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寻衅

“左右骁营和左右金吾卫四部一起,负责巡视宫中。之前杀害文兰姑娘的就是右骁营中人。”

这言下之意很明显,皇上将这两部放出来,不光是给了极大的信任,堵住那些弹劾的嘴,甚至还有帮曲沉舟出气的意思。

“曲司天,这边请。”

薄言虽是南衙十六卫的副统领,可官职还在曲沉舟之下,更别说曲沉舟还有玄芒织金衣在身,便走在落后一步的位置,向前伸手一请。

曲沉舟点点头,当先迈过门槛。

嵌着铜钉的漆黑大门在身后闭拢,道旁是持枪肃立的兵士,他缓步走过,又转了转身。

那些兵士们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戏谑的、玩味的、轻蔑的,都迅速收敛归位,仿佛不曾存在过。

曲沉舟只笑笑,听着薄言为他介绍着。

“曲司天对轮值不熟,稍后有文书主簿跟你说明,我也会跟进一段时间,并不复杂。”

“因为四部职责相近,所以也在一处训练,东侧是左右金吾卫,西侧是左右骁营,这一条路一直走到尽头的大演武场,是四部合练的地方。”

“今日听说曲司天要来,除了左右骁营,金吾卫也在大演武场列队,恭迎曲司天。”

曲沉舟踏上台阶,已经能见到尽头的大门敞开,忽然问:“现在金吾卫的统领是谁?”

“丁乐康。你们都负责宫城戍卫,稍后曲司天还要与他接触不少。”

他了然点头——还是丁乐康,越是靠近皇上的人,越是怀王的目标,也越难从这个位置上推下去。

总要想个法子才好。

骁营和金吾卫各近千人,如今骁营在中间整齐列队,金吾卫在校场四周排开,在曲沉舟进门的同时,都将目光聚在他身上。

有人从旁侧大步而来,方口阔鼻,五短身材,其余人等都跟在后面,不用薄言介绍,也知道这人是谁。

“统领左右金吾卫的丁乐康丁将军。”

丁乐康一拱手,不待薄言再说,立即道:“丁乐康见过曲司天。”

“丁将军,久仰,有劳将军久侯。”曲沉舟微微一笑,目光转向越众而出的另一人。

丁乐康只是场面上地迎他,而他今天来是巡视左右骁营的,要见的也是自己的下属。

那人朗声道:“末将见过曲司天!左骁营五百三十人,右骁营四百六十六人,共九百九十六人,已到九百六十一人,列队在此!”

新上官上任第一天,就缺了三十五人,摆明了要让新官难堪。

薄言面露愠色,没等说什么,见曲沉舟将手压一下,不让他开口,便退了一步,余光里见有人面露蔑笑。

能进南衙的,多少也都有些身世,更别说是能戍卫宫城的四部。

曲司天再圣眷浓厚,出身也是不堪,这些人明面上不敢说,可出了宫城,往酒馆里一扎,三杯黄汤下去,嘴就没了把门的。

皇上再怎么爱护曲司天,还能管得了市井里这么几句荤话么?

可谁也没想到一朝骤变,曲司天成了顶头上司,对于那些心高气傲的世家子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们中的不少人,还见过曲沉舟曾经低眉顺目跪在席间的模样,如今却要向区区贱奴跪拜。

能出现眼下这情形,再自然不过,这么多的愣头青不肯来。来了的人,怕是看热闹的也居多。

九百多人在校场上纵横排列,曲沉舟缓缓行走其中。

没人知道他要做什么,也没人有心思去考虑——这些人是第一次与这位名满京城的美人靠得这么近。

那身檀色织金衣仿佛一缕柔柔的烟,穿梭在钢铁枪林中,还带着若有似无的香气,仿佛无形的钩子悬在空中,勾得人心蠢蠢欲动。

曲沉舟的身后,是无声的挤眉弄眼。

他恍若未觉,行至半路,忽然站住。

左手边那人全然没料到,一脸放浪的笑刚刚起个头,便僵在脸上,见曲沉舟伸手去他腰间,翻了翻他的腰牌。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正想入非非,这只白皙的手托着漆黑的腰牌,让他不自禁咽了咽口水。

“你叫柳志涛?”

薄言也在,那人自然不敢太怠慢,忙答道:“是!”

“一脸狐媚,腰细腿长屁股翘,干起来肯定比女人还带劲,”曲沉舟面色平和,轻声问:“是你说的吗?”

