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醋意

柳重明忽然用笔在他背上用力一戳,划乱了刚刚写的几笔,看着他紧缩的蝴蝶骨放松下来,才用指甲刮抠半晌,重新写。

曲沉舟察觉出气氛不对,肩胛处被抠得有些疼,隐约猜测柳重明是因为刚刚的话不痛快,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便忍着没说话。

一个“明”字被慢吞吞地写完,柳重明吹了一口气,凉得他背后起了战栗,不等他习惯地缩起,柳重明又吹一口。

曲沉舟察觉到这无聊的恶作剧,终于忍不住回头:“世子还没写完?”

“我写完了啊,你洗完了没有?”

这明摆着就是在找茬,他抿了抿嘴,目光撇向一边:“洗完了。”

柳重明从后面捏住他的下颌,向上抬起,他们一上一下,目光在空中交汇:“洗完了,那就起来啊。”

水温的确越来越凉,曲沉舟犹豫一下:“请世子出去。”

“出去?”柳重明转到前面,手没离开,反倒顺着下颌的弧线向下,轻佻地摩挲着他喉间滑动的喉骨:“你刚刚还提醒我,主奴有别。”

曲沉舟将脸转去一旁,轻声回答:“是。”

柳重明被这个字激怒似的,声音突然暴躁起来:“既然主奴有别,你生死都是我的,我看看你,不成吗!”

曲沉舟愕然抬头,像是不知这话究竟是哪里刺激到他,又为什么现在突然发作。

柳重明不知道自己愤怒更多还是不甘更多,他堂堂安定侯世子,究竟是哪一点比不上别人。

不过是晚了一步而已。

曲沉舟心里已经没有可以容纳他的位置,即使惨死,曲沉舟对那个人仍没有半分怨恨,甚至那么从容地为那人开脱——我不怨他。

枉费他忍着羞耻,去向知味讨教那些不入流的东西,原来他一点机会也没有,对方也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去,甚至为他安排了娶妻生子。

他嫉妒那个人,他恨死曲沉舟了。

曲沉舟默不作声地盯着他看,看得他胸中的血一阵沸腾,只差一颗石子的振荡,便要喷薄而出。

“怎么?”他恨恨地问:“心里还想着别人,想为他守身如玉?赶明儿带你出去,我如果要了你的身子,你是不是还打算为他殉情?”

曲沉舟忽然飞快出手,一记耳光重重抽在他脸上。

柳重明踉跄退了两步,还不等他反应过来,那只手又返回来,手背狠狠抽在他另一边脸颊上。

这两巴掌爽利狠辣,发出带着回音的脆响。

柳重明被这猝不及防的耳光打得呆滞,捂着脸,不敢相信:“你……打我?”

“打的就是你!”曲沉舟咬牙冷笑:“夺嫡的路一步还没踏出,倒有心思惦记着拈酸吃醋,世子好兴致,跟着宁王混久了,难道连脑子也一起混糊涂了?”

“我……我只是……”柳重明一时语塞,那些倾心的话被脸颊上火辣辣的疼痛压在喉间。

“只是怎样?”曲沉舟的手指在桶边攥得发白,也气得发抖:“只是世子想找人泻火?”

“是!是又怎样!”

柳重明啪地折断手中笔,强装的冷静随着笔一起断开,索性心一横,犯起混来。

他绞尽脑汁找借口进来,担心人伤,担心人痛,可这人却将他的好心都碾在脚下,他柳重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卑微下贱!

“你不糊涂!你心心念念想着利用我为你自己复仇!倒是让我看看你的诚心!”

他撑在木桶边,恶狠狠地咬着牙:“我要干你!现在就要!”

曲沉舟的指尖在木桶边抓得泛白,又慢慢放开,呼吸急促,再开口时,声音冷得仿佛极冬里的湖面。

“身体皮囊,世子若是想要,尽管拿去。”

他抬眼看着柳重明:“莫说只是一副残躯,哪怕有朝一日我死于途中,也不过是柴薪焚于炉火之中,物尽其用罢了。”

刚刚被抚摸过的喉骨滑动片刻,人已带着水响,从木桶中站起身,在柳重明错愕的目光中,跨过桶沿,无遮无挡地站在地上。

那还是少年人线条柔和的身体,清爽纤细,水珠从泛着光的皮肤上蜿蜒向下冲,在脚边积起一片水洼。

柳重明的目光起初只落在那双白皙的脚上,渐渐才顺着笔挺纤直的双腿慢慢向上,小腹下被隐在朦胧的影子里,平静得很——与他烧得涨痛完全不同。

“世子,这是我的诚意,予取予求。”曲沉舟坦然地看着他,屈下一膝,而后跪下,一头叩到底:“下奴曲沉舟,谢世子恩典。”

柳重明鼻尖酸涩,连眼眶也红了,忽然取了大氅,一抖手将曲沉舟卷裹在里面,拦腰扛在肩上:“你的诚意,我收下。”

曲沉舟倒垂在他的肩背上,看着那脚步跨过门槛,走过回廊,中庭里的树在冷风中簌簌掉着叶子,打着旋地落在地上,又被一脚踩过。

他有些疲惫,却始终不肯闭上眼睛。

卧房的大门被一脚踹开,他轻得仿佛一根稻草,在柳重明手中翻转过来,被仰面放倒在纱笼中。

交拢在胸前的大氅被掀开,几乎同时地,颀长沉重的身躯覆上来,一只手从身侧抚上来,直滑到腿根。

他微微抽搐一下,将呻|吟压在舌下,刚缩了缩,便被人抓住膝盖,向两边拉开。

“后悔了么?”柳重明咬牙问他。

曲沉舟仰面看着隔着纱笼的屋顶,不做声地放松双腿。

“不后悔吗!你不后悔吗!”柳重明恨恨地追问,五指收缩,像是要将他的腿掐断一样捏着。

曲沉舟痛得说不出话,只摇了摇头。

“不后悔吗?”

