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明。”
曲沉舟坐在台阶上,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裤管被卷到起来,膝盖上红红一片,没有流血,但擦伤很严重。
他刚刚心里太难过,一时神情恍惚,不留神从台阶上摔了下来。
“重明,我这么笨,”他看着半跪在面前涂药的人,讷讷问道:“什么都做不好,你为什么还会喜欢我?”
柳重明抬头,他心虚地匆忙移开目光,声音变得更小:“是不是……因为我这双眼睛……有用……”
额头上挨人弹了一下,柳重明的一声叹息让他更是忐忑。
“小混蛋长出息了,还知道怀疑别人,也不枉费我教你这么久。”
“不是……不是怀疑你……”他的脸涨红起来:“因为我……什么都做不好……”
柳重明耐心涂完药,为他整理好裤子,才起身坐在他旁边。
“沉舟儿,你明天就要回宫去住了,往后做事要谨慎些。”
“我会进宫去见你,但不能一直在你身边,宫中人心叵测,你切记谨言慎行。”
“你时刻记得,你聪颖剔透更胜常人,是皇上最依仗的司天官,有皇上做靠山,旁门左道都不必放在眼里。”
“抬起头来,记住我教过你的事。只要你愿意,任何人都是你掌中的棋子,你要相信自己。”
“只一点,在宫中不可私自为人卜卦。你每五日才能为同一人卜卦一次,若是皇上问起,你答不出,等着你的必然是杀身大祸。”
“你该知道,伴君如伴虎,皇上越是信任你,越是不能容忍你的一点忤逆和背叛。”
“不要私自为人卜卦,包括我。”柳重明摸了摸他的头,为他擦去眼角的泪痕:“沉舟儿,保护好你自己,不要为任何人涉险。”
他的额头收到了轻柔一吻。
“沉舟儿,你是这世上最好的,能得你青睐,是我柳重明的荣幸。”
其实……幸运的是我啊。
曲沉舟想要开口回应,却觉得身上仿佛压了千钧担,呼吸困难,无法开口,连身体也动弹不得。
在意识彻底清醒过来之前,他想起来了。
摆脱了重明派来保护他的暗卫之后,他穿街过巷原路返回,还没等靠近慕景臣的府邸,便已察觉到有人尾随而来,距离越来越近。
落单的他是最美味的猎物,早已虎视眈眈的捕食者必然望风而动。
他在暗下来的天色中飞跑起来,慌不择路,前面的路越来越偏僻,耳边忽然听到柳重明熟悉的声音——这边来,他几乎想也不想就一头钻进胡同里,紧跟着便是后颈一痛。
距离他在这里醒来,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眼前没有刺目的光亮,被一块黑布蒙住了眼睛,看来对方也对他有些忌惮。
捆在身后的手指能触碰到柔软的床,待遇比他想象中好些,没有被直接扔在地上。
察觉到他呼吸沉重起来,很快有人推门而入,柔软的床褥向下一沉,那人坐在床边,像是在打量他,却不说话。
曲沉舟反倒主动开口:“难得的机会,不想聊点什么吗?”
对于他的试探,那人并不搭话。
“江长史难不成想只靠这点手段就熬我?”他叹了口气:“何必多费工夫,我现在就饿得很,能不能让我吃口东西?”
“你怎么知道是我?”江行之终于肯开口,将他打量片刻,又肯定地说道:“你不是曲沉舟。”
“抓错人了吗?真遗憾,那放了我吧。”
江行之反倒犹豫起来。
他想象过曲沉舟醒来的各种反应,却没想到对方会这么冷静。
不该是这样,他当年在街上遇到的、之后在奇晟楼里见到的,不该是这样的人。
可他也更清楚,普天之下,还没听说有第二个人有这样一双眼睛。
像是不耐烦他的沉默,曲沉舟艰难地翻了个身,面朝江行之:“当年从长水镇向南十五里,江长史有没有遇见你的贵人呢?”
