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独活

“景延和柳娘娘的孩子。”

“胡说八道!”柳重明暴喝:“那明明是曲沉舟血口喷人,无耻诬陷!我姐姐不可能……”

“景延这孩子……也是实心眼,”三福自言自语起来:“做了九五之尊,什么女人得不到?何必对一个冷宫里的女人念念不忘?”

柳重明只瞬间便明白过来这其中的意思,勃然大怒,一脚踢在他胸前。

“放肆!你是说……慕景延他对我姐姐……来人!来人!”

空荡荡的大殿上,只有他歇斯底里的咆哮声化作回音,渐渐消散。

“要杀了我吗?你杀了景延,我周家绝了后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三福跌坐在地上,忽然癫狂般大笑起来:“对啊对啊,你不光杀了景延,你连曲沉舟都杀了,他的尸体还挂在闹市口呢。”

“柳重明啊柳重明,你会后悔的!”

“我……我不会……”柳重明抖如筛糠,想死死捂住耳朵,却身不由己地促声问:“我为什么会后悔!我为什么后悔?”

他需要知道,他想知道。

“你会!你会!”三福又哭又笑地撕扯着自己,那面目下仿佛是个恶鬼一般:“我告诉你,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

“曲沉舟只说真话,你不是最清楚吗?他怎么可能诬告。”

“景延和柳清如就是有了个孩子,我的亲亲外孙,你想去看吗,你看了就知道,他长得有多像柳清如和景延!”

“你猜猜,是谁把我的外孙送去宫外!”

“是曲沉舟啊!他说是柳清如给他下了毒!”

柳重明浑身冰凉:“不……可能!”

“是不可能啊,曲司天未卜先知,柳清如又在冷宫里,怎么可能给他下得了毒!因为他一直都悄悄去冷宫照顾柳清如,因为他是自愿被柳清如利用的!”

“是柳清如让他在先皇面前指认景延,她想让景延万夫所指,她想让先皇废黜景延,她好毒的心肠!”

“可惜啊,先皇以为万事都在他掌握中,还是景延做事果断,我周家的儿郎,也有一天能坐在那个至尊的位置上。”

“曲沉舟呢?你问曲沉舟?他在逼宫那一晚,把那孩子送出宫,还妄想着回头救柳清如呢。”

“柳清如给他下的药当真好毒啊,皇上真该看看他毒发的样子,吐了那么多血,要不是景延有心用他,用药撑着,他根本不可能挺得过去。”

“是……”柳重明将手插在发间——沉舟服下的是朔夜:“不可能……”

“不信是吗,幸好景延执着于柳清如不放,想方设法找到了那个孩子,才想起从前的许多事,否则怕是要被他骗更久。”

“皇上,人人都知道是曲司天的卦言害了柳家。你想不想知道,他当年都遭遇了什么?”

“是皇上让他为你卜卦啊,他宁死不肯吐露一个字。最后还是廖广明灌了他碧红子,三瓶。”

三福像是生怕他没有听清楚,在他耳边紧追不舍。

“三瓶啊皇上,你知不知道他痛成什么样子?廖广明本来也不想做绝,可他翻来覆去的,始终只喊你的名字,一直在喊重明,救我!”

“他还指望你能救他呢。”

“十几个时辰,最后连声音都哑了,才被逼出你的卦言。”

柳重明无声颤抖。

早在从前一环叠一环的噩梦里,他就猜到了这个可能,亲耳听到时,本以为自己会崩碎,却像是被人掏空了魂魄,连那句“不可能”也说不出口。

像是已经见到了迎面而来的雪刃霜刀,不想躲闪,也不能躲闪。

“白家……”

“白家必反吗?柳家倒了,就算他什么也不说,你以为皇上会留着白家吗?”

三福桀桀干笑:“如果没有那句白家必反,先皇的确不至于当场处死白世宁,可白石磊哪还有机会叛逃出京?你手里哪来的几万精兵可用?”

“皇上,您还记得蓉城一战吗,还记得应山城吗?如果景延没有被他蒙蔽,听信他的话,派错了人,你以为你还有逃脱的机会吗?”

“如果不是他向先皇和景延进谗言,如果不是他杀了那些忠臣良将,你真当大虞无人,浇不灭你这把火吗?”

“天下所有人都可以恨他,只有你柳重明不可以!”

“可是最后他还是死在你手里!痛快啊!痛快!”

这绵绵不绝的念叨仿佛拧成了一根坚韧的绳索,套在柳重明颈间,越勒越紧,让他无法呼吸。

他知道这是慕景延的报复,知道对方是要拖他一同坠入地狱,可他也更清楚,三福的话是真的。

可记忆中的那个曲沉舟柔弱胆怯,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绝望,才变成如今坚忍的模样。

是他将人丢下,让沉舟身陷群狼之中。

沉舟踏着荆棘一步步向他走来,然而他究竟做了什么。

三福看着他,如秃鹫看到了已经腐坏的烂肉一样,几乎笑出了眼泪。

“柳重明,你会后悔的!”

“你知不知道,景延发现被骗之后,曲司天在宫里过的是什么日子?”

“不要说!”柳重明几近崩溃,他想起来了,那一声“景延”是他怀疑的源头,却没想到是曲沉舟身处地狱的噩梦:“不要说了!”

