪夷所思,柳重明也不得不渐渐相信,曲沉舟的身体里的确藏着另一个灵魂,否则不可能知道奇晟楼外的事,更不可能对朝中诸人那样了解。

这下反倒轮到他想为曲沉舟向白石岩做担保——这人说的是真话,要不是石岩也亲耳听到,搞不好又以为他受了什么蛊惑。

酒坊里的卖酒姑娘见他的轿子停在不远前不动,向这边热情吆喝:“小官人,尝酒吗?上品梨花白。”

柳重明点点头,一旁小厮忙小跑过去,从姑娘手里接了酒碟,小心地端过来。

平日里,他就算应酬时,也尽量浅尝小酌,若是从前路过,断然不会在酒肆前停下。

可“梨花白”这三个字在曲沉舟舌尖被说得婉转,听来便唇齿生香,他盯着那唇间一闪而没的粉红舌尖,忍不住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

也许可以尝一尝……梨花白。

带着暖意的醇香温柔地滑入喉咙,没有那种呛人的辛辣味道,这梨花白意外地合他的口味。

原本只是来看看醒酒药的,走的时候却还带了两坛酒。

今天的酒宴,他只是个陪客,新上任的户部侍郎不懂京中的事,本想赚个公正无私的名声,将手中的账目核校后,详细列了增减清单。

还不待有人善意提醒,已经有人耳聪目明地得知清单上的内容——要消减锦绣营的用度。

这人新上任没几个月便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跑了所有关系,才有人张罗了这么一桌,让他有机会向人赔礼道歉。

坐在主位那人本来谁也没理,只冷眼看着一群人赔笑说话,却在柳重明进门时极给面子地站起来,推开众人走了过来。

“重明,今儿什么好日子,居然能把你请来,我还当你又在哪儿闷声发财,把哥哥我都忘了。”

“廖统领说笑了,”柳重明快走几步,与那人携手入席:“廖统领公务繁忙,我反倒是个闲人,这次听说有廖统领在,这不就紧着赶过来了?我没怪统领忘了我,统领倒先声夺人。”

他虽为世子,却没有官职在身,年纪又小,便坐在那人的左手侧,仍推那人坐了主位。

那人放声大笑:“我是说不过你。别说别的,你今儿又迟到了,还不老老实实罚酒!”

柳重明从旁人手中接了酒杯,一饮而尽:“廖统领是冲我来的吧,放着正主不管,巴巴盯着我喝酒。”

那人才不轻饶他,又盯着他喝了两杯:“行啊,重明,酒量见长了,改天我张罗一席,你可别躲。”

与他熟络亲热地聊了片刻,那人才转头去应中间和解人的话,请他随意坐坐。

柳重明这次本来也只是给人镇个场子而已。

之前户部在钱粮上一时周转不及时,跟这人有些龃龉,他通过二叔知道这事,卖了两边的人情,在中间搭了一手。

里外里是没有亏,倒算是多结识了廖统领这个朋友,更何况户部是二叔的管辖,他走个过场也是应该的。

正席还没有开,他端着茶杯,通过薄薄的水气看着那廖统领,想的是之前跟那个人的对话。

“你那天给我唱的那支曲子,是你从哪里学的,还是曲沉舟会的?”

曲沉舟不想正经理他,答非所问:“世子这话问错了。”

“怎么?”

“世子与其关心那支曲子,不如该问,我们的第一个目标是谁,不是吗?”

他心中有些挫败,虽然当前的确有更重要的事去做,可眼前的人一身谜团,由不得他不分神。

“好……吧,你想让我做什么?”

“世子又错了,”曲沉舟恨铁不成钢地纠正他:“不是我想,而是世子应该去做,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你自己——世子有考虑过入仕吗?”

