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锦绣营

“重明,真是巧……”

那人话说到一半,一眼瞟见车里的情形,手一松,又放下了帘子,在车外笑得意味深长。

“我还道是巧呢,原来是不巧。”

在那人身后,又有个声音奇怪问道:“不巧?难道车里不是重明?这不是重明的马车么?”

马车渐渐停下,听声音,说话的两人已从车帘处绕到了车窗处。

先前那人叩了叩车板,提高些声音,笑道:“重明,行啊,光天化日的,玩这么野?”

柳重明的两指从咽喉处移开,再开口时,声音中有一丝压抑的沙哑喘息。

“廖统领不讲究啊,光天化日往人车里闯呢,不怕我报官?”

“报哪个官啊?哥哥我吗?”那人又看看身后的人,问道:“还是南衙?”

“廖统领……”柳重明的声音无奈起来。

廖广明笑,人就在纱帘不远处倚着。

“老熟人了,你的车我闭着眼睛都知道什么样,今天还跟我拿上架子了。也不换辆带门的,这么玩更来劲是吗?”

在他身后那人听懂了这意思,也忍不住笑起来:“廖统领莫说重明,重明正是爱玩的年纪呢,统领在这个时候,怕是花样更多。”

廖广明啧了一声,斜眼看:“行之倒把自己摘得干净,像个人似的,也不知道今天咱们是干嘛去的。”

窗上的纱帘挑起来一点,露出柳重明的半张脸。

“廖统领,行之兄,这是要去做什么?”

“一起去吗?去了不就知道了?”廖广明挑眉笑,不肯直说。

“廖统领这便不对了,哪有现在叫人走的,”江行之展开骨扇,轻轻摇着:“重明还是性子好的,改日若是有人在统领兴致正浓时拉你出去,统领怕是要杀人了。”

柳重明也跟着笑:“行之兄倒给了个好主意,改天我试试。”

廖广明一拍车板,气恼笑道:“我个粗人说不过你们,重明真不去?”

“你们去哪里?”柳重明随口问着,脚尖却向下一点。

曲沉舟正被裹在披风里一动不动,猝不及防地被他点中穴位,又麻又痒,忍不住轻哼一声。

车外两人都嗤笑起来。

“还是广安街那的老地方,下次让行之叫你——你这是从哪儿搞的小玩意儿,就一刻也不让你消停?罢了罢了,你忙去吧,再不搞一下,化没了。”

廖广明说着要往里看,却很快被柳重明的身体挡着,忍不住笑得更厉害:“怎么还不给看呢?好东西?”

“光着呢,不给你看,”柳重明声音中的粗喘已平息下来,漫不经心道:“没什么好,干瘦无趣,叫也不叫一声。”

廖广明大笑起来:“改天给你点好玩意儿,两边都喂喂,包管他有趣得很,吸着不放呢。”

他抬头看看太阳,在车板上弹了一下:“不跟你啰嗦了,下次行之攒局再找你玩。”

马车再次走动起来,柳重明向两人颔首,放下纱帘,目光转过来。

曲沉舟被披风裹得紧,又被他用脚钳着,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闭着眼睛,纤长的睫毛却在时不时地抖动,像是不安的蝴蝶。

“你怕什么?还当我真会把你怎样?想得倒美。”柳重明松开钳制,坐在软塌上,觉得不解气似的,又补充一句:“这么丑。”

曲沉舟没睁眼,略动了动,侧过身去背对着他,一言不发。

倒让柳重明心里有些毛扎扎的,他以为以对方的脾气,怎么也该回敬两句,这么不说话的,反倒让他觉得自己欺负了人。

或者是……曲沉舟听了他跟廖广明的话,心里不痛快了?

转眼间,他又在心里打了自己一耳光——他这么在乎曲沉舟怎么想做什么?

“今天你有要紧事吗?”气氛有些尴尬,他问了一句,没等回答便又说:“有事改天,择日不如撞日,既然正碰上他们,咱们就跟过去看看,让我也见见你的本事。”

马车在城里转了一圈,停在后门处。

闻讯而来的老鸨原本殷勤地迎上来,想问问客人召哪个,转眼见到客人自己肩上扛着一个,识趣地及时收口,只照吩咐开了房间,上了茶水,便退下去。

柳重明把人扔在床上,自己先去窗边的桌旁坐下,才招呼:“过来。”

曲沉舟慢吞吞地从披风里钻出来,打量了一下四周的布设,也跟到桌边坐下,看着斟满的茶杯推到面前,冷不丁地问:“世子爷看起来像是常客?”

