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三福

“重明,不要!”

曲沉舟想要伸手过去,却扑倒在地,只转眼间,方才的一切又如烟消散,只有少年放肆的大笑声。

“你们两个不省心的!不然我现在就把他弄死,免得你们两看相厌!绞缠不清的。”

“你敢!”曲沉舟呼地跪坐起来,怔了怔,听出这话外之音:“重明他怎么了!刚刚的……”

那些火红的焰火早已熄灭,他心中冰凉,慌得六神无主,所有无可挽回的猜测不受控制地往外冒。

“重明他在干什么?”他踉踉跄跄过去,想要看个清楚,那画面却一晃而过,他只能慌乱地去抓少年的衣摆。

“刚刚是不是他!他究竟怎么了?会不会有危险!”

“两个冤家,”少年晃着腿,没有避开他,只嗤笑问:“这么多年了,你们俩的脾气还是没怎么变呢。”

“我……不懂……”曲沉舟怔怔抬头:“你认识我们?”

他记得,上一次,他们并没有说过这么多话,少年直接让他选了一扇门。

他那时死意已决,也分不清究竟是为了在死前为重明多做些什么,还是为了能在重逢之时问上一句,决然地选择了真实。

记得进门时,听到少年无奈的叹息:“痴儿。”

“不懂吗,你一意孤行,他冲动暴躁,”少年无奈叹一声:“熬一熬也好,都太固执了。”

“不过重明到底比不过你,总是跟在你后面跑,你就算身负异能,只凭孤勇,能走的路毕竟有限,偶尔也该回头看看他了。”

曲沉舟心中茫然,重明与他之间又一次生了猜忌的缝隙,不知什么时候会化为业火,将他们烧得尸骨全无。

他选择了与重明告别,以最干脆却残忍的方式。

前一世的十数年时间里,他只学会了用自己去赌、去交换。

可如今,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算计,如今像被人从虚空里看个透彻,藏着捂着的心思,不由自主脱口而出,不知是辩解还是忏悔。

“可是……我也想不出别的办法……这样分开,最好……”

“罢了,你做的也没有错,”少年摊开手:“这世上的事,又有多少能分得清是非对错的呢?时间差不多了,选吧,真实还是谎言?”

曲沉舟摇摇晃晃地撑着站起身,看着那两扇门。

上次他选择了真实,成败皆在于此,虽然窥探到了怀王的秘密,却也因此深陷地狱。

而谎言的那扇门,则可以让他挣脱言灵者天生的约束枷锁。

他的手放在了一扇门上。

“禅师,能不能告诉我,刚刚是不是重明,他……会不会死?”

“这要看他自己的造化,我说了不算。”

“那……他会不会想起从前所有的事?”曲沉舟提着一颗心问,想给自己无处安放的愧疚找个逃逸的出口。

“我不知道,他前世聚了全部元神给你,至于能留下多少记忆,只有他自己知道。”

曲沉舟悚然回过神:“全部元神……给我,是什么意思?”

少年从半空跳落下来,看着他扶的那扇门,还算满意,微微一笑:“这个我倒是可以告诉你。”

“你身死之后,他不知怎的突然发疯,找到我那里,跪着不肯起,我被缠得受不了,才帮他想了个法子。”

“什么……”曲沉舟觉得遍体的血都要凉了,从重生以来始终萦绕的疑惑就要被解开,他却能猜到,那真相是自己不想听的:“什么法子……”

少年伸开手掌,黑雾中现出他熟悉的十字断魂台,可被缚在上面的人却不是他。

“重明!”他想上前,却没有力气:“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四百根摄元透骨钉,聚他的元神和一世帝命,换你重活一次的机会。”

曲沉舟张张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只感觉有什么东西流到嘴里,又涩又苦,靠着门也几乎无法站稳。

“摄元透骨钉……”光是听这个名字,他便从骨子里发寒:“那是什么?”

“沉木雕成的木钉,在他的血流干之前,刺透全身每一处血脉,才能聚拢他的元神,”少年呵呵直笑:“我告诉过他,如果你已入轮回,他就白死了,他说什么也要试试。没想到你还真的命魂不远,被召回来了……”

“你为什么!”曲沉舟突然扑上来,却被闪身躲过,心神恍惚地跌倒在地,浑身颤抖:“你为什么要告诉他!你这是逼他走死路!”

“我可没有逼他。”少年点点他:“你是没见他来找我的时候是什么模样,心存死志,活成那个样子,倒不如死了,免得受煎熬。”

“我……我……”曲沉舟从未想过在他死后,会发生这样的事,如果真是这样,那根能将重明彻底压垮的稻草,就是他。

唯一的可能,就是重明真的知道了一切。

早知如此,他又怎么会迈出这一步。

“进去吧,现在回头也来不及了,”少年食指勾动,空中仿佛有无形的手提起他,推他进门:“往者不谏,来者可追,过去的当做教训,往前走吧。”

曲沉舟被推得踉跄两步,才如梦方醒,在门内流光溢彩的光芒逐渐融化着身体时,忽然转过头来。

“禅师,若我有一日身死,请让重明……好好活下去!”

柳重明觉得自己仿佛化成了一团火,又不知何时散落成点点烟花。

“他在哪里?”他听见自己声嘶力竭的声音:“他在哪里?”

他神思恍惚,甚至不知道自己那个“他”是谁,只知道自己像是弄丢了什么,对他无比珍贵的东西,被他弄丢了。

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

一处高台就在面前,他跌跌撞撞地攀上去,一眼看见被鲜血染红的十字断魂台。

身体和魂魄仿佛裂成了两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支银箭破空而出。

“不要!”

他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拦住,却无力止住那支箭,身后传来血肉被洞穿的声音。

“不要!”

