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重明怀着心事,强打精神与太后闲聊。
好在太后年事已高,精神不好,只是图有个年轻孩子在身边热闹,不挑他说些什么,只笑着听,招呼小厨房一盘盘端点心上来。
柳重明小时进宫玩,还常被太后抱,此时想着给老人家解闷,主动讨要绿茵白兔饺,说带回家去吃。
太后被这孩子似的撒娇逗得合不拢嘴,乐不得他多留一会儿,直到娴妃在外求见时,才肯放他离开。
柳重明提着装了白兔饺的食盒,在宫外与娴妃见礼,这才想明白,为什么慕景臣能说得动太后出头。
有许多事,不在意的时候总是看不到,一旦留心起来,便会发现,处处皆与从前不同。
他心事重重地被送出宫,上马车前,见到前面正有人下马车,经过他时还向他行了礼,虽然是陌生的脸,可他认得这身官服。
曾经在他的梦里一闪而过的官服。
现在回想来,他似乎已经有一阵子没有做那些可怕的梦了。
“司天官?”曲沉舟掂着筷子,轻声反问。
“对,我出宫的时候,见到新上任的司天官了,之前那个因为搅合在宁王那事里,不知怎么惹怒皇上,死了,这次又不知道是哪儿来的。”
他们有事商量时,柳重明不让下人在一旁随侍,便自己开了食盒,把白兔饺端出来,又盛了一碗人参百合粳米粥推过去,然后将清蒸鲢鱼翻过来,撕下鱼肚肉。
直到忙完,他才发现曲沉舟什么也没动,含着筷子若有所思,不知在看哪里。
“你那个时候,朝中有司天官么?”他想起来问一句,又催促:“先吃饺子,别放凉了。”
曲沉舟夹起来一个,先回了一句“有”,才小小咬了一口。
他的覆面在饭前摘下来放在一边,伤口正在结疤,秦大夫铆足了劲给他用药,如今脸上被贴得花花绿绿几乎看不到面皮,连张嘴也困难。
“还记不记得都有谁?”
柳重明想也没想就问,见曲沉舟默默瞟他一眼,讨了个没趣。
这话问得太外行,别说再过十几年,就算现在有人问他,做过司天官的都有哪些人,他也说不清。
更换得太频繁了。
他压低声音,换了个问题:“那皇上……也是这么偏听偏信,这么糊涂吗?”
曲沉舟嘴里含着东西,说话费劲:“皇上不糊涂。”
皇上怎么可能糊涂?
谁都知道司天官的话不过是逢迎上意,皇上也不傻,否则也不会放纵那些人四处走动。
只有在皇上遇上一个能让他不得不信的人时,才会真正心生恐惧和敬畏,无时无刻不想把人禁锢在身边,生怕有人染指半分。
就像他自己,就像那座观星阁。
“不要小看皇上,”曲沉舟细细咀嚼着,闷闷地又添一句:“以后你不管走到哪一步,都不要打那个位置的主意,那是陷阱。”
柳重明挑一根鱼刺出来,细想这话,不由毛骨悚然:“陷阱?皇上故意露出破绽?给谁?”
“给所有人。”
看似无懈可击的人未必不可战胜,可怕的是故意露出致命破绽的人。
在人人都为那个位置争得头破血流时,不知那个看戏的人是怎样愉悦的心情。
曲沉舟看着他挑完鱼刺,抿下这一口鱼肚,才叹了一声:“世子,你可知皇上并非太后亲生?”
柳重明点点头。
“我在宫中时,隐约听人说,皇上的母妃出身低微,只是偶然被临幸的宫女,生下皇上后也不过被提为美人,他七岁时丧母,正逢太后未满三岁的嫡皇子夭亡。”
柳重明的脊背一僵,虽然知之不详,但这些事瞒不了人,更别说朝中老人都还在,连宁王抱怨时都会一时嘴漏说一句。
可如今从曲沉舟口中听到一板一眼的陈述,竟有种不明所以的毛骨悚然,由不得他不胡思乱想。
“你……你是说,”他压低声音,艰难地问:“你是说,皇上丧母和太后丧子……有关系?”
