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烟花

曲沉舟清醒过来时,人已经爬在树上。

下面灯火通明,仿佛一片璀璨的星河,他高悬于星河之上,仿佛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他的身体散落成发光的碎片,如尘埃般落入人间。

可如今这情形,已经容不得他胡思乱想,甚至看不清楚,也听不真切,只知道不顾一切地向前爬,再向前爬。

颤巍巍的树枝越向前越细,再差不远便是尽头,承着他单薄的身体,被压得不断点头。

身后的人没胆量跟着一起爬上来,只能在树杈那里拼命摇晃:“给我下来!”

街上的人群都停下脚,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下面,仰头看着他,随着树枝的每一次摇晃,看着上面的摇摇欲坠,发出一阵阵惊呼声。

曲沉舟无路可退,也无法再向前,只能手脚并用地抱着树枝,察觉到身下的震颤越来越剧烈,支撑不住是早晚的事。

“我不是他们家的人!”他冲着下面歇斯底里地狂吼:“我叫曲沉舟,从前奇晟楼里的曲沉舟,我是安定侯世子的家奴!求你们去找世……”

树枝猛地一颤,身后的人怕夜长梦多,居然试着一脚踩上来。

他几乎下意识地又向前爬了一步。

这次不等他再来得及开口,可怕的断裂声如天崩地裂般在身后响起。

曲沉舟在众人的惊呼声,掉落下来。

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情况,柳重明也没有教过他如何平安地从高空落地,坠落下来的一刹那,他脑中一片空白,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尖叫。

一双手稳稳地接住他,手臂一紧,将他锢在结实的怀抱里。

曲沉舟方寸大乱。

手中的飞刺早不知道掉到哪里去,这个姿势下,连半点反抗之力都没有。

他毫无章法地弗一挣扎,那人将他揽得更紧。

“我说这儿怎么这么热闹呢,这是哪家的小野猫呢,爬到那么高?”

这声音响起,他才发现,身遭的味道也是熟悉的,惊吓之后骤然松懈,不听话的眼泪争抢着滚出来。

“世……世子……”

“吓到了?别哭。”

柳重明掂起他的下颌,正要为他擦眼泪,却忽然抖了一下,呼地将他身后雪帽重新扣回头上,手腕一翻,将人扛在肩上。

视线在眼前窄成头顶的一小片,曲沉舟只能听到许多人驱散众人的呼喝声,有人上前道:“世子,人都逃走了,已经派了人去追。”

“回去再叫些人,在京中还敢趁乱行凶,没有王法了!”

“是!”

“等一下,”柳重明正要走,又转身吩咐:“让石岩带着人先上船,不用等我了。”

曲沉舟挂在他肩头,在喘息中渐渐恢复冷静,眼泪勉强止住,额头和发间却早狼狈地凉湿一片。

他羞愧地抬手擦了几把,才忽然发现一件事。

——他的覆面,不见了。

曲沉舟看着头顶上方的地面,不知道究竟去了哪里,只知道起初还走在地面上,不久便身体一轻,而后落在砖瓦上,猜测是上了哪里的房顶。

远离人群和灯火时,黑暗扑面而来,让他条件反射地瑟缩一下,一个巴掌不轻不重地拍在屁股上。

“这就怕了?刚刚爬树的勇气呢?”

与他一步踩碎好几块瓦片的沉重不同,柳重明即使扛着他,步子也是极轻的,连声音都没有很重。

他数着那步子,感受着贴服着的后背传来的呼吸节奏,渐渐觉察出刚刚哪里做的不对。

毕竟是没有经验的新手,一旦遇到了危险,之前学的招式,都如数还给重明了……

真是个糟糕透顶的学生。

也不知走了多久,柳重明终于站住脚,把人放在屋脊上坐下,双手扶住雪帽时,听到自己响亮如金鼓似的心跳声。

他刚刚闻声赶到时,小野猫已经爬到了树上,覆面不知去向,街上亮如白昼般的烛火映照过去,在曲沉舟周围失色黯然几分。

脑中只有一个可笑的念头在回响——菩萨……菩萨居然显灵了。

那也许是小野猫最狼狈的时候,无措的目光中蒙着水雾,又含着一如既往的倔强,从没想过,能有一个人既柔且刚,既美且毒。

那张脸的乖柔绝丽掺着拼命的狠厉桀骜,像是蛇毒中生出的妖娆铁花,是饱饮鲜血后的绝世利刃。

世间璀璨,不及眼前半分颜色。

他恍惚得不能自已,将人扛走时,胸中又闷又气。

这是他的,曲沉舟是他的,他却疏忽大意,让小狐狸受了这般惊吓。在树下将人接住时,他口中戏谑,全身却是后怕得发软。

柳重明的气息还没平息下来,雪帽被曲沉舟自己摘了下来。

这里的灯光很暗,只有明月高悬,投下朦胧的温柔,小狐狸倔强地抿着嘴,对着他扑闪着纤长的睫毛,方才的泪尚未干涸,两汪深潭。

一边是日,一边是月,星河闪烁其中。

他胸中词穷,心跳得厉害,读过的书都叫狗啃光了,只知道原来他这般想象匮乏,不知道真的有人可以好看成这个样子。

像是月色凝成的精怪,皎白的圣洁中是极致的欲念,不自知地诱惑。

“世子……”见他呆呆出神,好看极了的精怪眉尖微蹙,受了惊吓的眼中含着令人怜惜的水色,思考片刻后轻轻开口:“今晚这趟……得加钱。”

柳重明的一腔怜爱被打了糟糕的水漂,连个水响都没听到,就一沉到底,唯一欣慰的是,原来真没认错人,是曲沉舟没错了。

他妈的可喜可贺。

见他沉着脸,曲沉舟默默在心里打了个折扣,狠狠心伸出手指:“加三百两,不能再少……”

停了停,瞟一眼他的脸色,又收回一根手指。

“二百两……也可以。”

柳重明万分痛苦,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造了很多孽,罪无可赦的那种。

他拍开曲沉舟的手,问道:“是什么人?有没有看清?”

