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保重

“谁的人?”瑜妃疑惑:“你怀疑他是景臣的人?”

“景臣?人人都认为他是景臣的人,如果是这样,也不至于还要怀疑,”慕景延笑一声:“怕就怕不是。”

慕景臣与他们相差太远了,常年围在娴妃的病榻前,不谙争斗,若是一时心焦,正赶上这个相貌怪异的孩子求救,借此行事,也不是没可能。

更何况,他观察宫中最近的动机,齐王失势已成定局,皇上这两个月去了五次娴妃宫中,似乎是有意为慕景臣封王。

以常理而言,这个推测顺理成章。

可也正是因为太顺利、太理所当然了,再加上曲司天如今被皇上如此信赖,让他心中总有些不踏实。

虽然他们三人也会明里暗里塞人上去,却都心知肚明,不过是借那个位置做事,谁也没指望哪个司天官能活多久。

活得太久、太受恩宠的司天官,反倒对他们不利,就像现在的曲司天和慕景臣一样。

慕景臣推个半大孩子上去,梁家又是那个样子,能做什么?

难道从刚开始,就真的笃定曲司天能打动皇上?难道那孩子真的有什么未卜先知的本事?

如果是这样的话,难道慕景臣就没有想过,皇上越是宠信曲司天,他慕景臣距离宝座就越远吗?

这样为他人做一场嫁衣,就是为了区区一个王爷的封号?对慕景臣来说就足够了吗?

慕景延撑着额头,觉得自己似乎陷入了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局,无论走哪个方向都是死路。

瑜妃的主心骨就是儿子,此时见他拧着眉头,愈发心慌。

“景延,他是谁的人不重要,现在我该怎么办?他万一真的有那个本事……”

“慌什么?”慕景延蹙眉:“就算真有又怎么样?这宫里有几个人是干净的?怎么就你怕成这样?”

“我……”瑜妃终究有块心病,哪怕知道会触怒儿子:“景延,我好久没能好好合眼,能不能把他……送去你那里……”

她后面的话到底还是消失在儿子的注视中。

“母妃这是怕了?”

瑜妃自然怕,可她的怕并不是从那一夜开始,而是从儿子把那个人找出来开始。

从那时起,对儿子的忌惮和算计都被摊开在儿子面前,她不知道自己生了一个怎样心思阴沉的怪物出来。

“母妃这里是最安全的,免得两个舅舅惦记,”慕景延抬眼看她:“我时常来看看他,还不够孝顺吗?”

瑜妃头皮一紧,几乎下意识地向窗外看。

慕景延笑起来:“只要你不说,谁也不会知道,别自己吓自己。这么几年了,你也不是不了解他,愚蠢至极,把子孙延绵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他现在只有我一个了,自然会乖乖听话。”

瑜妃不敢再说什么,讷讷问道:“那个曲司天……真的不会给咱们找麻烦么?”

“他先顾好他自己再说吧。”

慕景延不紧不慢地煮着茶:“皇后因为他跟皇上起了争执,又出了宫宴上的事,肯善罢甘休么?”

“柳贵妃更不用说,柳家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亏,他们跟曲沉舟斗的日子还长着呢。你难道是第一天认识皇上,怎么可能光捧一个人?”

“而且他给明妃算了那一卦,一旦慕景德缓过这口气,怎么可能轻饶他。”

听他这么一说,瑜妃乱跳的心总算平稳下来。

“说的也是。听人说,皇上要曲司天去给柳清如赔不是,昨天他在丽景宫前跪了一个时辰,连宫门都没进去,最后还是回去了。柳清如打算给柳重明出头,一时半会不会让他好过。看来皇上还是更偏着柳家。”

“皇上哪是更偏着柳家,”慕景延冷笑:“一起提拔了两个人,他是在两边敲打呢。如果是诚心想让人向贵妃请罪,还赐什么玄芒织金衣。这是怕柳家因为肚子里那个孩子和锦绣营的位置,得意忘形呢。”

“那就好……”瑜妃安定下来,拍拍心口:“那就好。”

慕景延嫌恶地看她一眼:“安心得太早了。”

瑜妃茫然。

“去年左骁营出事,任瑞保不了也就罢了,那帮疯狗为了活命胡乱攀咬,我这边折损了好几个人,还都是用得到的。”

瑜妃怯怯地问:“再拉拢不就行了么?只要你舅舅那边有钱……”

“麻烦就在这儿。”慕景延顿了顿。

他虽然劝母亲安心,可说起来,有些事却还是没法绕过新上任的司天官。

以至于他也不得不渐渐相信,这位曲司天真的有未卜先知的过人之能。

“母妃在宫里,朝中消息不灵通。因为那个曲沉舟,皇上着意留神了盐铁贩运,发现江南官盐买卖上的漏洞了。”

“听说是一句‘撒盐作雪金山陷’的卦,提到了盐,皇上才派人去查的,已经查到舅舅头上了。”

瑜妃脸色一白:“会不会有事?”