不知怎的,柳志涛竟头皮一紧。

这混话在酒里说得百无禁忌,可如今在众目睽睽下被正主不知难堪似的说出来,有种莫名的恐惧。

“跟我来。”曲沉舟对他勾勾手指。

他脚步不肯动,想也知道没什么好事。

“身在骁营,令行禁止都不知道?”曲沉舟不勉强他,向两边指指:“把他绑出来。”

被点到的几人面面相觑,也没有动。

“薄言!”

薄言早就看不下去,却明白曲沉舟有自己的主意,要在骁营里站住脚,不可能光靠他在一旁跟着。

他身后的人立刻上前,就柳志涛拉出来,捆在校场的木桩上。

这下柳志涛真的慌了,谁不知道曲沉舟和谁最不对付,这显然是要第一个拿姓柳的杀鸡儆猴。

“曲司天!”他奋力挣扎起来,高喊道:“刚刚那话不是我说的!我冤枉!我跟世子是远亲!您跟世子爷的恩怨不能迁怒旁人啊!”

所有人都暗暗传递着目光。

柳志涛这也是够倒霉,谁能想到曲沉舟居然连半点场面话都没有,就这么毫无顾忌地直接找茬过来。

可这话说出来,柳志涛之后必然没什么好果子吃。

如果曲司天饶过他,稍后柳世子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如果曲司天不听他这套,他里外不是人,怕是更惨。

“什么迁怒不迁怒的?”曲沉舟将擦手的汗巾扔在一边,接过薄言递来的一张长弓,微微笑着。

“说起世子就没意思了。我之前跟薄统领学了几天开弓,现在手还生涩,请诸位帮我掌一眼,我的姿势对不对。”

他的确跟薄言学了没几天,抬起弓时,连弦也拉不满,可周围没人笑得出来,那箭簇直指的,是脸色惨白的柳志涛。

第一支箭果然射歪了,带着风声从肩头掠过,掉落在地上。

“曲沉舟!”柳志涛忽然歇斯底里地挣扎起来:“你敢动我?我可是柳家的人!侯爷和世子不会放过你的!”

曲沉舟低头取箭,漫不经心又叫了一声薄言,听到柳志涛的叫骂声被麻布堵住。

放第二箭之前,他又向前走了几步,摇摆在弓上的箭簇直指着柳志涛。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所谓龙生九子,柳家并非人人忠义,白家也不是个个磊落。

当年柳家遭难,牵连许多分家,挣扎求生是人之本能,可有几人却不惜推人下水,只求保全自己。

而这个柳志涛就是其中的“佼佼者”,甚至以莫须有的诬陷,妄图凭借密告邀功求生,以至于牵连更多无辜。

早在离开别院之前,他就列了几个名字给柳重明和白石岩,叮嘱留心分家中的小人。

这点小事早已被忘到脑后,却没料到有黄油纸及时传进观星阁,包括柳志涛数人往日的言谈错处,写得言简意赅。

无需点拨别的,之后该怎么做,显而易见。

他前世从来只身独战,从未掌管过谁,更别说近千人,自接了两部的牌子后,的确辗转琢磨过,究竟该怎么做。

有人不光善于用人调度,不光比他更了解他,更是将靶子递到了他面前。

所谓杀一儆百,还有比这更好的人选吗?

第二箭呼啸而出,仍是力道不够,斜着插入了柳志涛的大腿根,鲜红色飞溅了半身。

曲沉舟又走近几步,仍是带着那样惑人的微笑。

第三箭穿透了左肋,把人松松地钉在木桩上。

第四箭在丹田下,箭法不怎么样,却准准地废了那东西,四周都是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近半数落空,另一半毫无章法地穿过血肉,刺进木桩里。

薄言起初还惊疑动容,渐渐平静下来,甚至没有一句劝,只让人一次次填满箭筒。

校场上起初还有被堵住的惨叫声,渐渐便只剩下弓弦声响,除此之外,安静得仿佛连呼吸都没有。

曲沉舟终于甩了甩酸麻的手腕,将弓丢在地上,对薄言笑道:“果然好难,看来还是要勤加练习才好。”

薄言瞥了一眼那根血红的木桩,几乎看不出上面还绑了个人。

他挥挥手,让人把早不成形的残尸拖下去,才应道:“曲司天才学了几天,就能射中一半多,已经算是进步神速。”

“薄统领谬赞,”曲沉舟谦虚一声,转头笑道:“让丁将军看笑话了。”

丁乐康的惊愕还僵在脸上,就算是他掌管金吾卫多年,也从没有这样嚣张狂傲。

军中多得是世家子,许多亲族长辈抬头不见低头见,就算犯了军纪,挨棍子的也居多,要人命的极少。

从没有这样一句话就将人虐杀成肉泥。

更何况那可是柳家的人。

“曲司天……”他僵硬地回答:“好箭法……”