“没有,他们之前打算把我往胡同深处逼,也没料想过我会动手,”曲沉舟细细回想一下:“我先发制人,放倒两个才脱身,他们身手不高,差不多算只凭力气,不是廖广明的手下。”

“嗯。”

柳重明转过脸,看着屋檐延伸出去,直指向不远处的内河,河上漂浮着被灯火照亮的舟楫,点缀着河灯,一派热闹的模样。

他看了一会儿,才回答:“不会是廖广明,一来我们还不至于到这个程度,二来他没必要对你动手,三来,他也该知道耍这种把戏,对他有害无益。”

“所以……”

他停了一下,与曲沉舟对视一眼,两人同时吐出一个名字:“江行之。”

“早该想到他不会善罢甘休,”曲沉舟抓着屁股下的瓦片,努力引开自己的注意力:“江行之现在去了哪里?”

不光因为江行之去过长水镇,还因为牵扯了景臣进来,柳重明对那边也始终关注着。

“去太史局做司辰。”

“啊……”

太史局这个地方,曲沉舟很熟。

太史局掌测天文,但自从司天官的地位被捧高之后,太史局就形同虚设了,同行是冤家,也一直视司天官为仇敌。

他起初胆小怕事,曾经唯唯诺诺地被太史局欺负了好几年,好不容易在重明的撑腰下有了点底气,柳家出事了。

在柳重明外逃后,他借着皇上废黜宁王的机会,把太史局一锅端了。

江行之去了太史局,相当于被放逐,不可能甘心的。

“其实主要问题不在江行之这里,”柳重明轻叹一声:“还有一个。”

江行之如今没了齐王的庇护,要让人消失得悄无声息并不难,但其中有暗中为江行之斡旋的景臣,更重要的是,柳重明身边有人在为景臣和江行之打掩护。

“方无恙去哪里了?”曲沉舟问。

“他每年过年都会离开京城,说是去陪师父过年,不过他对我的习惯很熟悉,如果单是江行之,未必能把时间卡这么准。”

“也该腾出手来,照顾一下方无恙了。”曲沉舟沉默一下,问道:“世子怎么打算?”

“沉舟,”在两人同时确定了目标时,柳重明心中便有了打算:“找个机会,找一下景臣。”

敲山震虎,倒要看江行之和方无恙哪一个能坐得住。

“明白。”曲沉舟应了一声,不自在地挪动一下,坐在这么高的地方,让他很没有安全感:“我们可以……下去了么?”

“别走,”柳重明按住他的手,微笑道:“时间差不多了。”

他话音刚落,内河对岸突然大放光亮,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映得半边天空亮如白昼。

“每年河边都有人斗焰火,架子花早几天就摆上了,这个位置看得最好,”柳重明向曲沉舟身边靠近一点:“你这么矮,看得见吗?”

一簇簇烟花在夜空中炸响,散落,投在曲沉舟的双瞳中。

宫中也有过烟花,却远没有这样震撼,他平生第一次见这盛景,不敢点头,生怕有什么滚落下来。

“走了这么久……”柳重明见他喜欢,总算是放下心来,将手伸在怀里:“有没有饿?”

手心上一层层展开的手帕里,包裹着几颗粉白软糯的团子,用竹签串在一起。

“米……米凉糕,”他心里又忐忑起来,轻声解释:“我刚刚尝过了,不是特别甜,只有很淡很淡的……就像饭……”

曲沉舟在烟花落下时歪头看他,目光又落在他的手上。

那米凉糕刚刚被两人抱在一起时挤过,形状并不是那么好看。

柳重明被看得紧张,觉得自己这是在强人所难,又觉得太唐突了。

那糖果子本就是小狐狸不想提起的过去,他居然异想天开地心存奢望。

正要收回去时,那串米凉糕被拈起来,顶上的一颗被咬下来,含了一半,从唇边露出来一半。

曲沉舟单手撑着屋顶倾身过来,向他仰起头,嘴角在笑,却不知为什么,眼泪倏地涌出,一直流到腮边。

仿佛被感染了一半,柳重明的鼻尖也又酸又涩,一切都像在做梦一样,一个旖旎香甜、又满是色彩的梦。

许是夜色撩人,时光正好,小狐狸收起尖牙利爪,毫不防备地向他张开手臂。

“沉舟……”

他轻唤一声,见曲沉舟向他微微点头,才如朝圣一般,缓缓俯下身去。

软糯的糕点在双唇之间被揉挤辗转,他们分食着点心,也分食着彼此。

柳重明箍着面前细瘦的腰身,恨不能把曲沉舟碾碎,揉到自己的骨肉中。

少年生涩的吻温柔又小心。

“小狐狸,”他勾着对方粉色的舌尖,轻声低语:“恭喜,又是一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