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中耽搁了一阵子,待他们回到京城时,预料之中的热闹刚刚唱起幕前曲,走向却与两人之前预料的略有不同。
起初是监察御史弹劾陈姓陪戎副尉,说这陈副尉近日扶妾为妻,其妻看似病死,实则为陈副尉所害。
若不是监察御史提出来,也没几个人知道这陈副尉是何等人也,可既然是御史台的人正儿八经地在折子里提出来,就必然要正儿八经地去办。
因着牵扯到人命案,卷宗移送到了大理寺刑科,待大理寺传拘陈副尉来时,陈副尉满口冤枉,说内人当真只是病死。
两下证言不同,大理寺自然掘出陈氏的棺椁,开棺验尸。天寒地冻之下,尸身完整,身上击打淤青赫然,要害部位有利器刺穿的伤口。
无论陈氏为何人所害,陈副尉说谎之事板上钉钉,嫌疑最大,当即被收押入监。
眼见距离年根不远,陈副尉也不可能回家过年,这案子必然要拖到年后再审。
人人都惦记着即将到来的新年,只当这不过是一件最普通的案子,拿到柳重明手中的消息却不仅仅是这样。
陈副尉固然是寂寂无名之辈,可他却是冯郁将军身边的亲兵,早在几年前便有私下里的传言说,陈副尉之妻与冯郁有染。
而这位冯郁将军,便是齐王身边的得力战将之一,不仅曾为齐王处理了洛城的乱民,也正是这人寻了任瑞的罪处,将人押送回京。
这样一来,若这案子沾到冯郁身上,拖出任瑞也是迟早的事,再之后的变动便难测起来。
在去往宫里的路上,柳重明便从轿子里见到冯郁匆匆打马而过,看样子该是去齐王府上。
他放下车帘,慢慢抚摸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在令人舒适的摇晃中闭着眼睛。
虽然牵扯出了他们之前没有料想到的陈副尉,可怀王釜底抽薪的手段果然不同凡响,下至无名小卒,上直监察御史,今后还不知会有什么人从不知名的角落出现,给予人一记重击。
“对于怀王,世子最好暂且按兵不动,”曲沉舟抖开一份未写完的名册,嘱咐他:“让他们且斗着,我们要做的就是记住他们的名姓,最后一网打尽。”
柳重明吁出一口气,心中无奈。
对于廖广明这样的混人,他倒知道如何招架,可对于怀王,他还想不到有什么方法,能将那些盘根错节的根须一并拔出。
也不知道曲沉舟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总是问不出来,所谓“禁止拒答”的规矩在曲沉舟面前,还比不上一根鹅毛重。
腰牌递进去后,他照例先去给虞帝叩头请安,而后才被引去丽景宫,来的时间不知算不算巧,正赶上夏太医在内。
在门外等了不到半个时辰,夏太医弓着身退出来,见到是他,又寒暄客套了几句,说的无非都是贵妃娘娘身体康健,待到柳清如出来,才被宫人引出去。
“于公公么?”叫人放下棉帘,两人在棋盘边坐下,柳清如才轻声问:“重明说的是内侍省的哪个动静?”
之前问起瑜妃时,柳重明便已经将来龙去脉说与姐姐听,便直接问:“于公公有没有开始清查宫中内侍,瑜妃那边的病好些了么?”
柳清如嫣然一笑:“重明,于公公便再是皇上身边的人,真要动的,也不过是外面行走的宫人,别人不说,若是想随意动我宫中人,不是皇上、太后的谕令,我是不依的。不过瑜妃娘娘,倒不好说。”
柳重明心中一动:“怎么说?”
