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世子,江行之呢?”临出门时,曲沉舟才鼓起勇气问了一句。
他那一剑虽然够快,却并不是奔着要害去的。如今既然确认了景臣不是站在他们的对面,江行之也自然不会是什么威胁。
情况好的话,也许还能拉拢一下。
柳重明满脸挂着暴风骤雨的前兆,恍若未闻,径自出了书房。
白石岩同情地看一眼曲沉舟,帮他问道:“重明,江行之那边怎么样了?”
“人没死,送回去了,殿下说稍后他去处理,”柳重明很快回答:“你那边不是之前正张罗抓着盗匪么,知会他一声,他自己该明白怎么对外交代。”
“也好。”
白石岩随口应着,悄悄扯了一下曲沉舟的袖子,示意他走慢一点,无声地示意:“重明在气头上呢。”
曲沉舟当然知道,可躲起来不是办法,反而会更激怒对方。
本以为柳重明一气之下会扬长而去,他稍后要么自己走回家,要么坐白家的车,却没想到等他慢吞吞挪到门外时,柳重明的马车仍停在门口,摆明了跟他没完。
他看着白石岩用口型说“保重”,双手合十祈祷半晌,硬着头皮上了马车。
柳重明仰躺在贵妃榻上闭目养神,仿佛没看到他这个人似的。
从前一直都是他对柳重明没话说,眼下位置颠倒,才觉得马车里的沉默令人难捱。
“世子……”他如坐针毡,尝试着搭话:“方无恙的人,稍后还是还给他吧。”
柳重明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他只能祭出杀手锏,一本正经道:“从方无恙的卦象来看,并蒂莲必然是在说双生子,改日从廖广明手中拿到潘赫后,也算是有了询问的眉目。”
回应的仍是无声无息,杀手锏也不管用了。
曲沉舟捂着脸,心中哀嚎。
这次他先是擅自做主撞到江行之手里,之后又不得不投诚柳侯那边,把柳重明的面子在脚底下踩得烂碎。
真的是菩萨难救了。
他本以为柳重明没发火揍他,火气也该渐渐消下去,却没想到这只是个开头。
回家之后,柳重明完全将他当成个透明的,无论他站在那里,一律对他视而不见。
从前一向是只有他躲着柳重明,第一次被柳重明无视,这滋味从头顶难受到脚趾。
曲沉舟在纱笼里枯坐半夜,终于下定决心,厚着脸皮悄悄摸过了围屏。
重明说过,不让他随便进里间,可如今能听人出个声,倒也算是个发泄路子,以重明的性格,只要泄了这口闷气,也就不会再闹脾气了。
柳重明正背对着他睡,仿佛对他的蹑手蹑脚一无所知。
“世子?”
他小小叫了一声,没有回应,便用两指拈着被角,先试探着伸进去一只冰凉的手。
柳重明腾地坐起来。
曲沉舟还来不及开口,便被扯着手,向前扑过去,腰间系的汗巾被一把拽下,衣衫登时敞开。
他的脸在黑夜里烧起来,却只抿着嘴,乖顺地被人顺势拽进怀里,就要抬头去咬那敏感的喉结。
可下一刻,柳重明攥住他的双腕背在身后,飞快地用汗巾捆个结实,而后将他扛在肩上,扔在纱笼里,头也不回地绕回围屏里。
“???”