“幸好我提前得知了些消息,提醒舅舅那边了,尽快修改账面,也许还能混过去,只是最近不方便大手笔花银子了。”

“还不知道皇上打算查到什么程度,也不知道派哪个人去。”

慕景延正是因为一串儿的不顺心,见到母亲为了些许小事大惊小怪杯弓蛇影的,才会更不耐烦。

身边不论哪个都是蠢货,只会拖后腿。

“如今给皇上拟旨的容九安也是个口风严的,消息打听不来。据说他之前跟慕景德走得近,还不知道这次会不会因为他,让慕景德有转机。”

他烦恼地捏着眉心,此前总以为自己已经拢到了不少人手,可此时才发现,只要不是坐在那个位置上,总有意料不到的不顺心。

看看日头,时间也差不多了。

瑜妃亲自展开披风,给儿子披上,不知怎的,心里松了一口气。

虞帝奉行孝道,也允许儿子们定时进宫侍奉母亲,她也不知该期待这个时候,还是怕这个时候。

“母妃歇着吧,”慕景延站在阶下,等她给系上带子,又说:“母妃身体好了,才能服侍皇上,好好说点什么,叫皇上听得进去,目前尤其要紧的是慕景德那边,不能让他有翻身的机会。”

这话让瑜妃压力更大。

“我……我知道,只是之前你说的事,恐怕不好做。柳清如那边戒备得严,而且最近皇上说她被曲司天顶撞,受了委屈,日日都去看她,我哪敢做什么手脚。”

慕景延戴上雪帽,正要出门,听她这么说,脚步忽然顿了顿。

“景延?怎么了?”

“没事,只是你刚刚的话,让我突然想……”

慕景延觉得眼皮跳了跳,喃喃自语起来。

“曲沉舟进宫之后,柳重明掌了锦绣营,柳清如被皇上怜惜呵护,慕景德因为任瑞被拖下水,皇后与皇上发生争执,连我这边也折了几个人,如今舅舅又因为他被看得严……”

“在所有人里,唯一毫发无伤的……只有柳家,不光如此,还得利颇多。”

他目光闪动:“你说……曲沉舟有没有可能……是站在柳家那边的?”

“怎么可能?”对他的异想天开,瑜妃只有发笑:“柳重明怎么对他的,谁看不到?连柳清如都在为难他。”

“……不……”

他心里隐隐觉得不安,这莫名的恐慌在之前似乎也有过。

远的不说,春日宴上,那一场落水……未免太巧了。如果柳维莺身死,白柳两家会乱成一团糟,又怎么会又现在的情形?

“柳清如为难他的结果呢?”他轻声自问自答:“是皇上赐了他玄芒织金衣。”

瑜妃也有些慌:“可是,怎么可能?”

“如果是他们在此消彼长呢,”慕景延喃喃自语:“这个曲沉舟的身世……的确该去好好查一查。”

曲沉舟跪在台阶下,垂目看着自己的影子移动。

身边的宫人无声走动着,像是没有看见他这个人一样。

棉帘又掀动一下,他再次拱起手,扬声道:“臣曲沉舟求见贵妃娘娘。”

本以为这一次仍会被忽视,那宫裙的裙摆却停在面前不远。

“曲司天,娘娘叫你进去。”

小半个时辰,时间很短,姐姐的心肠到底还是软。

他起身轻轻拍打膝盖,看了一眼日头,随大宫女进了宫门。

棉帘刚在身后落下,烘热的手炉便塞在他的怀里,宫女向纱帘后指一下:“曲司天,娘娘在里面等你。”

他站在外面没有动。

纱帘轻薄,里面的两个人看得都很清楚。

“沉舟,”柳清如轻声叫他:“进来,让我看看你,好不好?”

那个熟悉的身影一步步靠近,撩起纱帘,安静地等着。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却目不斜视,一步步向前,与人擦肩而过,向柳清如躬身:“臣曲沉舟,见过贵妃娘娘。”

柳清如瞟了一眼柳重明,叫他:“沉舟……”

曲沉舟听她欲言又止,已猜到她要说什么,目光看着地面:“娘娘吩咐。”

“重明说,有些话想对你说,”柳清如见他不说话,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你若是现在不想听,我就叫他回去,改日你有心情见他,再叫他过来,好不好?”

