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门外匆匆而来的人向前递出了信封:“那边确认了,瓷瓶里装的的确是锦绣营里的碧红子,没有错。”
慕景延将那张纸反复看了几遍,缓缓吐出一口气。
许多事都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他们兄弟三人为什么要在围屏外听审。
如果单单只是听审也就罢了,为什么还有容九安在一旁陪坐。
一个凌河,一个容九安,都是林相的弟子,跟林相一样的硬脾气。
若是去年,他还会担心这两人与齐王之间的关系,毕竟容九安可是私下里罕见上门拜会了慕景德。
如今慕景德不在了,谁不知道人走茶凉,反倒少了这个担忧。
容九安凭着满腹诗书和一手好字,随侍在御书房,据说过不了多久,便会擢升至中书舍人。
他派人几次私下试探,容九安都没有半点回应,他心里就大概有数。而凌河那边就更不用说了。
有这两人在,凌河审的是曲沉舟,容九安这边看的却是他们三人,稍后必然会向会上回禀的。
好在皇上再多疑,他们这边也不过是派容九安陪坐,到底比不过曲沉舟的旧主,那位可是被皇上留下来对弈,亲自考验呢。
在偏殿落座的时候,他还有些幸灾乐祸——他想做的事被皇上代劳,也省了他一道麻烦。
可那瓶碧红子灌下之后,不光是慕景昭那个废物没撑住多久就两眼翻白,从椅子上滑下去,连他也听得全身发冷。
他未亲自刑讯过谁,却也听说过锦绣营的碧红子。
那一声声凄厉至极的嘶声惨叫,仿佛是地狱油锅里翻滚的罪人发出的,落在耳朵里,那至极的痛像是落在身上。
没过多久,慕景臣也脸色惨白地起身离去,他没必要硬撑着当好汉,紧随着出来,直到外面的阳光落在身上,才像是重回人间,如释重负般长长呼吸几口。
只一瓶就足够让人死去活来,柳重明却大咧咧地带了三瓶过来,根本没有顾忌曲沉舟的死活。
据说连这个提议也是柳重明向皇上说起的,说曲司天可太金贵,不敢动,但想要人开口又不伤筋骨却简单得很。
似是对不能亲自对曲沉舟动刑难掩怨尤。
离开之前,他取走了一瓶碧红子,容九安虽有些诧异,也没说什么。
这件事就算他不去做,皇上也必然会让人去核验碧红子的真假,以他往日缜密的性格,拿走一瓶,反倒将自己洗得更清白。
如今结果出来了,居然是真的。
倒让他心头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说来也是。”他自嘲地笑笑。
曲沉舟的过去好查得很,从三岁就卖在京城,一举一动都生活在人眼皮下面,直到两年前奇晟楼出事,才转手到柳重明这里。
不过两年时间而已,别说只是放在院子里做个下贱的娈宠,就算是真金白银地把人奉为上宾,他也自认做不到能让谁这么死心塌地,舍得行这样的苦肉计。
哪怕柳重明愿意,曲沉舟又不是个不要命的傻疯子,怎么可能会把自己放在刀尖上戳得血肉模糊。
原来是他想多了。
“皇上那边什么态度?”他问。
站在阶下的那人答道:“这几天,皇上几乎天天都去看望曲司天,瞧这意思,曲司天八成又要往上抬了。”
“也不是坏事。”慕景延了然点头:“皇上肯抬他,就是信了他背后没有人,这事就算是过去了。”
那人压低声音问:“王爷,如今曲司天正是盛宠,要不要去探一探?”