“我不知道,”曲沉舟平静回答:“世子想不想知道,在我那个时候,太后是怎么驾崩的?”
柳重明脖颈僵硬,已经不知道该怎么点头。
曲沉舟垂眸,想着那华贵的头面下昭示着死亡的卦言。
“先是太后身旁的喜公公被乱棍杖毙,罪名未知。”
“太后当天便一病不起,第二天夜里暴毙身亡,临死前只有皇上守在塌边,慈宁宫外的人,都听到太后高叫了一声——儿啊。”
“我不知内情,也只是猜测而已,如果太后丧子与皇上真的有关系,那皇上的生母也同样可能死于非命。”
“在这背后,最得利的人是谁,世子想不出来吗?”
“这样的皇上,你认为他会是个糊涂的人吗?”
仿佛有阴风吹进花厅似的,柳重明打个哆嗦,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个看似慵懒无力的老人,还有笑得慈祥的太后,都扭曲成了另一番模样。
“皇上……盛享孝名……”他想得心寒,却也想得透彻。
皇上当然要以孝为先,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太后抱养过来的,若是没有这个姿态,怎么得万民称颂?
一只暖暖的手在他手背搭了一下,像是在安抚,又很快缩回去。
“世子,有些事我也知之有限,只是给世子提个醒——皇上并非善类。人人都可能有你不知道的秘密,世子聪明剔透,行事果断,有人有钱,想要去查的话,总是有所得的。”
柳重明心中苦笑,却没有这样的自信,哥哥的事,他也尽了全力,如今仍然一无所获。
可他们之间已经有了约定,在得到锦绣营之后,曲沉舟对他如实相告,现在便无需追问。
既已有人给他指了明路,他只需去拼命争取就好。
“世子……”曲沉舟轻声叫他。
他回过神来,勉强笑笑:“我知道,现在好在有你帮我,谢谢。”
“不是这意思……”曲沉舟把筷子搓得作响,盯着面前空空的盘子:“我的鱼呢?”
柳重明把鱼摔在他的盘子里。
曲沉舟无奈,一口叹息百转千回,才低头慢慢翻找鱼刺。
他在奇晟楼吃不上鱼,在宫中又有人伺候,没干过这活,鲢鱼多刺,刺没翻出来几根,倒把鱼肉搅和得烂成一团。
柳重明忍无可忍,又把他的盘子端走。
“世子在生什么气?”曲沉舟问。
“我没生气!”柳重明暴躁。
“那世子现在在气什么?”
“……”
柳重明揉了揉额头,从怀里掏出颗药丸,吞了。
见曲沉舟还想开口,他抬手止住:“今天没鱼吃了,喝你的粥。我还有话要问你。”
有时候他觉得,曲沉舟像以前那样,沉默寡言点,也许是件好事。
至少他不会气大伤身。
“你有没有听说过‘并蒂莲’?”
曲沉舟含着一口粥,细细思索,他从前经历的事太多,卜过的卦也太多,单单三个字很难立刻想起来。
“世子在哪里听到的?”
“今天因为潘赫那事,我进宫去……”柳重明看着他低头,在盘子里吐了一片参片,眉头跳了跳,将宫中诸事详细讲了一遍。
“于公公……”曲沉舟用勺子在粥里搅了搅,挑粳米和百合来吃:“世子怎么想?”
“既然是于公公开口,必然不会是无的放矢,再接着之前皇上的吩咐,这‘并蒂莲’应该是和潘赫有关。但一来潘赫还在锦绣营里,二来如果不搞明白并蒂莲究竟是什么,恐怕也撬不开潘赫的嘴。”
曲沉舟缓缓点头:“世子觉得,潘赫这么久还活着,是皇上的授意,还是廖广明有所图呢?”
