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沉舟?”慕景昭正要高喊,被柳重明的目光拦住,忙压低声音:“重明,我这边生死攸关呢,你别跟我开玩笑!”
柳重明脸上没有半点嬉笑。
“正是因为王爷如今生死攸关,才该好好想想,我的话究竟是不是开玩笑。”
他提醒:“曲沉舟这个人,我比王爷更了解。他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心比天高,从不肯屈居人下。王爷可曾对他有非分之想?”
慕景昭赧然。
“曲沉舟进宫之后,王爷有没有纠缠过他?”
这个问题不用回答,两人都知道答案,慕景昭心里发虚:“就是摸摸手蹭两下而已,不至于吧……就因为这点小事?”
“他心思敏感,对他来说什么都不是小事。论起狠字,你我都不是他的对手,没见我也在他手里几次吃亏,更何况,皇后娘娘也与他私怨颇多。以他长于卜卦的天分,想要说动太后,太简单了。”
慕景昭听得瞠目结舌,陡然大怒:“好个贱人!给他三分颜色,居然还想欺辱到我们头上!重明!咱们这就跟去皇上面前跟他说道说道!”
“王爷冲动了。”
柳重明拦着他:“王爷想去皇上面前说什么?就只靠我刚刚说的几句,皇上肯信吗?”
“说出来不怕王爷笑话,我这次离京,差点没命回来。”
慕景昭一惊:“怎么?”
“我们几经凶险得到至宝,丁将军甚至身死,曲沉舟为了独占功劳,推我掉下悬崖,我九死一生回京,想在皇上面前讨个公道,可皇上一心护着他,说他也不是有意的。”
慕景昭慌乱起来:“皇上……皇上……真的被曲沉舟迷了心窍不成?我从一开始就觉得他是个狐狸精变的!人怎么可能生得那么好看!”
“重明,以前是我错怪你了,还以为是你严苛刻薄,现在想,他从一开始打的就是背叛你的心思,我的错!我眼瞎!”
“那我们怎么办?现在怎么办?”
他一把抓住柳重明的手。
“重明,我终于明白你的意思了,肯定是他记恨我,对太后说了什么,让太后仇视我和母后!我们该怎么办!他在皇上身边,蛊惑皇上给他撑腰,皇上已经听不进去我们的话了!”
“妖物惑乱朝廷,不能留他,”柳重明眉宇间也都是焦虑:“否则就算逃过这一劫,他还会再生事端,今天是你宁王唐家,明天就轮到我柳家。”
慕景昭起了同仇敌忾之意:“无耻贱人!□□,岂能容他横行!”
柳重明苦笑:“可是能怎么办呢?他连白石岩都能从我身边拉走,不是我说什么,如果不是遇到眼下这事,恐怕王爷也不会站在我这一边。”
慕景昭细想起来,果然是这样,又惊又怕。
“那……我该怎么办?皇上被他蒙骗,难道就信了是我杀了太后吗?我母后呢?我舅舅呢?”
“娘娘和唐侍中始终在为王爷据理力争,可……”柳重明为难犹豫半晌,才说:“可王爷与太后之死脱不了干系,最好情况恐怕也是外放封地。”
“我我我走……”慕景昭忙点头,又在柳重明的目光里惊恐地反应过来。
封地不是想去就能去得了的,慕景德就是前车之鉴。
“重明!”他彻底慌了:“救我啊!难道你就眼睁睁看我没命?”
柳重明在屋里踱了几步,欲言又止。
“重明,你说你说!我还信不过你么?”
“王爷……”柳重明在他耳边低声道:“如今一切关键都在曲沉舟身上,他只要还在,皇上就听不进去我们的忠言相劝。”
“那是要……”慕景昭目光闪动,做了个向下一切的姿势。
柳重明摇头:“太后的风波还没平息,他若是被行刺身亡,皇上怕是要大动干戈,更是什么也听不下去,到时候谁也别想全身而退。”
不等人发问,他轻轻吐出两个字:“兵谏。”
慕景昭呆了呆,竟没有想象中大呼小叫,食不知味地木然吃了几口。
柳重明也不催他,去门旁边向外看着,把风似的,良久才听到身后的回应。
“重明,我觉得你说得对,”慕景昭的声音小小的:“可是怎么做?我连出宫都不行,什么都不会,更别提带兵打仗了……”
“还有我啊,否则我怎么会想办法求皇上开恩,来见王爷呢?”
慕景昭茫然:“怎么做?”