“不用。他已经攀到最高的枝儿上,哪肯往下看,跌了自己的身价。”慕景延将那信纸丢在香炉里。
“像他这样虚荣慕强的,就是根墙头草,谁坐在那个位子上,他就攀谁。”
“告诉母妃那边一声,先不要在宫里多生事端。”
“是!”那人应着,见他不再吩咐,这件事算是说完了,便又开口。
“王爷,十里亭那边求您的命令呢,他们说最近宁王往那边去得频繁,连酒都不怎么喝了,放了些心思在里面。不知道是不是得了唐侍中的示意,对他们几个似是有意见,还起了些冲突。”
慕景延有些烦恼地捏捏眉心。
“那个蠢货拿着鸡毛当令箭,以为有腰牌就能耀武扬威了。”
“他对带兵懂个屁,怎么折腾不都要依仗他们,他们不发话,下面的谁听?有什么好怕的!”
“慕景昭有不满又怎么样,顶多会告去皇上那儿,我自然有法子让皇上瞧瞧他的蠢样。”
“告诉他们,阳奉阴违懂不懂,糊弄人都不会了?自己的官帽时时刻刻指望着我保,干脆连脑袋也别要了!我要他们干什么!”
那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喏喏应着,识趣地退了出去。
“蠢货!”慕景延突然出声叱骂一句。
不光是十里亭那些人,他觉得自己仿佛在拖行一船越来越沉的废物,这些废物不光帮不上什么忙,还时时刻刻拖他的后腿。
没能从皇后肚子里出来,也没有明妃家的兵权,如今的一切都是他自己亲手挣到的。
别人也就罢了,自己的母妃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而两个舅舅什么都没吃到嘴,倒知道防他怕他了,要不是拉着母妃在中间垫着,舅舅们投鼠忌器,恐怕早就不听使唤了。
放弃么?不可能。
他不甘心,别人能做到的,他能做得更好,别人有的,他也应该有,哪怕他不过是个野种。
每次皇上看着他,每次兵权都绕过他落在别人手里时,他都觉得,四周所有人都在嘲笑他——野种,野种!
野种又怎样?总有一天,他会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
慕景延的双手忽然锤在桌上,放缓呼吸,让自己渐渐平息下去。
“那个曲司天……既然是个没主的,去接触看看……也不错。”
住在宫里,曲沉舟的觉很轻,从脚步声从楼梯第一阶传来时,他就已经醒了。
帷幔低垂,透过来的是午后的阳光,被帷幔滤得昏黄温柔。
那脚步声在帷幔外踱了两步,这让他想起来,从奇晟楼被送到别院的时候,重明也这样在自己的床边踱步,然后坐在桌边看书,耐心地看着自己装睡。
那时候觉得满口苦涩的日子,如今回忆起来,没想到竟也是甜的,至少他们还在一起。
帷幔很快被人掀开一半,日光照进来,他自然地用手背挡着眼睛,听到头顶传来于德喜的声音。
“曲司天,醒了吗?皇上来看你了。”
他已经躺在床上装了六七天的病号,皇上过来的时候,他都硬挺着“昏迷不醒”。
太医们许是被骂了几顿,凑在他床头发愁——他们想再去请老师,可老师在世子家,世子又不肯放老师来看曲司天,老师不来的话,他们也拿不定主意,还是要被骂。
死循环不好解啊。
最后还是皇上传了旨意,秦大夫又来看他一次。
药箱一打开,里面填的都是白夫人给他做的饭菜,他咬着藕盒,眼泪滴了一盘子。
如果这条路走到尽头,还能活着,他好想回去,想回到他们身边。
“曲司天?”于德喜扯着他的袖子,又唤一声。
曲沉舟迷迷蒙蒙睁开眼,顺着于德喜的搀扶,就要下床,却被人止住。
“免礼了,你身体还虚,就在床上罢。”
他的腰后被垫了软靠,便扯着被子躬身:“谢皇上。”
抬头时,竟见于德喜也下楼去,很快楼下传来宫人退出门的声音,他不由有些慌:“皇上……”
虞帝在桌边坐下,将手向下一压,示意他别动。
“沉舟,朕有些话要问你。”
“皇上明示。”
“出了上次的事,皇后跟朕说,你不该住在宫中,最近御史台也有折子参你,说这于礼不合。”
“皇上!”曲沉舟吃力地扯落被子,滚身跌落到床下:“臣……”
“朕只问你,”虞帝打断他的话:“你想不想出宫去住?”
