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疯狗

回到别院时,阳光早一丝也见不到,天上阴云聚得厉害,雨季到来之后,没有几天是放晴的。

柳重明一路走得飞快,距离那道熟悉的垂花门越近,他的呼吸越是沉重,甚至不止一次地想着狠狠一脚踢在那人心窝上。

许是气得厉害,他在门槛上绊了一跤,被一双手及时扶住。

“世子,当心。”

攥在袖中的拳头捏紧又松开,这声音让他忽然平生出一种委屈——一只路边的野猫都能回应他的善意,为什么眼前的人却能做到这样冷血冷心?

他一抬手将人甩开。

曲沉舟察觉到他的不快,不再不识趣地靠近,退了几步问道:“世子知道了?”

“嗯,”柳重明按捺着沸腾翻滚的怒意,努力平静反问:“你有什么话?”

“看天色怕是要下雨,世子请进屋稍坐。”

“稍坐?曲沉舟,你真把这儿当成你自己家了?”柳重明冷笑,呵斥道:“说!”

曲沉舟像是第一次听到柳重明对自己这样恶声恶气,胸中一滞,很快又暗自失笑——站在这里的他们已没了前一世的纠缠,他又何必连句重话也经不起。

“丹琅的事,世子该是知道了,”他拢着手,没得到回应,便自己说下去:“我今天邀丹琅一同外出,他被圈了这么几天,自然要把那账本一起带着。”

“我虽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却知道他必然会遇上柳夫人,夫人对我们的态度,想必世子比我更清楚。”

“宫中那边,宁王本就不是谨慎的人,这么几天时间,怀王该是把该找的都找到了,轮到宁王粉墨登场的时候。”

“宁王既然藏不住,丹琅也不远了。若他只是招供与宁王私通和江行之让他偷账簿的事,岂不是白费了这么一颗好棋。”

“他既已身死,窃账目和私通宁王的目的便再由不得他。可这话不该从世子口中说出,而是柳夫人。而想让柳夫人肯在丹琅身上大动肝火,只需要……”

“只需要什么?”柳重明突然粗暴地打断:“只需要我去激怒她是不是?”

他用力地掐着自己的手臂,才能让声音不那么可笑地颤抖,可雨前的风像是突然变得很冷,冷到骨缝里,让人忍不住打颤。

回来路上还揣着的一丝天真被现实撕得粉碎。

的确,曲沉舟从没给他半点承诺,这是他第二次自作多情,可即便是身为自己的谋士,对方也不能这样,像用一件死物一样,将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怎么敢!

“要我去跟她吵架是不是?”他眼中通红,逼视着曲沉舟:“因为你,我跟她大闹一次,所以你觉得这是最妙的法子,是不是?”

曲沉舟被他迫得退后一步,不得不将目光投向别处:“世子息怒。此事世子只当不知丹琅心怀不轨,只当做为丹琅出头罢了,之后的事再不用世子操心。”

“柳夫人与皇后乃同宗同族,一旦皇后听闻您与夫人争吵之事,必然会找夫人出头,这罪责自然会落到丹琅头上。”

“夫人的脾气,皇上和世子自然都清楚,即便在此事中偏帮宁王,皇上也不会因此不快。”

“这点小事撼动不了三位王爷,但一旦对丹琅究其根本,江行之总是跑不了的,齐王这次在津南做了件漂亮事,绝不会让江行之拖后腿……”

“做得真好。”柳重明忽然笑了一下,他也不知道是在笑什么,是一口气套住三位王爷和江行之的连环好戏,还是笑自己在这好戏里提线木偶般的存在。

“做得好,”他又喃喃一遍:“怀王被皇上忌惮,宁王被厌恶,齐王看似立功,却要放弃江行之,你做的很好。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我?”

曲沉舟的衣襟陡然被人揪起,有些无措地转过目光,又很快移走。

“你看着我!为什么不敢!”柳重明咬着牙,几近咆哮:“你就算不认我为主,有没有把我当个人看?我好用吗?啊?”

“你是不是很得意?所有人都如刍狗,由你驱使?你是不是看得很开心?”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不光丹琅的事,不光是江行之,你是想让我娘以后再不敢随便找你的麻烦,我和她吵得越厉害,你就越安全,对不对?”

他捏着曲沉舟的下颌扳过来:“你不是从不说谎吗?告诉我,我说的对不对?”

曲沉舟胸中跳得厉害,半晌垂目回答:“对。”

他被人推搡开,踉跄几步才站稳脚,久违又陌生的惶恐突如其来。

这一回仍是像从前一样,他的安排天衣无缝,每个人都走在布好的路线上,可又一时搞不明白这样的心慌是从哪里来的。

也许是……因为看到重明这样带着恨意的眼神。

为什么又会变成这样,重明讨厌他了。

他虚虚地捏着前襟里不存在的东西,茫然恍惚。

柳重明的胸膛起伏,粗重地喘着气,半晌才平复下去,扬声吩咐:“来人,点灯引路!”

“世子……”曲沉舟在身后轻声叫道:“去哪儿?”

“去侯府,如你所愿,你高兴么?”柳重明冷笑问他:“曲沉舟,你的心真的是石头做的吗?”

