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死生

白石岩从坡上一路滚下来,猫腰找了块突出的山石,藏了身形。

向后靠的时候,后背上的伤刮擦在嶙峋山壁上,他强忍着才没骂出一声来。

换做两年前,他从来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听重明之外的人的话,更没想到会这么豁出性命地听话。

着了魔似的。

能让他心甘情愿让人指使的,不只是义弟跪在地上一遍遍的叩头恳请,是临行前曲沉舟与他密谈,意料之外的坦白。

“大哥,我知道你们对我的身份多有猜测,我是曲沉舟。”

那双琉璃眼平静地看着他,平静得超乎生死。

“我前世,也是曲沉舟,曾入宫为司天官十五年,身死之后,重生归来。”

他目瞪口呆地听完了那段满是疯狂和血腥的过去,跌坐在椅子上,一度以为自己疯了。

几个月前,曲沉舟语意含糊地恳求他,他还只是半信半疑,既然没走到眼前,他便姑且等着,甚至想着万一有什么蹊跷,还是应该和重明商量一下。

可毫无破绽又令人震惊的真相摆在面前,还有那些殚精竭虑的精心谋划,让他不能不信——曲沉舟真的可以为重明豁出去一切。

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而展开在这牺牲后的那条路,也的确会让他们走在终南捷径上。

“这些事……重明知不知道?”他脑子里晕晕的,问出这句时,自己已知道了答案。

重明怎么可能知道这些?

无论是知道一知半解或是全貌,那便是刻骨的恨和至极的绝望,难怪沉舟几次三番恳求瞒着重明。

“那重明会不会想起来?”

白石岩问得胆战心惊,他不会忘,重明从前曾问过他——如果皇上让他追赶自己,他会不会舍去性命,同时保全两边。

原来那不是重明在胡说,是……他们前世真实发生的。

他不能不信曲沉舟。

见他惊疑不定的目光,曲沉舟根本不必多做解释——他们都知道,重明一旦起了疑心,恢复记忆恐怕是迟早的事。

曲沉舟的话中却带着长长的叹息。

“重明近日对我已颇多怀疑,这次离京秋狩,我不能跟在身边,就是最好时机。与其费力修补,不如就此分开。”

“我无法为自己卜卦,不敢确定对卦言的猜测对不对,只能姑且一试。”

“这是我和重明的一道坎,我只能尽力,能不能过得去,且听天命,还要依仗大哥和景臣出手相助。”

“我知道这个决定对重明太残忍,可不破不立,不得已而为之。”

“我不清楚我死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无论重明想起来什么,还请大哥帮扶重明。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与他无关。”

“往者不谏,来者可追,我们从前的恩怨不值一提,一切可待尘埃落定再计较。”

“从今往后,我不能常伴重明身边,重明就……拜托大哥了。”

他看着义弟无声哽咽,顿首叩拜,不能不为之震动,也不能不信了曲沉舟,甚至没有向柳重明透露一个字。

哪怕这次是以他涉险为开端。

“大哥,向死而生。”曲沉舟为他卜的这一卦:“相信我!向死而生!”

向死而生,不止是他,还有曲沉舟。

为了不再见到哀嚎四起,为了不辜负沉舟的牺牲,他们都要向死而生。

开始吧。

衣衫擦着枯草的声音在飞快靠近,身后的追兵近了,白石岩看看已经彻底黑下来的天色,悄悄闪出藏身处。

他之前带了一百人在身边,在巡山搜捕中频频遇到意外,不得不分开走时,就已经知道是南衙搞的鬼。

夜黑风高,又有烈渠旧民做幌子,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

一切都如所料,毫无差别。

这便更坚定了他的信任,找借口遣散下属,独身与任瑞迎面相遇。

一面耳中听着脚步声,一面匆匆向南奔逃——北边早已被封死,这些贪心的鬣狗就没想过放他回去。

向南,就是他们的目标。

白石岩跨过一道缝隙时,犹豫了一下。

被聚拢的山风从下面涌上来,寒冷入骨,听这呼啸的风声,下面不浅。

这个距离,只有一人肩宽,看着漆黑一片,被缝隙旁的枯草遮挡着。

这围场几年才来一次,地形只有个大概的模糊轮廓,这缝隙下面如何不清楚。

可他记得从北望坡再向前的话,藏身之处更少,等到天亮,他不可能再藏得住。

但这缝隙里若是不够深,或是躲得不够及时,他恐怕便成了瓮中之鳖。

他若身死,两个弟弟直接的结便永远也解不开了。

这犹豫只有刹那间,脚步声更近。

白石岩忽然憋了一口气,将身一缩,揪着枯草,飞快入了缝隙,前后嶙峋的山壁刮擦着皮肉,刀子一样。

火光摇曳在缝隙上方,将根根枯草的影子交错地投下来,嘈杂声四面而起。

“两边走,”有人大声呵斥:“往中间包抄!别让人跑了!”

马蹄声踏着一地的枯枝败叶而来,那人登时肃立:“将军!”

“人呢?”马上的人笑得惫懒,目光却像饿极了的野狼。

“回将军,白石岩跑不了多远……”

一声鞭响,那人闷哼一声,当即改口:“属下知错,烈渠贱民跑不了!天亮之前,必然擒获!”