柳重明一挑眉毛,觉得这话里似乎有点跟往常不一样的滋味,品不清楚,却让他心情不错。

“对啊,”他端着茶杯向椅背上靠着,得意地翘起脚:“个个都是解语花,又娇又软,谁会不爱来呢?你从前来过吗?”

“没有。”曲沉舟抿着嘴,手捧茶杯向窗外看。

从柳重明说要跟来看看,他就猜到要做什么了,恰好这两人早晚也都是他们的目标。

这窗户临着的就是广安街,能一眼看到的大门,应该就是刚刚提到的“老地方”,他们只需要等在这里,等到一会儿散了局。

柳重明才不信他的话,却也不在这上多费口舌,用下巴点点窗外,见曲沉舟点头,知道这是个聪明人。

“昨天你说趁着我未入仕,搅一搅浑水,想怎么个搅法?”

“世子,我活过来后,许多事变得与从前不同,我说说,你且听着,如果哪里有了偏差,烦请指出。”

“你说。”

曲沉舟摩挲着茶杯,细细回想着。

“如今朝中有三位王爷。唐皇后有子慕景昭,封宁王。宁王为人骄奢淫逸,耽于享乐,担不得大事,若将来上位,极易被人左右。”

柳重明点头认可。

宁王为虞帝唯一嫡子,而虞帝因为自己出身的问题,对嫡子非常看重。

唐皇后原本以为册封太子一事十拿九稳,宁王受其母影响,也理所当然这样认为,从小便放纵不教,养成了这么个拿不出台面的脾气。

如今任皇后怎么催促打骂,宁王也如驽马不肯多走一步,一起喝酒玩耍的时候,常对柳重明抱怨不停。

再怎样,宁王也是嫡子,在三位王爷中最先封王,可据说封王当日,皇后发了好大一顿火气。

“宁王的优势在于,其一,他是嫡子,其二,后宫仍是皇后打理,其三,皇后的兄长任门下侍中,为人锋芒毕露,连柳侯爷也常回避与其交锋。”

柳重明很想为爹争辩两句。

他想说,爹其实只是不想去争吵,并不是怕了谁,可想想他爹似乎始终寡言少语,跟谁也没有争取过什么,自己如今争这个也没意思。

“然后是明妃,明妃有子慕景德,封齐王。明妃出身武将世家,齐王常在行伍中,缺点便是有野心却不擅诡计权斗,江行之也是看准这一点,才挑了齐王做盾。但齐王长处也在于此,皇上很容易掌控看透他,所以放心把南衙十六卫交给他。”

“南衙十六卫的平日统领权在薄言手里。”柳重明纠正。

“薄言为副,齐王毕竟是南衙的正主,他是个一根筋的人,南衙在他手中,绝对不会做大逆不道之事。”

柳重明心中一跳:“大逆不道是指……”

“有些人掌兵是为国,有些人掌兵是助威,而有些人掌兵……”曲沉舟抿了一口茶水,冷笑一下:“是会造反的。”

他瞟了一眼柳重明,继续说道:“明妃的娘家在兵部,若真论起来,白大将军要出兵,还要指望他们给兵符呢。”

“之后是怀王,”他垂目看着茶杯,略停了停:“怀王是最后封王的一位,母妃是瑜妃。”

柳重明看着他的手指又微微蜷缩起来,并不往下说,帮他接口:“瑜妃温柔贤淑,很得皇上宠爱。怀王本人也勤俭恭谨,做事可靠,在朝臣中口碑很好。”

“皇上在许多棘手的事上,常会指派给他。而且瑜妃的大哥在扬州任盐铁转运使,二哥为御史中丞,比起另外两位并不逊色。”

“说起来,他们家掌着流向国库最肥的差事,钱袋里揣着的,比我只多不少。”

听他说完怀王,曲沉舟停了良久才慢慢说:“在当下的情况,如果贵妃娘娘诞下皇子,虽说柳家根基更深,白大将军手中有兵,白石岩又掌着北衙,可弱项却在于——皇子的年龄太小。”

“这样一来,你们四家也是势均力敌,彼此掣肘,谁也无法一家独大,这是皇上最愿意见到的样子。”

“所以……”

柳重明能想到“所以”后面的话——所以要在姐姐怀胎之前,先下手除去几个。

“沉舟,你是不是漏了一个?”