一直到人进了里间,曲沉舟才反应过来,低头看看自己这衣衫不整的模样,呆了半晌,忽然踏床褥,踩着拍子,仰颈唱起来。
“罗衫乍褪,唇含豆蔻,哎呦!惹厌的手溜来,奴的花儿乱开,黄花嫩蕊堪怜爱,涓涓春水泉涌来……”
里间的人仿佛被滚油泼了似的,一个鲤鱼打挺弹起来,纡尊降贵跑了一趟,用汗巾把他的嘴堵死。
“……”
曲沉舟无语凝噎,硬生生等到早上,才有下人进来为他解开。
早饭没来得及吃,他在书房门口挡着,可怜兮兮地给人看他的手。
朔夜发作时,抠在土墙上的擦伤严重,十指都裹着纱带,该是换药的时候了。
柳重明仗着自己高,用胸脯一顶,把他撞开一边,拂袖而去。
不多时,府医背着药箱颤颤过来,从台阶上捡走了泫然欲泣的他。
“小曲哥,你又把世子怎么了?”秦大夫一言难尽地用手点点他:“我活了大半辈子,就没见过你们这么不省心的。”
曲沉舟无言以对——他活了两辈子,也没见过重明这么难哄的时候。
他平生第一次如此惆怅,像个思春的姑娘似的,坐在门槛上等柳重明从衙门回来。
还没意识到天已经黑了,林管事便匆匆赶来,说是世子走前有吩咐,提着他去花厅把晚饭先吃了。
晚上睡下后,他终于忍不住去拨弄挂在纱笼上的铃铛,这次柳重明有了反应,从围屏后冲出来,一把扯下铃铛,扔在门外。
曲沉舟看着空空的头顶,终于沉默下去,远远躲开,不再去讨人嫌。
可他们之间,毕竟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慕景昭的帖子火急火燎的,一直送到了柳重明鼻子底下,指明了要为之前的赌局做个了结。
宴席仍定在明月楼,宁王坐在上席,早就眼巴巴地等着,派人去路上看了八百遍,总算把柳重明盼来。
“重明,你说你,”听到走廊里的脚步声,他不讲究地直奔去门口,把人拉进来,探头往后看,一面抱怨着:“明知道我着急,总要人等,你这毛病可不对啊。”
他把柳重明往屋里推,就要挤出去拉后面的人,却被柳重明反手拽着,一同进了屋。
人虽然被拉走,眼睛却黏在后面,柳重明这几天本来就不顺气,更是不想给他看。
曲沉舟往日里都喜穿素色,今天破天荒地着一身红衫,眼尾贴一枚花钿,相思子垂在粉白的颈间,低眉顺目,一脸乖巧。
别说宁王的眼珠子差点掉出来,连柳重明在马车里也忍不住拿余光瞄了好几遍。
一屋子人像是被捏住的鸡鸭,抻长脖子看着门口,又齐刷刷地回头看另一边的廖广明。
安静极了的屋里忽然有人低声笑。
“难怪世子把人藏着,换做是我,也要藏好了。”
在席的都是常一起玩的,跟宁王也是熟悉,说话都没憋着。
“听说宁王爷之前病了好久,我还想呢,究竟什么个风寒感冒这么严重,原来是犯了相思啊。”
“什什什么相思……”慕景昭指了一圈,欲盖弥彰地呵斥:“人家可是有主的,重明还在呢,说什么混话!”
有人笑嘻嘻回:“王爷,大家伙可都没说相思谁呢,王爷说的这个‘人家’是哪个?”
慕景昭不搭理他们,拉着柳重明,又顺手似的向后面拽了一把:“来来,在这儿!”
柳重明不动声色地落座,合拢的扇子在右腿上敲了敲。
慕景昭的手被挣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曲沉舟绕到柳重明右边,低头跪下。
“劳诸位久等。”柳重明向座上诸人寒暄一声,又挑衅似的向宁王眨眼一笑,最后才向对面说:“听说廖统领繁忙,没想到今天也能拨冗前来,还是王爷有面子。”
廖广明仍是一脸不在乎的样子,没有旁人想的那般沮丧暴躁。
柳重明只瞟一眼,便知道之前猜的没错,廖广明这么久也不声不响,想赖的不是输赢,而是赌注。
左右他也没那么天真,真的指望廖广明能乖乖交人出来。
“哪是我的面子啊,重明你这睁眼说瞎话呢。廖统领,来看看重明家的!”
慕景昭今天没带人来,总觉得腿上少点什么,几次眼神示意,柳重明都没理睬,只能收回目光,向廖广明道:“认赌服输啊,你要是不肯认输,本王可跟你急。”
廖广明也笑笑:“上年纪了,看不清楚,过来给我瞧瞧。”
就算去年没参加生辰宴的,如今也看出这两人中间的呛味儿了。
这廖广明什么混事干不出来,之前还说要把人眼珠子挖了,如今这一瞧,要是冷不丁出手,活色生香转眼变成死美人,还论什么输赢?
