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推塔

树枝上的叶片被夏天催得阔大,却仍遮不住一步步逼近的暑热。

白石岩看着院子里刺眼的白花花日光,就赖在垂花门的阴影下,不想往前走。

这些日子,他来别院的次数远没有从前那么多。

也许是因为忙碌,也许是因为不知如何跟表弟像从前那样没心没肺的相处,也许是不忍心看见表弟日日挣扎着,一次次褪去稚嫩的外壳。

那些新生出来的表皮还能看出血肉模糊。

或者,是因为这别院里少了个人,再没有从前那样的轻松惬意。

有时候,他会反复问自己,如果早知道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如果再来一次,他还会不会同意沉舟的做法。

没有谁能给得出不会后悔的答案,包括他自己。

娘如今常抱着石磬去宫里,陪大姐姐坐坐,回来说大姐姐临盆在即,一切平安。

还特意说过,沉舟每隔几日就会奉旨看望大姐姐,这几个月过得无比顺遂,有沉舟看护着大姐姐,他们都安心。

而且不光大姐姐那边都好,自从围场回来后,他们的步伐陡然加快——齐王外放,景臣封王,重明掌了锦绣营,沉舟不光位极人臣,还得以统领左右骁营。

可沉舟和重明都变了,他们都回不去从前。

柳重明自然也从窗户看到了他,招手叫他过去。

被圈点得密密麻麻的地图展开在书案上,柳重明将笔扔在桌子上,仰头躺进椅子里,长长叹了口气。

“怎么样了?”白石岩问。

他知道重明在惆怅什么——千子塔。

他进宫时偶然遇到沉舟,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问了一嘴,曲沉舟迷茫片刻,只说了两个字。

转机。

没人知道沉舟想要做什么,也许连曲沉舟自己都不知道。卦言越是含糊,越是说明其中的变数越多。

想要得到这个转机,就要按照沉舟说的去办。

白石岩觉得沉舟这异想天开简直是疯了,那可是千子塔。

尤其在得知那些罪生子对于皇上有多重要之后,更是不敢想,千子塔若是倒了,皇上会如何震怒。

更何况,当年再怎么缩小规模,那可是十几层的楼塔,怎么做得到?

可是柳重明更疯,别说只是千子塔,恐怕沉舟让他上天,他也毫不犹豫应下来。

他虽然不知道柳重明都做了什么,却知道自从得了这个吩咐,柳重明连个安稳觉都没睡过,整个人都瘦下去许多。

偶尔几次问起来,回答都是“有点眉目”,却无法知道更多。

曲沉舟以最激烈的方式,将他们带到了风口浪尖,唯一能跟上步伐的,只有重明。

让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娘曾跟重明关上门聊了很久,出门时,重明平静得很,娘的眼睛却红红的。

之后娘说,两个弟弟都是有主意的,就随他们去吧。

“情况还好,”这次,柳重明回答的话终于似是轻松了一些:“幸亏是南边的千子塔。”

“南边的怎么了?”白石岩不解。

“我让人勘验了那边的地形。”柳重明把地图推给他,撑着头,面露疲倦。

“那边选址的时候位置就有争议,据说塔下有地下河道,地基不稳,土质又以砂石为主,建的本来就不结实。”

“当初修的时候就惹很多人不满,山高皇帝远,乡绅们贿赂了工部巡史,将塔修在空旷地上。”

“刚修完的几年里,几乎年年下雨天都要被雷劈上几次,据说之前就倒过两次,没敢上报而已。”

“起初还修得勤快,后来看瞒得下去,干脆就勉强对付,能站着就行。四周种了杉木,才免了雷劈。”

白石岩听得云里雾里:“然后呢?就算再不结实,那也不是人一推就倒的啊。”

“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柳重明笑笑:“杉木不是挺好的么,收购价格抬几倍,多的是人去铤而走险。”

白石岩脑子里终于有个大概的轮廓——供不应求时,必然有人去砍千子塔周围的杉木,这样一来,千子塔又会暴露在平原之上。

而雨季已经来了。

他不由咂舌:“你这也……太舍得下本钱了吧。”

“没人花,我留着钱做什么呢?实在不行,找人冒充匪徒,硬撞倒也不是不行。”

柳重明收了地图,低头看着下面刚写完的纸张,现在已经没有人逼他抄家规,可每天不写上几页,他心里就空荡荡的。

“重明……”

他忙摆摆手,不想让白石岩看到自己这么轻易就失魂落魄的模样,忙赶着说起别的话题。

“而且……石岩,那个千子塔,距离定陵丘不远。”

白石岩心中一跳,他不可能忘记这个地方曾经发生过什么,这是重明长久以来的执念。

“你是说,沉舟选这里的千子塔生事,是为了大哥?难道说的‘转机’就是指这件事?”