他扑上去,看见又一支箭穿过自己。

“不要!”

没有人听见他歇斯底里的痛哭,他跪伏下来,用力地将头抵在膝盖上。

身边的一切蓦地安静下来,只能听见另一个他的声音,带着哽咽,在崩溃的边缘。

“佞臣误国,死不足惜,拖出去……”

他挣扎着却爬不起来,只能看着旁人将断魂台上的尸体拖走。

“悬尸示众。”

柳重明终于嘶声尖叫起来,四周都消失不见,只知道拼命去抓那只赤|裸的脚。

可在他刚刚触碰到的时候,曲沉舟化为虚无,无处可寻。

“沉舟……不要走!不要走!”

不待他从梦里哀嚎出声,轻盈的感觉倏忽而落,像是从梦境中跌回现实,意识逐渐清醒,身体却沉重得无法动弹,一身都是惊出的冷汗。

他仰面躺着,喘息了许久,胸腔脑中晕得厉害,过了许久才隐约记起来,是之前失血太多了。

景臣拿来的东西自不必说,那株顶花金井玉阑的药性果然猛得厉害,连他也全身烧得燥热难耐,血热妄行,口鼻中都有了血。

那个几乎没了温度的身体就在怀里,硬被他撬开牙关,将温了药的血一口口喂进去。

如果注定他们要彼此憎恨……

他连一滴眼泪也不敢流。

如果他们只能彼此憎恨,不如就只留下一个人,让他做个懦弱的逃兵吧。

最后是什么时候失去意识的,完全记不清了,只能听到景臣在不停地叫他的名字。

“重明!重明!你不能再喂了!停下……”

柳重明努力转动眼珠,想睁开眼睛,床边守的人见他有了动静,万分惊喜:“皇上!”

他在这称呼中一阵悚然,又放弃挣扎。

就算回到前世旧梦里又如何,他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一切都无法挽回,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逃过现实,不会再一次面对曲沉舟的生死,也是对他的仁慈。

那人扶他起来,轻声道:“皇上,废帝死了,今早在住处自缢。”

柳重明在床边静静坐了片刻,才想起来,废帝是怀王慕景延。

“葬了,交给景臣去办,”他余光里见那人倏而抬头,又立刻垂下,欲言又止的样子:“还有什么事?”

“不敢隐瞒皇上,”那人犹豫一下,还是如实回答:“守在门外的人说,他临死之前一直在狂笑,大放厥词,说……说你一定会后悔的。”

“后悔……”他失了魂似的喃喃自语,也分不清自己如今是哪一个柳重明。

可以后悔吗?无数人在身后看着他,国仇家恨,欺骗背叛,他应该后悔吗?

“你会后悔的……”

又是那个苍老的声音,他曾在欢意楼里,被这声音逼得几乎失去理智,那是他潜意识里最怕的声音,那声音里藏着他不敢面对的东西。

“谁?!”他仿佛受惊的猎物一样跳起来,厉喝一声:“你是谁!”

宫中往复行走的人都像是化作虚无的泡沫,消散在迷雾中,他只能看到一个身形伛偻的老人,垂着手站在台阶下,穿着洗得老旧的袍衫。

“我是谁呢……”

仿佛不知道眼前的人随时会要了他的命似的,老太监哑声笑了一下,像一个寻常的老人般絮絮叨叨。

“这么多年,我也快忘了我是谁,他们都叫我三福,叫了大半辈子了。”

“一个奴才而已,哪还有什么福不福的?”

“我知道他做得不对,也知道他不该坐在那个位置上,可我能怎么办,他毕竟也是我的骨肉啊。”

“我的儿子们都没了,都死在他手上……”老太监三福的声音哽咽着:“连我这副样子,都是拜他所赐。可是我有什么办法,我就只剩下他这么一个儿子了。”

“他就算做得再不对,那也是我周家的根啊。”

柳重明悚然,他恍惚记得有人对他说过些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本该想起来的,可如今这具身体像是另一个人操控着,身不由己。

他脑中仿佛有两个人在拼命争抢着,头疼欲裂,只能听到自己咆哮的声音。

“这是什么!为什么在你手里!”

呈在他面前的两件玉器,那支翡翠钗是姐姐当年进宫选秀时戴的,是他和清池看着哥哥一点点雕刻出来,绝对不可能认错。

而另一件,却比那玉钗还要熟悉。

那枚莹润光洁的小小玉环边,缀着一颗淡色的玉铃,甚至不用去碰,他都能记得这玉铃的声音。

太监三福将那两件玉器放在他面前,退后几步跪下,又悲声念叨。

“景延……就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我就这么一条根了,他让我做什么,我哪会不肯?何必呢?让我以后可怎么活?”

“这是什么!怎么在你这儿!”

柳重明死死盯着那枚玉环,全身抖得厉害,他们像是两个对峙的疯子,各说各话,都被囚禁在自己的窄笼里。

三福捻起那枚玉佩给他看。

“皇上花了几年时间才找到那个孩子,这两样东西,就是从那孩子家里搜出来的。”

“皇上,”三福转着那枚玉佩,咧开嘴:“你杀了曲沉舟,你会后悔的。”

“我不会!”像是被这两个字突然烫伤,柳重明厉声咆哮,却带着泣音:“我不会!我为什么要后悔!他祸国……”

他抖得说不下去,三福帮他说:“他祸国殃民,他残害忠良,他妖言惑众,蛊惑皇上,是他害死了柳家和白家几千条性命。”

“皇上,景延让我跟您说,那些事的确是曲司天做的,佞臣贼子死不足惜。”

“可天下所有人都能唾骂他,只有你不行。”

“皇上知道这玉佩给了哪个孩子吗……”三福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放肆大笑:“是景延和柳娘娘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