他从前只关注外面的事,对宫中这几位娘娘并不了解。
“别看怀王爷处事从容,瑜妃在这一点上倒是输了儿子一截,”柳清如起身,去塌前杞梓木匣里取了一卷册子:“不过你两次问起,瑜妃心慌也必然情有可原,我给你准备了些东西。”
柳重明翻开看,竟是一份名册,从朝阳宫中瑜妃的贴身大宫女到庭院洒扫太监,从年纪籍贯到入宫时间等等一应俱全。
他一目十行反复扫了几遍,记在心里,而后将册子丢入火盆中,忍不住笑:“姐姐,若你是男儿,我就少了许多麻烦,倒好落得清闲自在。”
“什么时候学会油嘴滑舌的,”柳清如笑着嗔怪:“又不是小时候,别仗着皇上发话,总往宫里跑,有事递个话进来就好。”
柳重明更是愕然:“姐姐你……你知道,我在宫里有人……”
柳清如的手指点在他的胳膊上,不让他继续说下去,只轻笑道:“小鬼头,我若有事,也自然会派人去找你,走吧。”
每次跟姐姐谈过一次,柳重明都心中惭愧,惭愧耽搁了这许久,更多的还是欢喜,姐姐性情又柔又韧,聪慧更胜男子,无需他多愁善感。
他心中又将册子默记一遍,才轻声问:“姐姐,夏太医可妥帖么?”
“妥帖,”柳清如微笑:“待他不妥帖时,我会告诉你。”
柳重明莞尔而笑,眨眨眼睛,深深行礼下去:“谨遵娘娘懿旨。”
“小鬼头。”柳清如笑着戳了他的额角,在送他出去时,忽然又将人拉住:“重明,有些人胡乱玩玩可以,别当真混到一处,乱了心性。”
柳重明见她面色严肃,知道说的恐怕是宁王那些人,想是外面的什么风言风语传到宫里,不由失笑:“姐姐,我不是小孩了,是非曲直,我心中有数。”
丽景宫的宫女早在外面备了食盒,柳清如接过来,递到他手中。
“你上次说要的通花软牛肠,怕你不够吃,让小厨房多烧了几盒——怎地突然爱吃这个,你从前不是不吃的么?”
柳重明接过来,当真沉甸甸的,想着曲沉舟食量不大,吃不完的可以先放在结冰的井里冻着。
“家里有人爱吃,我也跟着尝两口,少吃些,还挺有味道。”
柳清如愕然片刻,忽然用帕子掩口,可弯弯的眉眼下,想也知道是矜贵的贵妃娘娘不加掩饰的笑。
“重明成家了?姐姐怎么不知道?”她故作嗔怪。
“没……哪有!怎么可能成家!”
“那家里人是怎么回事?”柳清如见弟弟难得手足无措,不住追问。
“就是……”
柳重明被问得有些不自在,立刻反应过来,姐姐是在逗他,想要转身就走,却又回头多问了一声。
“姐姐,什么样的人……值得喜欢?”
柳清如笑意更盛,弟弟这副模样真是难得,到底还小,满脸烦恼里却是满心欢喜,叠着羞涩,看样子当真是有喜欢的人了。
虽然那句“家里有人”似乎不妥,可想想弟弟不至于浪荡得不知礼仪,便没再多问。
“什么样的人呢……”她放缓了声音,好笑地看着柳重明按捺不住的焦虑:“就是你愿意为她日日画眉的人罢。”
回去的路上,柳重明从沁香园拿了一管螺子黛。
他心里想着早点回去,家里毕竟还有个病秧子,叫人放心不下,可没走出两条街,便被人嘻嘻哈哈地拦着,死拉硬拽地把他扯去茶馆里坐坐。
对于跟廖广明的赌局,宁王显然比他还上心。
柳重明屁股还没坐稳,门外便呼啦啦地引进来十几个姿态各异风情万种的少年少女,宁王一副邀功的模样向他挑眉,让他尽情挑选。
他烦死了。
通花软牛肠反复加热,必然不如新出锅的好吃,这食盒里倒是垫了棉衬,可架不住天气寒冷,宁王又搅和得没完没了。
“重明重明,你看这个怎么样?”宁王动情地抚摸着少年的脸庞:“眉目如画,唇红齿白,身姿娇弱,我见犹怜。”
“太丑。”