“我不知道,不过我……”

柳重明刚想说“我信他”,又自嘲地打断自己,他现在哪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

“不过我想他的卦言不会有错。”

他收拾好东西,跟白石岩一起在廊下的阴凉处站着,不热不冷,他从前常站在这里。

前面台阶下不远处就是地涌泉,原先建起来只为个静中有声。

去年的这个时候,他也是常在廊下站着,看院子里有人提着衣摆,光着脚从地涌泉上踩过去,啪啪的水声,听着清凉惬意。

然后那人在干燥的土地上留下几个湿脚印,又玩不够地踩回来。踩够了水,就在泉水上冲冲脚,湿哒哒地套上鞋子,回头对他笑。

一口整齐的小白牙,一双琉璃似的眸子弯成新月。

他总觉得有趣,多大的人了,怎么像个不懂事的小孩似的。

现在才明白,那不仅是被束缚太久后的释放,也是对他的毫不设防。那人曾把最真最纯的一面给他,把最柔软最易受伤的一面给他。

可是他没有要。

这座别院成了他的囚牢,每一个角落都生着刺。

白石岩小心地看着他:“重明……”

柳重明回过神来,狠狠抹了一把脸,冷静下来:“我没事,刚刚忘了跟你说,派人过去查千子塔的时候,说那一片出了些怪事。”

“什么?”

“当地人说出了鬼怪,看到有树在吃人。”

白石岩不由嗤笑:“山野住民没见识,难免传出什么鬼神怪谈,怕是出了人命案,当地县府办案不利。”

柳重明沉吟片刻,才摇了摇头。

“石岩,我的人也有一个没回来。同行的人说,他们听到惨叫了,但是回头找的时候,只找到帽子,地上的土像是被人翻过。后来听说了那边的说法,不敢久留,就回来了。”

白石岩目瞪口呆:“还有这样的事?”

“我问了九安,他读书多,说在志怪杂谈里的确看过这样的说法。”

“树根下埋过太多死人,若是地势时辰不好,树中生了木精树魄,就会成阴木,根须在地下向有人的地方蔓延。”

“普通的会吞噬过路行人,厉害的还会豢养死人为它捕食。”

光天白日的,白石岩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别吓我,怎么会有这种事!”

“是不是吓唬人,我不知道,”柳重明倒冷静得多:“但是我想,千子塔、阴木还有定陵丘,这三件事放在一起,我觉得,他这是在找合适机会,让我过去那边一趟。”

“你要去?不是说有东西吃人?!”

“生死有命,沉舟不管让我去哪儿,我都去。”

柳重明意识到自己不经意间说出那个如禁忌般的名字,停了一下,才问:“这都是以后的事了,我先提前准备着,打理好锦绣营,免得有人打锦绣营的主意。你今天过来,有事?”

“有,”白石岩想起来:“方无恙让石磊传消息回来,说差不过这几天就能跟江行之他们碰头了。”

“齐王现在怎么样?”

“强弩之末,几方夹击的,他不可能过得了戟平。”

“石磊怎么在外面?”

柳重明蹙着眉,他最近忙碌,的确有一阵子没见到白石磊了。

“没出什么大事,我爹只让他带兵过去看看,当是历练了。”

白石岩顿了一下,又轻声说:“我爹说,沉舟进了宫,娘娘又临盆在即,短时间内怕是不会太平,有个人放在外面,万一有点什么,也好接应。实在不行,石磊也有兵在手。”

最后一句如重锤在柳重明心里砸了一下。

有兵在手……那个时候,如果没有石磊带来的几万精兵,他又怎么可能站住脚跟?

他亏欠了这么多,该用几辈子才能偿还呢?

仍同往常一样,曲沉舟被引入丽景宫中。

还有半个月时间,便是六月初六,柳贵妃即将生产,皇上对这个孩子很上心,令他每五日来一趟丽景宫,次次卜卦不落。

“臣曲沉舟……”他立在围屏外,例行拱手一礼,却在见到围屏后的身影时,喉中一滞,几乎是强撑着一口气,才艰难地说完:“求见……贵妃娘娘……”

“进来吧。”柳清如的声音传来。

他刚转过围屏,便被人一把搂住。

那人比他矮了大半头,双肩抖得厉害,将脸埋在他的前胸,却不敢发出半点抽泣的声响。

曲沉舟弯下身,收紧手臂揽着,将头枕在那人颈窝里,几次放缓呼吸,勉强将眼角的绯红压下。

“娘,”他轻声唤着:“娘,别哭了,一会儿哭花了脸。”

白夫人攥紧他的衣服,哽咽许久,才慢慢止住,抬头仔细端详,摸摸他的脸颊,不知觉眼泪又流下来。

曲沉舟用帕子给她擦脸:“娘,别哭,我在这里过得很好。”

柳清如也在一旁笑着劝:“姑姑,没发现沉舟比去年长高了不少吗?该高兴才是。”

“是,”白夫人拭泪,勉强露出笑意:“是长高了不少,已经像个大人了。你现在独当一面,比你哥哥们出息多了,娘高兴得不得了。”

她的泪涌出来,将曲沉舟前前后后看了几遍,才轻声问:“沉舟,腰上……长好了么?”

曲沉舟僵了一下。

很早前,柳清如就曾给过玉麟膏,他没有要,也知道这些关心着自己的人都想问,却又不敢。

那处胎记没有长好,手指抚上去,凸凹起伏,一个“明”字。

这个字,这个人,是他无法堪破的执念。

“娘,”他轻声回答:“过去的事……就不回头了。”

白夫人不再多问,知道他在这里逗留时间不该太久,又说了几句,便被宫女扶去内室歇着。

“娘娘。”

他定了定心,为柳清如卜卦才是当前最要紧的事。

虽然宫中的阴私伎俩因为忌惮他的存在而有所收敛,可这个孩子事关重大,难保不会有人铤而走险。

“不吉的卦言——醉骨香。切切提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