“擒获?”马背上的人冷笑一声:“擒获有什么用?抓到之后,打死烧了,让他们认不出来。”

“是!”

马蹄不紧不慢地踏过缝隙,即将离开时,那人回头向下看看,眼神示意一下。

几根火把探下去,缝隙里的杂草瞬间被点燃,在山风的助威下,一路向下燎去,火舔出噼啪响声,将那缝隙映得火红。

“将军……”有亲兵小跑着跟在马后,不安地回头看:“将军,这个季节,山上都是枯枝败叶,万一烧山了可怎么办?”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任瑞像是听到了笑话,扬声大笑,马鞭在亲兵的颈间轻轻扫过:“小可爱,一座山而已,烧了就烧了。”

有了他的撑腰,这搜索便更肆无忌惮起来。

这些人都是任瑞来京之后着力拢起来的,可谓人以群分,自然明白任瑞要做什么,也知道若是到这个地步还让白石岩逃脱的话,待面圣之后,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夜半寂静的山林里,本应只有风摇动枯叶的声响,添了脚步声已是不合时宜,可没过多久,这不合时宜中突然又夹了一声咆哮。

任瑞面露不悦地勒住马,不待发问,有人飞快奔上山坡回禀。

“将军!前面有户庄子,瞧着不小,该是住了不少人,兄弟们要进门,结果里面还有护院,伤了几个人。”

“护院……”任瑞粲然一笑:“堂堂左骁卫,被人在这荒山野岭里打得抱头鼠窜,还敢回来跟我说?脸呢?”

那人噤若寒蝉,当即单膝跪倒:“属下知错!属下们这就冲进门去!”

“等等,”任瑞叫住他:“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怎么有人住在这种地方?”

“这……不清楚,只是护院武功不弱,不像寻常人家。属下……这就去打探!”

“打探个屁!这都看不明白?”任瑞啐了一口:“来历蹊跷,必然心怀不轨。进门之后,给我挨个拷问,有没有见过姓白的,问不出来,就都是意图谋害皇上的烈渠贱民。”

“可是……听里面的声音,还有女人和孩子……”那人犹豫:“如果真的只是良民呢?”

任瑞手中的鞭子毒龙似的甩下去。

“良民个屁!烈渠贱民就没有女人和孩子了?”

“老子说他们是条狗,他们就得在地上爬!手脚利索点,给老子干个漂亮活!滚!”

那人终于不敢再多说话,立即应声:“是!”

几人簇拥着任瑞上了高处。

夜风送来的声音从厉声呼喝,渐渐变成了无数哭叫哀号,火把的星点光亮开始摇晃移动,看样子是进了门。

四面八方回来的人陆续回来。

“将军,北边没有发现人。”

“西南方向也没有。”

“东边也搜过了,没有人。”

任瑞的目光冷冷地注视着远处的火把,半晌冷笑一声:“你们是想说,白石岩长了翅膀,硬是从这么多人眼皮底下飞走了,是吗?”

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喜怒无常,登时噤若寒蝉。

“再叫人,给我两头搜,去走回头路看一遍!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将军,王爷只嘱咐咱们搞了白石岩,”一旁有人轻声问:“再叫人过来,如果天亮还拿不出什么,王爷那边怕是也不好跟皇上交代吧。”

“拿不出什么?你是不是瞎了?”任瑞用马鞭遥遥一指:“那边现成的人头,就是功劳!”

白石岩一手盼着石壁上突出的石块,一手将随身匕首插在石头缝隙里,勉强让身体悬挂着。

他下来没多久,被点燃的枯草便被山风吹得一层层向下烧。

可呼喝的人声距离头顶不足两丈,他生怕惊动人群,不能奋力拍打,也无法飞快下坠,只能生生地硬挺着火苗在手上灼烧,眼看着火顺着衣袖一点点烧过来。

所幸在支撑不住前,头顶的声音终于远去。

白石岩忙将手臂在山壁的草上急急一蹭,向一旁攀了几步,躲开已烧起的草木,寻了个落脚处,将身上的火苗扑打下去。

接着这点火光,他发现自己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这缝隙看着入口极小,下面的空间却是个窄口瓶的样子,在瓶肩处陡然开阔,下面漆黑一片,不知有多深。

若是继续向下,必然有一段路几乎是与地面平齐,他身上带的东西并不利于攀爬。

一个不慎仰面跌落下去的话,恐怕便是尸骨无存。

可若是向上……

想想也知道,任瑞寻不到他,往回走是必然的,到时迎面撞上,他双拳难敌四手,火把烧起,恐怕这辈子也不可能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脚下踩着的石头哗啦轻响一声,碎石簌簌落下,无声地被下面的黑色吞没,没有发出半点落地的声响。

再耽搁下去,就算这地方能承得住他,头顶上的火也迟早要烧下来。夜风把抠住山壁的手冻得几乎要失去知觉,不能再犹豫了!

“大哥……向死而生……向死而生……”

他的心跳加快起来——曲沉舟身为言灵者,尚且不能完全读透这卦言后的真相,他不如就赌一次。

用他的命。

白石岩向手心里呵了口气,匕首狠狠刺入石缝中,一手在黑暗中摸索着山壁。

向着未知的生门,迈出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