“过奖,”曲沉舟勾起唇角,手指一点:“还有三个。”

他指向的,正是刚刚那几个不肯绑了柳志涛的。

这一次,他不叫薄言,只又向那三人身旁几人一抬下巴:“绑来。”

令行无阻,在这样的嚣张无忌面前,没人愿意再受牵连。

那三人被人七手八脚地捆了拖出来,胆子小的,在地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痕迹。

“薄言,我累了。”曲沉舟退了几步,被人扶在椅子上坐下。

“问问他们是不是身患有疾。若是听不见的,就把耳朵割了,若是动不了手的,就砍了手,若是走不了路,就打断腿。”

他向一旁招招手,要了点卯册子,仿佛没听到校场上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看着文书将圈了红圈的三十五人一一抄录下来。

“人都去哪儿了?”他问刚刚的副将。

那副将的脸都白了——曲司天这么百无禁忌,若是说谎生病,自己怕是要代人受过。

他甚至不敢去看薄言的脸色,忙肃立答道:“都……去喝酒了。”

“喝酒吗?也不错,”曲沉舟笑道:“从明天起,你把这三十五个人带去明月楼,每人每天十斤酒,我请客。喝不完就灌下去,七天之后来向我复命。”

副将的余光里瞥着远处掉在地上那几块血淋淋的耳朵,当即回答:“遵命!”

曹侍郎赶到朝房时,时间还不算太晚,需要等些时候才能早朝,便习惯性地去寻座位。

朝房虽然面积不小,可皇上上了年纪,几日才早朝一次,上朝的官员人数更多,摆不下藤椅,放的便都是条凳,去得晚了,就只有站着等的份。

他一眼便瞧到一张条凳上只在两头坐了两个人,中间空出好大一块地方,心里庆幸一声,忙擦了擦汗,一抖衣摆,安稳坐下。

坐下后才看到对面同僚齐刷刷投来的目光,似是有千言万语,却不好开口。

“诸君早……”

话没说完,听到自己右手侧那人也懒笑着向他打招呼:“曹侍郎来得早啊。”

曹侍郎目光还没看到那人,先瞟到斜靠在凳子边上的拐杖,心里咯噔一声,反应过来这是谁的声音,刚刚擦去的热汗全换成了冷汗。

“世子……柳统领也……早。”

知道了右边是谁,不用转头去看,他就能想到,如今坐在自己左手边的是哪位。

前些时候曲司天接掌骁营,可是干了件不得了的事,借着新官上任三把火,差不多算是直接一脚踩在柳重明的脸上。

之后这事居然就这么被皇上压下来了,谁都看得出来,几次争锋,柳世子都没能占到什么好处。

这两个人里,谁圣眷更浓,谁占了上风,不言而喻。

难怪这个地方没人坐,难怪同僚们都以目光示意他赶紧跑。

马上就跑是不可能的,他只能僵硬地转动脖子,挤出一点微笑,向另一人打招呼:“曲……曲司天……早……”

一双潋滟异瞳转过来,冷淡地嗯了一声。

曹侍郎像是坐在冰和火的交界处,半边淌汗半边哆嗦,硬挺了没多久,刚颤颤嗫嚅一句“下官……下官忽然肚子疼”,就被柳重明半笑不笑地呛了一声。

“怎么,见我在这儿,曹侍郎不愿同坐是吗?”

他忙频频摇头:“不是,不是,哪里的话!”

另一边的曲沉舟冷淡地问:“那是因为我?”

曹侍郎深深呼吸几口,当机立断两眼一翻,栽倒过去,终于被人拖抱到另一边。

过不多久,又一人步入朝房,环视一圈,坦然坐在了那段空出的条凳上,从袖子里摸出卷册,不做声地翻阅着。

所有人的目光又落在那人身上,有人极小声提醒:“凌……凌少卿。”

凌河漠然抬头,看着对面飞快的手势,这才想起来看了看身边,平静自若地打了招呼。

“曲司天,柳统领,两位好早。”

坐在两边的两人都嫌恶地扭过脸去,像是什么也没听到,也不应他。

宫里的消息挡不住,谁都知道前些时候凌少卿审讯过曲司天,而对于世子,他们还没那么健忘,会不记得去年在大理寺的刑科民科之争。

这三个人的关系好得起来才怪。

凌河在众目睽睽之下受了冷遇,却是毫不在乎,又低头细细琢磨案宗。

之前有占据条凳两边的两人,众人以为这气氛已经足够胶着,却没想到凌河这么不通人情世故地坐在中间,将这份诡异一鼓作气推到了顶点。

他们面面相觑半晌,才有人真情实感地赞了一声。

“凌少卿,失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