柳重明倒还真没想到这里去,皱眉思索许久:“廖广明惯会揣摩皇上的意思,也许两者兼有。”
“如果潘赫和并蒂莲有关,而他现在犯了事,再用不了,”曲沉舟伸出两根食指:“这是世子,这是廖广明,中间虚悬的是并蒂莲,世子怎么看?”
这虚设如二龙戏珠,只看一眼,柳重明便登时明白,倒吸一口凉气。
“皇上这是……让我和廖广明争!”
这已经不仅仅是大理寺与锦绣营在管辖上的争夺。
不论这并蒂莲是什么,潘赫没了,皇上需要一个可靠的人接手这件事,很显然,廖广明不是皇上心中的最好人选。
而若他第一步就走错,输给廖广明,争不到这个机会,那之后再想走近那个风暴的中心,便更是难如登天。
真正明白上意的人不是廖广明,是于德喜,自从于德喜向他说出“并蒂莲”三个字,他便注定无法置身事外,进则成,退则一败涂地。
没有余地让他后退,这是对他最大的挑战,也是他最好的时机,一切都发生得刚刚好。
“急不得。”他对自己、也对曲沉舟说。
“我年后述职,现在没有立场去锦绣营要人。如果皇上真是想让我们争,过不了多久,廖广明也会知道消息。这些日子,我先让人私下去查查潘赫的行踪,对廖广明,以不变应万变。”
“世子英明。”
不知为什么,哪怕这人夸他,柳重明也觉得话里的滋味不对,他瞟着曲沉舟又低头吐了参片在盘子里,眉心皱起,继续往下说。
“廖广明知道消息的话,我不找他,他也会找我,先拖着他,等年后找他要人。潘赫到手之后,给我看看你的本事。”
“明白,我尽力而为。”
勺子越向下,越不好避开参片,曲沉舟在口中理了一下,正要吐出来,不防备柳重明一拍桌子:“不许吐!”
他含着参片,不明所以。
“流了那么多血,府医又说你身体弱,上好人参给你补补,吐什么吐!这个也不能吃?”
“能吃,”曲沉舟不好吐,也不想咽,咬在齿间,含糊地抗议:“但是难吃。”
“怎么就难吃了?”柳重明在他碗里舀了一勺,两口咽下去:“文火熬得滚烂,放了滋味,哪里难吃了!咽下去!”
曲沉舟不肯咽,柳重明用一勺粥堵在他唇边,也不让他吐。
他伸伸舌头,把参片吐在了勺子里。
柳重明勃然大怒,喝一声:“来人!”
有下人忙奔进花厅,心领神会地按住曲沉舟。
“世子!”曲沉舟被按住双手,眼看那勺子就递在嘴边,挣扎道:“世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世子不是也不吃香芹?为什么非逼着我吃这东西!”
“谁说的!”柳重明脸色涨红:“谁说我不吃香芹!”
“世子肯吃吗?”曲沉舟看着眼前掺了参片的粥,头皮发麻。
无论是逼宫之夜后,还是在暗牢的四个月里,他不知被灌了多少参汤,就为了吊着一口气,所以哪怕知道是滋补的好东西,也忍不住反胃。
柳重明咬牙切齿地盯着粥碗。
府医几次强调,说小曲哥久伤成病,底子差要补补,若不是今天亲眼见了,还不知道平日的人参都被这么糟蹋了。
这次船队回来还带回来一株极难得的顶花金井玉阑,他本想着一起用了,可府医说曲沉舟还经不住这东西,只能先收着。
连一株金井玉阑都经不住,弱成这样,还不肯补补!
柳重明觉得太阳穴跳得涨痛,今天不赢了这局,他这口气硬是咽不下去。
“好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对吧,那我如果肯吃香芹呢?你肯不肯把参片吃了?”
曲沉舟骑虎难下,若是摇头,逃不了被硬灌一顿,想想从前重明对香芹如避虎狼的样子,点了点头。
柳重明脑中激战许久,示意人松开他,咬牙吩咐:“去买香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