曲沉舟话没出口,眼眶已红了。
“皇上,臣在宫外无依无靠,无牵无挂,皇上想让臣去哪里?”
虞帝平静地看着他:“朕会赐你处好宅邸,随从仆役随你挑选。你如今不同从前,何须什么依靠牵挂?”
“我不想出宫,”曲沉舟伏地低低呜咽起来:“外面的人都对我不好,他们打我骂我,只有皇上一直护着我!”
虞帝的目光闪了闪,沉声问:“你这次躺了这么多天,可是朕让凌河对你动的药刑,你忘了?”
“我……臣自小挨的打多了,”曲沉舟终于反应过来刚刚的失态:“这些苦,臣都吃得下,而且臣也明白皇上的顾虑。”
“臣从前在奇晟楼为奴时,也有客人不信,掌柜的就把臣推给他们。”
“掌柜的说,随他们用什么法子,只要能让臣说出一句谎话,就分文不收。”
“客人们用蘸了冰水的鞭子打臣……”
他咬着衣袖,眼泪滚滚而落,抖着手扯开衣襟,将上衣脱下,匍匐在地。
“世子也曾不信……皇上,您是天下之主,臣的性命都是您的,可是您没有真的伤臣。而且给臣请了最好的大夫,臣每天都吃饱穿暖,若是还敢对皇上有怨,便是猪狗不如了!”
虞帝站起身,看见散落的乌发下皮肤瓷白,更衬得经年累月的旧鞭痕触目惊心,丑陋至极。
“把衣服披上。”
曲沉舟束好衣带,膝行几步,扯住他的衣摆,连声哀求:“皇上,臣求重入奴籍。”
虞帝面色一动:“为什么?”
“臣重入奴籍,此生便只认皇上一个主人,生死只由皇上。外人若是想羞我辱我,也需得皇上点一点头。”
“臣知道,如今满朝上下都说臣是无耻背主之奴。可臣毕竟是人,不是畜生,忍不了那样的日子。”
“臣倒像是问问那些指责臣的大人们,如果是他们沦为娈宠,任人羞辱玩弄,他们是不是就一辈子认了命!”
“说什么混话!”虞帝被他有些孩子气的怨恨逗得发笑。
曲沉舟嗫嚅:“臣没有说混话,只是想说臣绝不会背叛皇上,否则不得好死。”
头顶上安静下来,没有人再接他的话。
他低头看着地面,看不到虞帝的目光,却能察觉到那审视的打量。
过了许久,才听人叹了一声,问道:“沉舟,你说现在你能吃饱穿暖,就知足了,还有没有别的愿望?”
曲沉舟忙摇头:“臣很知足!臣不敢!”
“不敢?那就是说有了?”虞帝微笑:“说来听听。”
曲沉舟迟疑许久,仍只是轻声说:“臣不敢……”
虞帝嗤笑:“在朕面前我来我去的,冲撞皇后和贵妃,半夜在宫里横冲直撞,在锦绣营里砸东西,咒重明摔断一条腿,你还有什么不敢?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在别人面前可不是这么个乖巧样。”
“臣……”曲沉舟终于开口:“臣从幼时起就一直被人欺辱,只求皇上庇护我,不要再被人欺负……”
虞帝大笑起来,扬声对外面喊了一声:“薄言!”
薄言沉重的脚步声踏响在楼梯上,很快进门应声:“见过皇上,见过曲司天。”
“把东西给沉舟。”
薄言半跪下来,展开的双手托着两块腰牌。
曲沉舟取过来,不解抬头:“皇上,这是?”
“想住在宫里,就继续住着,”虞帝示意他细看:“可朕的司天官总不能任人随便欺负。从今日起,南衙里的这两部由你来掌管。”
曲沉舟低头看那闪着金铜色的腰牌。
左骁营,右骁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