柳重明展开小扇,漫不经心摇着。
“我不小气,廖统领过来看也不打紧,看看也不会掉块肉,”他提醒着似的:“既然是押了赌注的,总该赢得痛快,输得痛快。”
慕景昭催促:“也成,也成,廖广明,你过来罢。”
廖广明不动,看着众人投向自己的目光,知道再拖下去也没意思,便向前探了探身。
“世子说笑,低着头呢,怎么看。”
“抬头,”柳重明合拢扇子,一掂曲沉舟的下颌,又说:“抬眼。”
曲沉舟慢慢抬头,目光从桌面掠过,看向廖广明。
影子落在那双妖瞳里,廖广明忽然面上一动,桌上的酒杯在他一弹指中倏地直射过来,撞在柳重明展开的扇面上。
“廖统领,这是做什么?杀人灭口么?”柳重明笑问:“若是不想赌了,说一句就好。这张脸用了我不知多少玉麟膏,可都是钱呢。”
慕景昭被吓得怔了一下,也忙道:“廖广明,你干什么?”
“认赌服输,”没了异瞳的注视,廖广明才按捺下心头那份莫名的不安,轻轻击掌:“我就说呢,重明这么精明的生意人,怎么可能做赔本买卖,平白花许多精力,果然是值得,换做是我,我也看不上别的。”
“对不对!”宁王拍着腿,表示英雄所见略同,搂着柳重明的肩:“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但凡长眼睛的都看不错输赢。”
“王爷说笑了,”柳重明只浅浅笑:“能好到哪儿去,勉强能看而已,这是廖统领大度,让着我呢。”
“虚伪!”宁王鄙视道。
“真也好假也好,图个乐而已,”柳重明让人换了打湿的折扇,问道:“廖统领给我准备好人了?”
“什么人?”廖广明明知故问:“世子如今有了拔尖的,我这里还有什么能拿的出手的?”
“廖统领既然不知道哪个能拿得出手,我指名如何?就是不知道廖统领舍不舍得。”
“不舍得!”廖广明毫不犹豫拒绝:“我若不舍得,世子想要如何?”
慕景昭在中间听得一头雾水,茫然问:“廖广明,你还藏着更好的?这就没意思了啊,拿出来给我们瞧瞧啊!”
两人都没理他,对视的目光在空中胶着。
半晌,柳重明才嗤笑一声:“不舍得就不舍得,君子不夺人所爱,廖统领留着罢,可要好好照看。”
“自然。”
两人移开目光。
慕景昭还要说什么,被柳重明拦住:“王爷,我今儿可是听说王爷备了好席,来吃酒的。”
“哦哦,好!”慕景昭忙收住口,转眼又按住他的手:“重明,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别打给我打马虎眼,今儿迟到了,还没罚酒呢。”
柳重明只得苦笑:“王爷,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没忘这茬?人都带来给你们瞧了,还罚?”
“不想喝酒,可以啊,”慕景昭拍手笑:“把他给我玩两天,以后顿顿罚酒我给你挡。”
“他哪值得劳动王爷?”柳重明不给他一点余地,不动声色地用身子拦着曲沉舟,就要去拿酒杯:“不就是喝酒么?”
这杯酒还没凑到唇边,有人便起哄起来:“世子让我们等了这么久,哪能随便喝喝酒就罢了!美人口,美人口!”
慕景昭眼前一亮,一把握住柳重明的手腕:“他们不说,我还想不起来呢,三杯美人口,就饶了你!”
他们从前在席间也不是没玩过这个,有哪家带了新鲜美貌的少年少女过来,或是刚得了其中趣味的世家子来厮混时,都会玩许多花样。
甚至有时候会碰到有大方的世家子,肯跟席间众人分享赏玩的。
柳重明初带知味出来的时候,也被人起哄过。
知味对他敬畏有加,知道两人私下里并无肌肤之亲,不敢造次,小心翼翼地含着一口酒想要送过来,被他用扇子挡住。
众人都知道他藏着好的,也没再起哄。
他看别人玩了不少次,只觉得肉和肉触碰在一起,似乎跟手指碰在一起没什么区别。
可烟花笼罩下,他第一次品尝到了甜美,此时听到这三个字,心跳陡然快起来。
“来来,重明,美人口,叫小沉舟喂你酒喝,不让我们碰,也至少过过眼瘾吧。”
慕景昭在催他,甚至要去拉曲沉舟,众人的起哄声起此彼伏,只有他们仿佛湍流河水中的石头,安然不动。
“去斟酒。”他听到自己的话,也听到胸中澎湃的声音。
“美人口,教过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