这次还不等他来得及回应,身上一轻,压着他的身体撑起身,呼吸中仍是不可遏抑的沉重喘息,口气却是带着哽咽的咬牙切齿。

“既不后悔,你哭什么!”纱笼的床沿被猛然起身的动作压得吱嘎一声,柳重明摔门离去:“我讨厌你!”

曲沉舟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直到门缝挤进来的风在无遮无盖的身上激起一片寒意,才慢慢地扯了大氅,盖住自己,又用指尖点点眼角。

真的有泪。

连鬓边的膏药都被濡湿一团。

那不是重明么?这不是他渴盼的么?为什么会哭?

而且他刚刚说了什么——拈酸吃醋……

柳重明仰面看着帷幔顶,眼睛又干又涩,却仍然睡不着。

自从下午发过一顿脾气之后,他们就再没说过话。曲沉舟这次没能像从前一样,去东厢房里躲着他,就住在外间纱笼里。

他下午摔门出去时,就吩咐了院子里的下人,把东西都搬过来,锁了东厢房,再看到曲沉舟敢去别处住,直接把人绑回来。

晚上回来的时候,果然看到曲沉舟呆呆躺在纱笼里,见他进门,也没招呼,只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柳重明懒得理会,目不斜视地进去里间,绕过围屏的时候,袍角不知被什么挂了一下,他转身一脚踹去,围屏轰地倒下。

外面忙有下人进来,却被一声“滚”吼出门去,再没人敢来打扰。

没了围屏,里外间再无遮挡,他看着那个人装死般躺着不动,抬手扯下金钩挂起的帷帘,终于隔开了恼人的视线。

可眼不见,并不能心不烦,帷幕不识好歹地留了个缝隙,他听得到外面的呼吸声。

纱笼里的人也没睡着。

起初院中尚有嘈杂声,还听不真切,渐渐入了夜,凌乱粗重的呼吸愈发明显,时不时夹着埋在被子里的极低呻|吟。

府医跟他说过了,那药名贵,药性猛,脸上的伤口未愈合,正是吃药劲的时候,如果小曲哥疼得实在忍不了,可以吸少量阿芙蓉止痛。

可那东西久用成瘾,曲沉舟身上已经有朔夜无可解,他不想再给人饮鸩止渴。

他脑中天人交战,在沉重的呼吸声和阿芙蓉中反复权衡,正束手无策中,外间的呼吸声逐渐低下去,直至几不可闻。

这低下去的速度和声响不像是熟睡后的声响,柳重明竖起耳朵听了半晌才确认,这不对劲!

曲沉舟不该有这么轻的呼吸。

他几乎想也不想,一个箭步冲出帷帘,见曲沉舟盘膝坐在纱笼里,正在理气调息。

曲沉舟疼得无暇他顾,没注意柳重明这个时候还没睡,更没料到人会突然冲出来,气息一乱,就要向一旁歪倒。

一只手扶过来。

“别慌!”柳重明将另一只手按在他颈脉上,不动声色地低喝一声,心中却如惊涛骇浪。

他们朝夕相处也有半年有余,他居然从未发现,曲沉舟会这般调息吐纳,而且这一摸之下更是惊讶,这调理之法居然是与自己同出一辙。

有一瞬间,他甚至怀疑白石岩的猜测是正确的——这人莫非是他自己?

指尖下能察觉到心神不宁,柳重明再不多想,低喝一声:“一念归中。”

他们心息相依,同入灵谷。

“引短令长。”

柳重明平日忙于俗事,疏于习武理气,如今协理起来分外吃力,倍觉惭愧,又不敢分心,待取坎填离时,两人都是一身汗涔涔。

最终气归丹田,曲沉舟长长吐出一口气,无力地抬手将柳重明格开。

“谢世子出手相助。”

他向后靠在墙上,沉吟片刻,主动说道:“我从前与白家颇有交情……”

柳重明跌坐在椅子里,也是出了一身的汗,努力平稳着自己的呼吸,仿佛没有听到他勉强挤出来的解释,隔了片刻,去一旁取了披风丢在曲沉舟身上。

“跟我出来!”

夜已过半,院子里守夜的小厮昏沉沉地打着盹,听到开门的声音,连忙打起精神迎上来,又被柳重明摆手斥退。

曲沉舟拢着披风,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绕过书房,在耳房右侧停下。

这里是柳重明用来放藏书的地方,他被允许进来找过两次书,里面光线幽暗,让他不太自在,便也不再来。

也不知道半夜三更为什么突然来这里。

他正狐疑中,柳重明开了门,示意他跟上。

两人一直走到屋子西南角,柳重明踢开窗边的桌子,在地上踏了一脚,地面应声而开,露出个两尺见方的洞口。

洞口下连着石阶,通道逼仄漆黑,只能看到下面透出一点微光。

估摸着向下走了三四十阶的距离,微光在面前放大,是嵌在石壁上的一盏油灯。柳重明打亮火石,将四周的烛火依次点亮,曲沉舟这才看清地下的模样。

这是一处不小的空间,大概有两三个他们的卧房那么大,四周宽阔,桌椅屏风,一概全无。

想是有通风的地方,并没有长久密封的潮闷和霉味,但有另一种令人不快的味道。

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