他当然考虑过,只是始终没法决定好去向,而且也没有一个人能给他指点方向。

实际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曲沉舟的出现仿佛是从天而降的浮木,让漂浮在水中不知去向的他有了一个倚靠和助力。

迷茫中出现了希望,也出现了未知的恐惧,不知道他们会一起漂向哪里,这条河的尽头又是什么。

“想过,刑部、大理寺、吏部,都考虑过,还没想好去哪里。”

这三个去处无论是哪里,都是他为了调查大哥的事考虑的。

“刑部和大理寺可以考虑,但这两个地方都不过是今后的跳板,你最应该去的地方是……”

柳重明的目光落在不远处,忍着羞辱不得不道歉的户部侍郎,然后移到那位廖统领身上。

他的姑丈是正正经经从战场的血路上走过的人,却也没有这位廖统领眉间的戾气,虽然人在笑,却仿佛下一刻就会当即翻脸、抽刀砍人一样。

难怪都说,穿着官服的人都是廖统领的敌人。

曲沉舟落下一子:“锦绣营。”

“你想让我去锦绣营?”

他从没打过锦绣营的主意,一是不能,二是不想。

锦绣营是皇上设立在三司外的衙门,属于皇上直属的心腹,虽然谁也没有明说,但大家都知道,锦绣营除了协助职责之外,更多的是做些不方便拿到明面上做的事。

那是皇上手中牵着的一条忠狗,廖广明也是皇上经过深思熟虑才定下的人选。

哪怕锦绣营中再被人说是一团浑水,只要廖广明被牢牢地牵在皇上手中,体察圣意,其他又能如何。

更何况,本就是用来做不见光事的,要那么堂皇有什么用?

柳重明堂堂安定侯世子,哪怕面对皇上,也想象不到自己如此伏低做小的模样。

见他皱着眉不说话,曲沉舟也不勉强。

“世子,柳侯公正廉明,对各王爷也不偏不倚,在朝中被人视为中立派之首,可究竟是不是真的中立,却要看皇上如何想。”

“侯爷这样不声不响一心为朝廷做事,固然值得钦佩,但三人成虎,一旦有诽谤之言,难道要指望皇上细心体察?”

“真想表忠心,就该出头到皇上面前,让他看个一清二楚,让他觉得你的长处短处都攥在他手中。有了皇上的信任做靠山,所有的事才好动手。”

柳重明想辩解。

廖广明是皇上多年的心腹,怎么可能被他这毛头小子轻易取代?

而且白柳两家在朝中势力已经不可小觑,所以父亲才深居简出,他若是真的担了锦绣营统领一职,岂不是更把两家推上风头浪尖?

“就是要风头浪尖,富贵险中求,待到贵妃娘娘有孕,你们想躲也躲不了。”

像是看出他的为难,曲沉舟诚实答他:“我还活着的时候,世子并没有成为锦绣营统领,我也是考虑了很久,才选择了这个方法。”

“与其他位置相比,锦绣营统领一职是最稳妥的地方,距离皇上最近,虽然也最难得到。”

“世子有没有想过,白柳两家势大,难道皇上就不想把世子牵在手中么?”

“想要对付诸位王爷,谁才是最好的矛?”

曲沉舟盯着他,吐出两个字:“皇上。”

他心中动了动。

之前的半个月时间里,曲沉舟几乎没怎么跟他说话,说需要安静地捋一捋从前的许多事,尽可能地找到一条相对好走的路。

他专门给安排了一间屋子,没让人过去打扰,只是他有意从窗边路过时,几次都见到曲沉舟一手还拿着笔,人却疲倦地伏在桌上睡过去。

看着这样的殚精竭虑,他又怎么可能做到铁石心肠?

所以虽然曲沉舟将那些写过的东西都在香炉里变成了黑灰,一眼也没让他看,他也没有怨言地来赴这次的宴。

“世子,不到最后,哪能知道,谁是被牵的狗,谁是被舞的矛呢?”