曲沉舟默然侧过脸。

高兴吗?一点也不,他意识到哪里似乎出了问题,却脑中罕有地一片空白,捋不出半点头绪。

柳重明已到了门口,又蓦地转身向他这边走来。

曲沉舟回过头,本以为会听到什么,却见对方一挥袍袖,劲风向他腿间袭来,登时双膝一软,嗵地跪倒在地。

“跪着!”柳重明冷冷的呵斥声响起在头顶:“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噪杂声在门口处渐渐远去。

直到声音消失不见,林管事才从门外小心地进来,见曲沉舟安静得像冰雕泥塑一般,忍不住叹口气,在他身边蹲下。

“沉舟,你怎么又惹世子生气了,世子对你还不好吗?你吃穿不缺的,他房里那间纱笼,沾都不让别人沾一下,已经很好了。”

曲沉舟木然转动眼珠,脑中像被搅浑的泥水,一片混沌,半晌才回了一声:“林管事……”

林管事每次见他木讷寡言的样子都心焦。

“世子刚刚叫我来看着你,说等你想明白了再起,佘管家偷偷告诉我,说世子这是在给你台阶下。”

“别跪着了,起来吧。等世子回来,乖乖给他认个错,大不了罚几下,世子宅心仁厚,又对你格外青眼,不会为难你的。”

“林管事……”他把手从林管事怀里抽出来,跪着不动,梦呓般问道:“我错了吗?”

他错了吗?

没有错吧。

哪里错了?

为了重明,为了上一世的事不再发生,他已经拼尽了全力,恨不能把自己烧成灰烬。

是他还不够尽力,还应该可以做得更好吗?

可是在见到宁王和怀王之前,他猝不及防从白石岩那里听到了那个可怕的问题,即使再怎么拼命想看清怀王的卦言,有个可怕的念头总是萦绕不去。

重明知道了……知道前世里白石岩是怎么死去的!

为什么会知道?难道重明也和他一样,是前世的旧魂魄吗?

不可能!

可无论重明知道了什么,对他们都是巨大的折磨,他不敢去想这种可能。

再醒过来时,已经回到别院。

他故作镇定的外表下是一只惊弓之鸟,觉得柳重明的一举一动都要把自己的伪装剥开。

只能竭尽全力地避开,努力说服自己——面前不过是一个陌生人而已。

不再是他总是哭着鼻子求助的重明了,不再是那个……一边斥责他为什么不还手,一边耐心教他拆招的重明了。

那双眼中的憎恶,他相当熟悉。

他被无数人憎恨过,或者该说,没有什么人喜欢他。

直到现在,他还记得,白大将军在中和殿前的御阶下指着他怒骂——曲沉舟,总有一天!你会报应临头的!

他记得漫天箭雨落下,凯旋的人们尚未脱下铠甲,血流成河。

只因他一句冷冰冰的卦言。

白家必反。

而这一次,没有人逼他。

他记得年迈的林相触柱而亡之前,给皇上留下最后一句忠告——曲沉舟不死,大虞永无宁日。

他记得凌河被梳洗成白骨的身体上,一颗头死不瞑目地盯着他,临死前的咒骂犹在耳边——曲沉舟,报应轮回,你会死得比我还惨!

这些人以为皇上是他的后盾。

都想错了,其实连皇上也不喜欢他,若不是需要他的卦言,恐怕早就把他碎尸万段。

其实他也完全不需要别人喜欢——所有人在他眼中,不过是会动的行尸走肉。

他布局谋划,他运筹帷幄。

他冷眼看着一具具鲜活能动的血肉腐烂,还没有砖缝里长出的一朵花好看。

这样的日子究竟过了多少年,已经不太记得,只有曾经的一腔怨和恨,始终烧在骨子里。

哪怕十年饮冰。

战火在宫门外燃起时,他甚至如释重负地算起自己所剩无多的时日。

对重明,他没有怨恨,那是他为自己精心铺好的不归路。

可偏偏这样命贱如草的曲沉舟,又活了过来。

他曾经在无知懵懂的时候,慌乱无助地攥着衣角,躲在重明身后张望着外面的一切。

他也曾经一夜之间失去所有,被逼着打碎重铸了自己,冷静的表皮里裹着一条见人就咬的疯狗。

可是……却从未用这样丑陋的模样面对重明。

他活着回来了,少年纯洁的身体和疯狂丑陋的灵魂揉杂而成,仍是个令人作呕的怪物。

逼着自己忽视,逼着自己遗忘,逼着自己冷漠,其实那都是他的心虚和慌张。

“林管事……”

曲沉舟轻轻叫了一声,有冰冷的东西打在他的脸上,而后是头顶,地上渐渐现出湿润的圆圈来。

“沉舟,要下雨了,去屋里躲躲吧。”

他不动,怔怔盯着地面,问道:“你说,如果人死之后,有人能好好收敛他的骸骨,是不是鬼魂就不会出来作祟?”

林管事被他吓到,呵斥一声:“沉舟!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小小年纪,说什么死活的!”

曲沉舟咧嘴想笑,却有什么随着雨滴从眼角一同流下来。

他看着越来越密的雨滴打在衣服上,忽然想起跪下时在面前一闪而过的衣摆。

如果可以的话,他很想能像从前一样,泪汪汪地扯着那片衣角,软语央求——重明,是我错了,你别生气。

可他是流浪太久的野狗,滚了一身肮脏,早已不知道该怎么生活在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