柳重明起身要走,又被慕景昭拉住:“哎哎急什么,好的还在后面呢,这个怎么样——出水芙蓉,冰清玉洁。”
“算了吧,这样的能赢,我脑袋摘给你。”
柳重明不耐烦地敷衍,一手撑开一段嫌弃的距离,不让宁王靠近:“我刚刚突然风寒感冒,阿嚏,王爷,恕不奉陪,下次再约。”
他转头就走,不给人拉扯的机会,轿子就在门外,他踏上轿子之前,身侧正有个人与他擦身而过,身影熟悉。
那人余光里见到柳重明,也条件反射地转头与他对视——是凌河。
凌河仍穿着官服,却同样提着一个食盒,不知道是要去送给谁,有种格格不入的另类。
两人各有心思,没说话,只点点头算作打了招呼,便各自离开。
白石岩不请自来,管家迎上去说世子正巧不在家,被他一句话怼回去——不找柳二,小曲哥在不在。
本以为这光天化日的,曲沉舟既然没有外出,就算不在书房,不在地下密室练武,也该在院子里转转,却没想到,是在卧房里间、柳重明的床上看到了人。
他一个愣神间,管家已上去推了推:“小曲哥醒醒,白将军来找你。”
曲沉舟昏昏沉沉地转头,撑着坐起来,就要下地行礼,被白石岩摆摆手拦住。
“你这是怎么了?”
如果不是之前被府医平白无故冤枉一顿,白石岩心中八成已经开始腹诽柳二这畜生。
“在山中玩了一天雪,”曲沉舟话里都是鼻音,见管家已出去,便不再多礼,歪在枕头上,懒懒地不想动:“一点风寒而已。”
其实是柳重明太大惊小怪了,他命硬得很。
以前挨了打被丢在四面透风的柴房里,发烧昏迷也都是常有的事,挺一挺就过去了,哪用得着这样被圈在被窝里过。
白石岩吓了一跳,甚至来不及说正事,忙问:“吃了什么药,方子呢?有没有羌活?”
曲沉舟听他问得急,像是有什么要事,闭着眼在床头的柜子里摸索片刻,抖开一张纸,还没力气睁眼去看,被白石岩劈手抢过去。
果然没有羌活,好在没有羌活。
白石岩松了一口气,他之前就特别嘱咐过重明,想来重明也不会忘,必然也叮嘱了府医。
“羌活怎么了?”曲沉舟有气无力地问他。
“这味药别人吃没事,你服了朔夜,跟羌活相克,厉害得很,你以后自己也注意点。”
“相克……”曲沉舟终于睁眼,问道:“会有毒是吗?”
“差……差不多……算是……”
白石岩咳了一声,含糊回答,一脑门的汗。
好在方子里没有羌活,否则自己这时间赶得这么巧,万一曲沉舟发了药性,神志不清地向他求欢,他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曲沉舟见他缄口不言,也没有力气多问,又打算往被子里缩。
“世子不巧出门,不知道去哪里了,白将军稍后再来罢。”
“不是,我是来找你的?”白石岩这才想起来自己此行的目的。
“我?”曲沉舟勉强抬眼看看,不解问道:“白将军有什么要紧事?”
他知道白石岩无事不登三宝殿,没有立即为人卜卦,等着听下文。
虽然不太好打扰病人,可自从考虑到这个问题后,他便寝食难安。
“我娘有了弟弟,你是知道的,”白石岩压低了声音:“满朝上下也都知道,我爹对我娘有多紧张,别说有个三长两短,就算磕了碰了,我爹也会急眼。如今重明入仕,我担心……”
曲沉舟目光闪了闪,隐约猜到他的担忧。
“白将军是想知道,白夫人是该继续留在京城,还是寻个隐蔽去处待产,对吗?”
他强打精神看了白石岩,叹一口气。
“在京中如何,我不清楚,但若是出京,白夫人不可能生得下这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