江行之再不犹豫了,除了他和曲沉舟,没有第三个人对这个卦言知道得这么清楚。
“曲沉舟,这么久不见,你倒像是变了个人,柳重明倒是教得好。”
“人总是会变的,当年江长史凄凉落魄,如今不也是像个人样了?”曲沉舟想要挣扎着翻身坐起来,又被按倒在床上,忍不住笑:“江长史素来聪明,怎么还把我当成敌人了?”
江行之听他话里有话:“怎么说?”
“说法,我当然有,可是我从来不愿意被逼着说给人听。江长史若是跪下来求我……”
曲沉舟话音刚落,便觉有凉意落在脸上,锋利的尖刺,是他别在腰上的飞刺,如今落到别人手里。
“什么说法呢?讲来听听?”江行之在他脸上拖动飞刺,看着一道红痕,微笑赞道:“杜权可真是暴殄天物,居然舍得在这张脸上动手。曲沉舟,你怕不怕再毁一次?”
“你猜?”曲沉舟忽然一抬下巴,察觉到贴面的飞刺倏地离开,也是一笑:“我只当你是个聪明人,知道我最值钱的,不是这张脸——你有胆刺瞎我的眼睛么?”
江行之及时提起飞刺,心中犹惊魂未定。
他意识到哪里不对,曲沉舟不该是这个咄咄逼人的样子,却又不知道究竟哪里出了纰漏。
“江行之,想要我的说法,可以,但你已落魄到太史局,我的要求你做不到,叫方无恙出来。”
江行之不动声色,问道:“你说什么?”
“别跟我废话,方无恙!”曲沉舟再说一遍,也收敛笑意:“要不要猜猜,我今天在慕景臣那里……见到了什么卦言呢?”
木门几乎被应声推开,江行之还来不及出声阻拦,已有人大步迈进门。
曲沉舟只听到江行之骂了一声,床便吱嘎一声响,有人重重坐上来,攥住他的脚踝,向他俯身压下来。
“小曲哥,”那人的口中发出的仍是柳重明的声音,带着轻佻的笑意:“就这么想我?”
“方少侠来得好快啊,”曲沉舟的膝盖被压到前胸,喘不过气来,仍吃力地笑问:“方无恙,先礼后兵好不好?”
江行之被搡在一边,怒喝一声:“方无恙!你干什么?”
“干什么?”回答他的还是柳重明的声音:“江行之,收起你的打算,难道你看不出来,你根本弄不住他么?还不如用我的法子,操服他。”
曲沉舟嗤笑一声:“方无恙,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没胆子,只敢借用世子的身份玩我。”
一只手在他的唇上摩挲,方无恙的声音一变,嗤笑道:“重明倒是把你调|教得好。”
江行之终于忍无可忍:“方无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玩!”
“是啊,都什么时候了?”曲沉舟接口:“你们抓走了我,以为藏起来就完事大吉了?当世子爷是木头人吗?”
方无恙扳起他的下巴:“别打岔,把刚刚的话说完,慕景臣的卦言呢?”
“卦言啊……”曲沉舟慢吞吞地回答:“卦言好说,只是……劳烦方少侠去找世子,拿到我的解药。”
最后两字让两人一惊,江行之眯了眯眼睛:“解药?你不会是想说,柳重明对你下了毒?”
曲沉舟的脚踝被放下,终于吁出一口气,叹道:“若无解药,朔夜发作。你们要是真想用我,总不能看着我死吧?或者两位对一具尸体更感兴趣?”
“朔夜?”
“对,剩下的时间不多,也许三天或者……”
方无恙瞟一眼窗外已经升起在头顶上的日头,不动声色地与江行之对视一眼,一手搭上了曲沉舟的颈脉。
“我只讲真话,信不信随意,”曲沉舟叹息:“如果早知道你们这么忌惮世子,我何苦来赌上毒发的危险?”