三福从台阶下爬上来,扯着他的衣角,不让他躲闪。

“他们给他下药,让他自己跪着求人干他。”

“皇上是没见过他那么骚|浪的模样,天下怕是谁也没想到,下凡谪仙也会叫得那么销魂!”

“皇上搜过观星阁了吧,可是找到了许多好玩的?那都是用在他身上的东西呢。”

“你敢说,你羞辱他凌虐他,只是因为天下大义吗?真的就没有私愤?”

柳重明仿佛被滚油泼了一般,腾得弹起来,抓起床头的剑,一剑劈下去。

三福没了踪影,声音却像恶鬼一样,狂笑着萦绕四周。

“柳重明,曲司天是不是求过你,饶景延一命?你当他是对景延忠心耿耿、余情未了?哈哈哈哈!”

“他怕的是景延一死,必然留后手对付你。太天真了,他还指望景延为了苟延残喘,会把这些秘密永远烂在肚子里!”

“他直到最后还想着你,怕你知道些什么,怕你会为他伤心啊!”

“可是你呢!你连他一句话都不想听,你用毒酒毒哑了他!”

“他在宫里等了你十年,终于把你等来了!然后呢,你对他做了什么?”

“他游街示众,他在暗牢里熬刑,都是他自认为亏欠你的,他心甘情愿,可对你半句怨恨都没有。”

“皇上,好好想想呢,你又是怎么对他的?”

“曲沉舟的尸体……现在还悬在闹市任人羞辱唾骂,哈哈哈,佞臣贼子,死有余辜!痛快痛快!”

“不要……”柳重明发疯般挥剑,劈向空中:“不要再说了!”

“柳重明,你害死了景延,你杀了这世上对你最死心塌地的人,后半生就这么好好活着吧!”

“你心里清楚,我说的都是真的!所有的证人,景延都早为你准备好了,你去问吧,去听吧!他们都会告诉你的!”

三福的声音扭曲着逐渐消散:“你杀了他!你会后悔的!”

柳重明忽然倒转剑身,抵住前胸,雪亮的剑锋突地没入身体。

心口一痛。

他猛地弹起身,趴在床沿上,呕出一口血来,在寂静中无声痛哭。

四周都是黑暗和安静,是他最熟悉的地方,帷幔上垂下一根绳子,另一端系在外面纱笼里的铃铛上。

可是再也没有人用指尖推响那颗铃铛了。

柳重明喘着粗气伏在床沿上,地上鲜红一片中渐渐多了清亮的圆晕,一滴滴,从眼中流下,从鼻尖滴落。

前世今生,曲沉舟始终都那样寸步不离的沉默跟随。

他想着晋西书院回廊下的相遇,从没想过那一声“曲司天”,会得到另一个人两世的生死相许。

恶鬼是他才对,只仗着一点点爱恋和欢喜,就两次推人入深渊地狱。

他想着曾经阳光下柔和的笑容和侧脸,想着沉舟拼尽全力慌着让他去拈花小铺,想着有人在药刑中撕心裂肺地叫自己的名字。

记忆中所有的点滴都如走马灯般围着他旋转着。

他还想起来了,十字断魂台上的那人,即使死去时,嘴角也带着一点释然的笑。

沉舟自己选择了那条死路,而他甚至没有想过一点挽留。

在雪地里抱在怀里的尸体已被折磨得不成人样,曾经绝美的脸灰败憔悴,举世无双的眼睛再无法睁开。

柳重明呼地咬住坚硬的床沿,喉间哀嚎起来。

他都做了什么?他都做了什么?

沉舟重生回来,为他殚精竭虑,他却从没放下揣度怀疑。

面对他递过的那颗朔夜,沉舟坦然吞下。

那个时候,沉舟明明说过——愿为世子赴汤蹈火,百死不悔。

可是他没有相信。

沉舟说我不怨他,说重明,我的心在你那儿呢,说我亦飘零久,说世子我许你,生死相随。

他也没有相信。

前世如此,今生也是如此,沉舟说过的话,哪怕以性命为代价,也是做到了。

从来食言的人,只有他。

那人为他拆了皮骨,焚烧血肉,他却只有一次次的试探怀疑。

本该有更多信任。

那块胎记,是沉舟最脆弱的地方,那枚玉佩,是他们两世的长情和相思,都被他毁了,连曲沉舟的惨叫哀求都没能让他心软半分。

他只知道自己被欺骗的滔天怒火,却假装没听到曲沉舟昏迷前哽咽的哭声。

本该有更多的信任!

若是没有被愤怒烧昏头脑,他本该知道,曲沉舟在十里亭对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世子如今的力量,若没有贵人相助,距离那个位置……太远了。

——我可以应承世子三件事,第一,世子得掌兵权,第二,让贵妃娘娘顺利诞下小皇子,第三,助小皇子登上至尊之位。

——我有许多想要的东西,你既然给不了我,我就自己去拿。

他终于明白了,曲沉舟要去做的是什么事。

那个行走在刀刃之上的地位,是对他最好的助力,而肯豁出性命助他的人……就是曲沉舟自己。

他尝到了怀疑的恶果,曲沉舟甚至没给他一点挽回的机会,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沉舟……”柳重明扯起被子盖住自己,如冷风中涩涩卷动的枯叶:“沉舟……你怎么可以骗我……”

——为什么要瞒着他,头也不回地独自踏上死路。

——为什么要残忍地留下他独活。

“沉舟……你为什么不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