“谁?”

“七殿下。去年年初,齐王搞了个昏招,皇上差点就给殿下封王了,最后不知道被谁在背后搅和了,但皇上既起了这个心思,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景臣么……”曲沉舟笑笑:“有些事会变,但人是不会变的,景臣不会对世子有什么威胁。”

景臣……

柳重明在心里慢慢重复这两个字,虽然自己小时候也常这样叫七殿下,可从曲沉舟嘴里叫出来,他总是有哪里不太舒服。

这么亲昵……难不成真是个皇子?

这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口中问的却是:“齐王么?”

在三位王爷中,若说捡软柿子捏,相较而言便是这位齐王了,见曲沉舟点点头,他又问:“齐王若没了,南衙会交给谁?薄言?”

“还不知道,今后的事总要走一步看一步,”曲沉舟看他一眼,泼了瓢冷水:“世子就不要指望落在白家或柳家了,皇上不会这么做的。”

柳重明讪讪,想起来过年时同白石岩说起的问题,忽然问:“你知道裴都统吗?据说他当年就同时掌着南北衙和锦绣营。”

“裴霄吗?知道,但是没见过。我进宫的时候,他早就不在了。据说锦绣营是他一手拉扯起来的,世子若想知道,怎么不去问问白大将军或者柳侯?”

柳重明无奈,他爹不跟他聊家常,姑丈又说跟裴都统不熟,这些事自然无从问起,可心中又对曲沉舟的年纪有了个大概估计。

而对方屡次说“进宫”,是在迷惑他,还是他之前的猜测方向错了呢?

两人各怀心思,都不再说话,又坐了大半个时辰,便见有马车停在门口,准备接人。

先走了几人后,出来的便是江行之,却只在门口晃了一下,便被马车车厢挡住,只能看到一点头顶。

曲沉舟准备探身去将窗户再推开一些,脚踝上被人踢了一脚,抬眼见柳重明对他摇头,只得坐下。

广安街并不宽,他们坐在这里无遮无挡的,若是下面的人有心抬头,就能看到他们。

江行之与人寒暄几句,便钻进马车走了,从门内又走出来一人,正是廖广明。

只看清面容的一瞬间,曲沉舟的双瞳陡然一缩,如浸冰水之中,微微打起哆嗦来。四周都冷起来,冷得仿佛那一夜的观星阁。

虽然已隔了许久,他还能听到这人在自己耳边阴惨惨地说着话。

“曲司天,何必这么执迷不悟呢?不过是一句卦言而已,说吧。”

“柳少卿今天的卦言是什么?皇上还等着呢,你说出来,咱们都交差了不是?”

“平时不是挺痛快的吗?今儿是怎么了?”

“说啊!说啊!你说啊!”

他一动也不能动,痛得神智涣散,几不辨人,恍恍惚惚中听到自己带着沉重喘息的声音:“赤……”

“赤什么!”

他在吼叫声中找回一丝理智,猛地咬住自己的舌头,可一只手飞快地探进嘴里,撑开他的牙关。

“妈的,还有力气咬舌!再灌一瓶!”

有人胆战心惊地问:“廖统领,这就是第三瓶了,不成吧,万一出了人命可怎么办?皇上那边可不好交代。”

“他要是不说,谁也没法交代!灌!”

他疯了一样地用力挣扎起来,嘴却又一次被人捏开,冰凉的药倒入喉中,化作滚烫的火在血脉中涌动燃烧。

神智被一点点烧去,他的咽喉被人扼住,唯一一点清明也被吞没,在窒息的边缘又被放开,他听到自己陡然失控的声音。

“赤气犯紫微……”

曲沉舟眼中一片空白,身下的椅子发出咯的一声响,一只手忽然搭在他的头顶,将他向下一压。

他的下巴磕向桌面,被另一只手垫住。

“别怕,看着我!”对面的柳重明也伏在桌子上,修长的手指插在他的发间,看着他的眼睛:“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