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对手

一杯温水抵在曲沉舟唇边,他想自己抬手去端,才发现手臂软软的,一层细汗将衣衫黏在身上,只能低头喝了两口。

“刚刚起热了,”床边的人将杯子放在一边,把他的手掖回被子里,摸了下额头:“现在烧退了,再躺一会儿。”

他的半个身子都倚在别人身上,歪歪头就能闻到好闻的味道,软软叫一声:“世子……”

“怎么?”柳重明低下头:“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世子。”他不回答,又叫一声,喉咙有些干涩。

从掉进莲池里,就知道八成免不了这么一遭,水好冷,却冷不过梦里的黑暗。

需要一些令人安心的声音,让他确认自己已经逃离了噩梦。

“我在呢。”柳重明看出他无聊,叉了一旁的梨片来喂他。

“姑姑那边已经安顿下来了,虽然早生了二十天,也是个哭声响亮的混小子。姑姑也还好,睡过去了,等她醒了,咱们一起去看看。”

梨片贴心地用盐水泡过,没有那么刺激的味道。

曲沉舟叼在嘴里,含糊地又喊:“重明。”

柳重明喜欢听他叫自己的名字。

有许多人都喊他“重明”,却是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居然能喊出这样唇齿生香的滋味。

“再叫一声。”

“嗯,重明。”

“干什么!”他用梨片做饵,勾着人多叫好几声,才问:“又打算加钱么?”

曲沉舟将梨片咬得脆响,像是不胜光照,用手背盖着眼睛,喉间微微滑动,嘴唇翕动,看那口型,还是“重明”。

柳重明用手拈着梨片去堵嘴,被人一口连手指一起咬住。

“小狐狸,馋肉了么?”

他搅动手指,细软的舌跟着滑来滑去。

太坏了,又勾他。

“这个样子……”他抽出手指,将水抹在曲沉舟唇上:“还想不想要我留你清白?”

曲沉舟不给他答案,只抿着嘴。

他确定自己看到小狐狸在笑,可转眼间,那双琉璃眼眨了眨,像是看到什么,笑容又淡下去。

明明什么都没有,除了……他拇指上的扳指。

不出他所料,曲沉舟推开他喂的东西,收起嬉笑,问道:“西苑的经过,我都跟白大将军将过了,世子听说了吗?”

“嗯,”柳重明没让人起身,仍就着他的手臂枕:“姑丈说他会去查,但现在只能按兵不动。”

他为曲沉舟捋了耳边鬓发:“幸亏有你。”

换做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可能同时为姑姑避开皇后和突如其来的弩|箭。

“现在还不是道谢的时候,”曲沉舟半眯着眼,轻声问:“夫人是因为受到惊吓,以至于早产的么?”

“不是。”柳重明轻轻摇头。

他们还是低估了曲沉舟的卦言,早在说起“早生贵子”时,他们就该有所警觉——姑姑的年纪不小了,无论如何也沾不到“早生贵子”的边。

可他们之前都注意到沉舟猜中了腹中是个男孩,没有更深地细究。

“石磊说,他虽一直守着姑姑,但毕竟不通医术,只知道太医进去没多久,侍女就尖叫喊人了。”

“是夏太医,”他怕曲沉舟听不懂,又解释:“皇后指给姐姐用的,也许就因为知道是姐姐身边的人,姑姑才放下戒心吧。”

“皇上那边,不好说姑姑早产究竟是因为夏太医还是因为落水,追究起来,也许不过是个留职查办。”

“姐姐说,夏太医不用留了,这事我去办,你现在这边好好住着,不用操心。”

“我把很多事都告诉姐姐了,她听我提到潘赫,给我讲了一件事。”

“潘赫被送到锦绣营之后,她去服侍皇上,在绕过窗边时,听皇上和于公公的只言片语,提到一处地名——金平庄。”

“我没听说过这个地方,改天让方无恙去查查看。”

“外面的人都等着看我跟石岩闹翻,我多过来几趟,让他们随便琢磨琢磨。”

曲沉舟一言不发地听他念叨,只对最后一句有了反应。

“不妥,”他轻声说:“白柳两家密不可分,才有最好的震慑,哪怕只是表面上做做样子,也不可离心,不信的人会多方试探,信的则蠢蠢欲动,凭空惹来许多麻烦。”

“可是……”

柳重明不解。

就像他们之前曾说过的,皇上不愿看到一家独大,三省鼎立,三王并存,各人也都有自己的冤家,就像廖广明和薄言。

他若想一路向上,早晚都必然需要一个针锋相对的对手。

而放眼四周,最能势均力敌的,便是白石岩了。

“不妥,”曲沉舟还是坚持:“世子先处理眼前的,这件事容我稍后细考虑一下再说。廖广明那边如何了?”

话虽问了,他知道江行之糊弄齐王有一套,基本不会落空。

“跟预料中一样,皇上都开口了,廖广明哪有不应的道理。”柳重明带来的是预期中的好消息:“城里没有廖广明的地方,他看起来想打乱葬岗的主意呢。”

“钱是肯定不能少,潘赫也要拿到手,我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潘赫能不能撑得下去。”

柳重明叹了口气。

徐子文为他频繁带来锦绣营的消息,廖广明越来越焦躁,还不知道潘赫能不能囫囵地送到他们手上。

“有了赌约,廖广明知道世子想要什么,潘赫的命算是能留下,其他的……”曲沉舟闭目想了许久,说道:“我尽力而为,还是要靠凌河。”

“凌河?