江行之仔细地观察他的神色,将前后细细捋了一遍,挑眉问道:“你是故意的?”
他们之前就觉得哪里不对,昨夜抓人的时候,曲沉舟仿佛没头苍蝇一样,不光不大声呼救,反而越跑越偏僻。
“你想借我们摆脱世子的掌控?”方无恙收回手,冷笑道:“可是他待你不薄,连吐纳之法都教给你。”
“有谁愿终身为奴?吐纳之法和自由之身,如果是你,你会选哪一个?”曲沉舟反问他:“殿下的卦言是我的护身符,还不能说,但为示诚意,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们另一个消息。”
从方才就萦绕在脑中的古怪迷雾忽然明朗,江行之低呼一声:“不好。”
方无恙看他:“怎么?”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你在这里!”
“不愧是江长史,”方无恙正要再问,曲沉舟已笑了一声:“那么猜猜,我又是从哪里知道的呢?”
方无恙登时明白过来,连曲沉舟都知道的事,柳重明怎么可能不知道?
“江长史倒是舍得豁出去太史局的位置,方少侠呢?世子早已摸清方少侠在京中的暗堂,猜猜世子发现我不见了之后,会做些什么呢?”
方无恙脸色一白,一声不吭地飞快离去,屋里登时又安静下来。
过了许久,江行之才慢慢开口:“你真的是曲沉舟?”
“如假包换,”曲沉舟转身,给他看自己还捆在一起的手:“既然要合作,是不是也该有点诚意?我真的饿了。”
江行之犹豫片刻,上前解开绳索。
曲沉舟翻身坐起,扯开蒙眼,看看外面的阳光和窗外的空旷,大概明白了位置。
他态度配合,江行之也没必要再折磨他,很快令人布开简单饭菜,看着他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大大方方地在桌边坐下。
“柳重明教出来的?”江行之坐在他对面,平静问道。
情况已经走到这一步,便既来之则安之,他已孑然一身,只要能把这人安排到景臣身边,其他一切都无所谓。
曲沉舟不否认:“江长史想说什么?觉得我像个白眼狼一样,反过头去咬主人吗?”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江行之见他持箸端正,吃相斯文,问道:“我只是好奇,柳重明是怎么教你的,怎么倒像是换了个人?”
“想知道?江长史可以自己卖身去世子名下,试试看不就知道了?”
江行之此时反倒不信了,就算是柳重明自己,也未必有这么棘手,这人言语温吞,油盐不进,却牵着人不得不跟着走。
他不说话,曲沉舟反倒主动问:“我倒是好奇,当年江长史与殿下是如何相遇?怎么打消了你求死的念头?”
那是他此生的一劫,一点一滴都还记得。也许就是见到风雪中那个惶惶如丧家野犬的落魄少年,他才生出同病相怜之意。
“你不要多管闲事!”
曲沉舟识时务地不再多话,低头踏实填饱肚子才是要紧。待他茶足饭饱后,刚在屋里转了两圈消消食,便听门外脚步声急促而来。
“天黑之后,换个地方!”
方无恙面色灰败,曲沉舟被他狠狠盯着,只无辜地抿抿嘴:“我提醒过你了,世子不是那么好惹的。”
看来柳重明动手速度还是那么雷厉风行,毫不拖泥带水,最重要的是,重明在第一时间找到了他留下的线索。
他们的配合……仍然像从前一样默契。
“我问你!”方无恙不理会他话中的幸灾乐祸,几步上前,揪起他的前襟:“柳重明是不是真的要对景臣下手!是不是!”
曲沉舟眼中波光流转,忽然啧了一声:“哎呀呀……”
方无恙只觉那双琉璃眼仿佛在嘲弄他的焦躁一样,忍不住勃然大怒,一掌抽下去。
曲沉舟偏了偏脸,舔舔嘴角。
这些天第一次见到方无恙,居然有这样的意外之喜。
他翕动嘴唇,无声念道:“并蒂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