曲沉舟微微抿了抿嘴,似是能察觉到背后的目光胶着在身上,半晌才又回一句:“但凭娘娘吩咐。”

柳清如担忧地看了两人一眼,转身去了里间。

屋里的空气不但没凉,反倒陡然变得热起来,能听到有人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

他垂目站在原地等了片刻,微微点头:“没有事的话,世子请先回吧。”

“有……有事!”

柳重明像是突然被惊醒,拦在纱帘前,也知道今天时间不多,并不是叙旧的时候,可一肚子的话,竟不知道该捡哪句先说。

“我……我都想起来了……”他看着面前窄瘦的肩,魂牵梦萦,却终究没敢伸手,只轻颤着重复:“从前的事,我都想起来了。”

曲沉舟闭了闭眼,回一句:“恭喜。”

柳重明心里仿佛被这两个字化作的刀子捅个对穿,有些无措:“你……你先坐。”

曲沉舟在一旁的椅子坐下。

“外面冷……”一杯茶端在他面前:“喝点热的。”

他的目光从茶水慢慢抬起,终于与人直视。

“世子若是没要紧事,就请回吧,我与娘娘还有话要说。”

柳重明讪讪地收回手,知道再不说点什么,自己就真的留不下去了。

“石岩给你的那个簪子,你……看了吧。”

不等人点头,他忙解释道:“那是我新刻的一个簪子,不是你的那支,你那支……”

“扔了吧,”曲沉舟在袖中捻着手指,垂目淡淡说道:“留着也没什么意思。还是说世子想要我再入奴籍?”

柳重明喉中一滞,没敢去摸怀里,只能干涩地转回刚刚的话题:“怀王……把周怀山放在朝阳宫里,顶替了原来那个叫三福的公公。”

曲沉舟点头。

“宋家留着周怀山,用来提防怀王,怀王先下手,把人抢到手里,这两边已然貌合神离。”

“他放在外面,宋家难保不打主意。如今周怀山活着,对宋家的威慑更大。以怀王的性格,若是想拼个鱼死网破,宋家怕是一个人也留不下来。”

“周怀山若死,宋家没了吓唬怀王的把柄,怀王实则也跟宋家撕破脸,没了最好的后盾。”

“就看他们两边谁更疯,谁都输不起。”

“可瑜妃不一样,她性格懦弱谨慎,自然不敢赌。周怀山在她眼皮底下,是最安全稳妥的。只是……人在朝阳宫里出不来,想见上一次,恐怕也不是容易的事。”

他肯开口,柳重明的心终于渐渐安稳下来。

错觉里,他们仿佛还坐在别院的花厅里,心平气和地议事,可是柳重明知道,那些时光,也许再也回不去了。

“是,”他低声应着:“我问过姐姐,姐姐说这个三福是专打扫内庭院的,几乎不出朝阳宫的门。”

“我若是能去朝阳宫为瑜妃卜卦,也许能伺机见……”

“沉舟!”他当即打断,又立刻缓和语气:“怀王肯定把那边看得紧,你不要让他盯上。而且宫中不是久留之地,你不能一直住在这里。”

曲沉舟摩挲着手炉,一言不发。

柳重明心中焦急,可这道宫门进时不好进,出时更是难,他也没什么头绪,只能放缓声音,安慰道:“你如果有什么办法,我们都在外面可以接应你,你自己千万不要乱来。”

对方如今是掉进灰堆里的豆腐,他不敢碰,更不敢拍。

“好在现在有齐王的事挡在前面,一时还都看不到你头上去。”

“我和姐姐虽然都会尽力照看,但宫中毕竟行事不方便。你千万要谨言慎行,不要冒失。”

“听九安说,皇上看了你的卦言,已经下了决心,下个月就会让齐王出京,前往封地。”

曲沉舟心中一跳:“几成把握?”

“七成以上,”那杯热茶还在手中,柳重明几次想送出去,却只是坐在原处:“唐家和怀王恐怕也早晚知道,各方都在等着齐王上路时下手。我这些日子……也许不能经常进宫……”

“世子忙吧,”曲沉舟漠然道:“我会拼死保护贵妃娘娘。”

柳重明并不是这个意思,沉默半晌,才勉强找回声音。

“还有件事……是我回忆起来的——十里亭那里的驻军,曾经是怀王逼宫的主力人马。我会让石岩注意留神,但为防万一,我们还是该考虑先下手。”

“没什么别的了……我走了,”他看着曲沉舟波澜不惊的神色,又低下头:“你好好保重。”

外面的棉帘重重垂下,在门框上拍打出一声,顺着缝隙钻进来的冷风被屋里的暖意瞬间包围。

曲沉舟这才缓缓抬眼。

“重明……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