曲沉舟是不是真的有什么蛊惑人的力量,他总忍不住这么想。

破天荒第一次,听从了别人的安排。

否则他怎么会这样身不由己呢?这样大逆不道的一条路,他甚至没有跟父亲和姐姐商量一声,就毫不犹豫地踏了上去。

今早出门之前,他着魔似的第一次在人面前软了声音:“沉舟……你别负我。”

“世子,”曲沉舟为他理一理衣襟,送他出门:“我不负你。”

他独坐在马车里,鼻子没出息地酸了酸,只这四个字,便觉得那两个月的时光不是白费,他并没被人辜负什么。

眼见那户部侍郎不知说了什么,廖广明咧嘴一笑,并不买账,中间人在着急地说着什么,柳重明端了酒杯过去。

“廖统领之前还说想我,结果我来了这么久,只落个冷板凳坐。”

廖广明扬声笑起来,一手接过酒杯,一手揽着柳重明的肩,重重拍了几下:“重明,你这话可就见外了,哥哥我今天要不是听说你在,我还不肯来呢。”

“要是这话,我爱听,”柳重明从旁人手中取了酒,也笑:“好久都没见了,还不多喝几杯?”

“算了吧,就你这酒量,”廖广明抬手过来,碰了个杯:“你意思意思就行了,万一喝醉了,就算侯爷不说我,皇上也早晚要怪我几句。改天哥哥找点别的玩意儿……”

说到这里,他忽然偏偏头,压低声音窃笑道:“我可听人说了,你也去欢意楼做常客了?有个小倌还被你捧成头牌了?怎么突然开窍了?”

自从跟白石岩去过一次之后,柳重明的确又去过不少次。不细看的话,那个少年的眉宇间的确有曲沉舟的两分神韵,他忍不住。

也正是只有两分神韵,他才不会像去奇晟楼偷偷见了正主那样,回来之后烦躁很久。

连那棵梧桐树也会让他平白恼怒,他讨厌这树怎么没有花,所以廊下才没了那个捧着花熟睡的身影。

每次过去,那名叫知味的少年都会照他的喜好准备好茶,然后跳舞给他看。

也仅此而已。

他便呆呆地看着,不指望那块木头会跳舞,只想着什么时候能见那人愉悦地笑一笑。

柳重明点头承认:“那孩子生得好,又乖巧,我喜欢。”

“那怎么不带走?”廖广明好奇:“听说你最近在房里收了个小东西?”

早在去欢意楼时起,甚至在更早,柳夫人让杜权把人带回去起,柳重明去的应酬间便少不了这样的话题,他从刚开始的尴尬和难堪,到现在学会了顺嘴胡诌。

全都是拜人所赐。

“我要收,当然收淸倌儿,外面的都给人弄熟了,偶尔玩玩而已。”

廖广明不敢相信:“去年我送你的那些玩意,还都是干净的,也被你退回来了,这个难不成比我的那个还好?”

柳重明转着酒杯,嗤笑一声:“当然好,天底下独一份呢,谁要有第二个,我脑袋摘给他。”

“什么独一份,我听说了,是奇晟楼那个小怪物,不就是眼珠子跟人不一样么?”廖广明撇嘴,不以为然:“听说破了相,丑得很?你也下得去嘴?”

“吹了灯不都一样?我就是瞧着他眼睛还挺新鲜。”

廖广明点着桌子,教育他:“重明,你还是太年轻,眼睛算个什么,想玩得好,长相都不重要,关键是会浪。我那几个,个顶个都是调|教好的极品,真不打算试试?”

“廖统领,极品有他的好,小怪物也有他的妙。”

“妙在哪里?”

柳重明笑得高深:“妙不可言。”

两人对视一眼,都大笑起来,周围的人终于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柳重明举着酒杯,看着廖广明给他倒了酒,像是听到那人还在耳边说着话。

“廖广明不过是只会耍混的庸才而已,正好适合在诸位王爷之间搅混水,先留他一段时间。”

“四年内,你要取代廖广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