“对。我毕竟五天只能卜卦一次,但凌河不一样。他对人观察细致入微,能从一举一动中推敲出许多细节。想吃透潘赫的心思,要靠凌河。”

而要得到凌河的全力相助,首先要把容九安从牢里放出来,推进翰林院。

“好久没有下雨了。”柳重明感慨。

真的是好久了,越来越多的人在日头无情的灼烤中,焦急地翘首盼着。

容九安的求雨赋几经修改,已然万事俱备。

所有人都在等一场大雨。

“会有的。”曲沉舟微笑,摸摸额头上汗已经干了,起身掀开被子:“先去看看夫人吧。”

柳重明退到桌边坐下,没有回避,看曲沉舟换着衣服。

背后的旧伤疤已经浅淡下去,只有两片蝴蝶骨还清晰分明,上一次在烛火中见到这情形,还是两年前。

这么说来,他们两人吵吵闹闹地,已经过了两年。

“沉舟,”他怔怔盯着,想着——他们今后还会有更多年:“君前失仪是死罪,你不要再冒险了。”

曲沉舟知道柳重明在担忧什么,没有忙着安抚,考虑了片刻才道:“因为我发现了一个古怪的卦言。”

不仅是在今天,在上一世也在皇上身上见过同样的卦言。

他急于知道,这个卦言为什么反复出现在皇上身上。

“罪生子……”他轻声问道:“世子,罪生子,究竟是什么呢?”

宫女退出去关了房门,珠帘犹自在摇摆不停。

直到叮当的声响完全平静下去,瑜妃才确定屋里没了别人,一把抓住怀王的袖子,急急问道:“景延,白夫人的事,是不是你干的?”

“母妃在说什么?”慕景延抬手,将袖子拽出来,浅浅一笑,继续用小扇扇着茶炉上的火,耐心而温和。

“西苑所有人都知道,是重明的家奴推了白夫人下去,与我有什么相干?”

这话拿来骗别人倒好,可瑜妃怎么会不了解自己的儿子,越是听他这样说的云淡风轻,越是忧心忡忡。

她看了看窗外,焦灼地踱了几步,再开口时,声音低弱下来,都是乞求。

“景延,让他们斗去吧,好不好?漳州是个好地方,远离纷争,你……你去跟皇上求一求……”

她剩下的话在儿子的一瞥下,都重吞回肚子里。

“远离纷争?”慕景延嗤笑一声。

他与瑜妃相貌上有六七分相似,清秀温柔,无论笑与不笑,都亲切随和。

“母妃现在又想远离纷争了?”他又问一次,眼中盈着和悦的笑容:“母妃当年与人苟合,难道就只是为了儿子争一块漳州?”

“你……”

瑜妃喉中一紧,眼泪不受控制地滚出来,又怕有人听见,只能死死地咬着帕子,伏在榻上。

慕景延目不转睛地盯着茶炉,像是最重要的事,便是眼前即将滚沸的茶水。

直到耳边的抽泣声渐渐低下去,他才漫不经心,似是自言自语:“怎么偏偏在那个时候,白夫人落水了呢?”

瑜妃也不是第一次被儿子气哭,对他的视若无睹已经习惯,直到再哭下去也不会打动铁石心肠,只能忍着哽咽,轻声回答:“我听人说,是那个贱奴对重明心有怨恨,不敢对重明动手,才伺机报复白夫人。”

慕景延不说话,这个说法,他在众人的闲谈中也听说过。

说重明只爱那小怪物的一张脸,实际上对人苛刻得很,动则非打即骂,连给人上拶子,眼都不眨,也难怪小怪物积怨已久。

这说法倒也讲得通。

那下奴的确有双灵动的眼,惊艳的脸,他也从奇晟楼打听过,知道小怪物的脾气倔强不训,很不招人喜欢。

的确该是说得通。

可他总觉得有些不舒服,又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

也许是太久没有遇到什么不顺,上一次令他不舒服,还是宁王身上的那盒口脂。

好在无论如何,柳重明也与白石岩有了一场不愉快。

据说柳重明这两天几次上白府,出来时神色都不太好,像是与人闹了矛盾。

虽不尽人意,但多少也算是与预期偏离不大。

“接下来,就看那下奴能不能活着从白家出来了。”他用滚水冲了第一道茶,看着杯中翻着花似的茶叶,也不冷落瑜妃:“母妃怎么想?”

“会……会活着吧,”瑜妃心惊胆战地看着茶杯,忘不了上次说错话,被滚水泼在身上的滋味:“他们两家好了这么多年,柳维莺也平安,白家……总会给些面子。”

见儿子也认同地点点头,她高悬的心总算落下来。

“廖广明那边……也是你安排的吗?”

慕景延不置可否,耐心将茶冲了三遍,恭敬地双手奉上。

“母妃慢用,儿臣改日再来陪母妃用茶。”

瑜妃哪敢坐着,一直将他送出门。

外面走动的宫人都轻手轻脚,不发出一点声音,只有扫地声从远处传来,缓慢而规律。

墙门外是一个正在扫地的老太监,看面相不到半百,头发却已花白了大半,后背伛偻。

慕景延侧目看了片刻,勾唇一笑。

“扫得挺干净,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