迎着他懵懂的目光,柳重明心中竟有一丝不忍,可宁王是被唐家推在最前面的壁垒盾牌。
宁王虽然无辜,唐家却半点都不无辜。
宁王不死,连皇上也不敢撼动唐家半分。
姐姐派人来找他要绣品花样了,梅花——皇上这是已经心中有了打算,宁肯为岚儿封王,也不会将十里亭的兵权交给他。
到底还是曲沉舟猜得准,十里亭的兵权若是落到怀王手里,那就是悬在头顶的剑,不知什么时候会掉下来。
换句话说,皇上想以他做刀刃,割掉唐家这个心腹大患,却不光想轻飘飘打发掉他,还要堂而皇之地把柳家和怀王摆在擂台上,看着他们争得头破血流。
这如意算盘也打得太好了。
十里亭扼守要道,必然不可能被撤去,那就在送给怀王之前,将利刃锤成废铁。
接下来就看沉舟的了,而他只需要演好自己的一部分。
“王爷,刚刚我也说了,曲沉舟与我仇怨更大,这次是唐家,下次就是柳家,王爷若趁这个机会兵谏,我柳重明必然不会置身事外。”
“我在宫中还有些可用的人,待入夜之后,可以送王爷悄悄出宫,王爷让那边的唐将军去城外迎你,天亮的时候,您就能出城与唐将军会合。”
“到那时,王爷在外,我领锦绣营在城里接应,一起向皇上请命!”
“王爷放心,不光皇后娘娘会支持您,还有唐侍中、我爹、白大将军还有满朝文武,都会站在我们这边!皇上只能杀曲沉舟平息众怒!”
“除奸佞,清君侧!斩曲沉舟!”
慕景昭被说得热血沸腾起来,抓耳挠腮起来,恨不能马上就到天黑,转了几圈,又很快冷静下来。
“重明,我出宫之前,能不能安排去见见母后?”
柳重明叹口气:“因为王爷的事,如今皇上和娘娘正闹得僵,看得紧,王爷这是想要自投罗网吗?那就不要牵累我了。”
慕景昭惭愧,又问:“我怎么才能让唐将军及时迎我呢?重明帮我送个信儿好不好。”
“义不容辞,”柳重明从袖子里摸了炭笔,看着慕景昭急忙忙地撕了内襟写字,提醒道:“王爷可有什么随身信物,否则也不好让唐将军信服。”
这让慕景昭为了难,他本来是进宫赴宴的,哪想过这么多。
“那你能不能让人去我府里……”
“王爷府上已有重兵看守,我不好派人前去翻找。”
慕景昭急得团团转,只一转念,倒让他想起来什么。
“曲沉舟!曲沉舟那儿有我一块腰牌信物!快去帮我拿回来!那东西在他手里一定会拿去害人!他下午不在宫里,你去他那儿翻!”
柳重明犹豫一下,也是为难,却还是应下。
“王爷放心,我想办法去取来,不过这样一来,怕是要耽搁些时间,今天是来不及了。”
“不要紧,不要紧。”慕景昭将写完的密信小心叠起来,千叮咛万嘱咐:“重明,千万要早点回来啊!我等着你呢。”
柳重明下了台阶回头看时,还能看到窗纸上被捅了个窟窿,有人在里面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竟忍不住有种兔死狐悲之意。
上一代的恩怨早在宁王的骨血里扎了根。
若慕景昭是个公主倒也罢了,偏偏生为嫡子,皇上从未想过继承大统的嫡子。
皇后当年踩着别人的尸骨光耀唐家的时候,也许从没想到,皇上早已埋下蚀骨的毒。
为君之道,为臣之道,本不该如此。
几十年的波谲云诡,也该偃旗息鼓了。
“皇上……”有人跪在外间的阶下。
棉帘向两边卷起,虞帝慵懒的声音传出来:“沉舟,这么晚了,有什么要紧事不能明天说?”
曲沉舟的额头抵着地:“臣知道不该深夜惊扰皇上,但臣有事密告。”
里间咳嗽了几声,许多轻轻的脚步声向门外移去,直到于德喜的衣摆从他身边走过,身后传来门合拢的声音,屋里才彻底安静下来。
“什么事,说吧。”
曲沉舟向前膝行几步,低声说:“皇上,今天下午,臣在宫门处遇到世子。”
虞帝嗯了一声,问:“你们又吵起来了?”
“臣谨记皇上教训,没有与世子争执,只是世子……”曲沉舟轻声说:“臣为世子卜了一卦——明日午时后,宁王举兵。回到阁中后,臣发现宁王从前送臣的腰牌……不见了。”
这卦言如此清晰,任谁都无法在听到“宁王举兵”时冷静,虞帝却仍是冷漠嗯了一声。
曲沉舟微微直起身,说得更明白:“皇上,世子要协助宁王外逃,举兵一事……不可小觑,还请皇上尽早定夺。”
过了许久,才听到虞帝一声轻叹:“沉舟,你比朕想的还要聪明,居然也敢跟朕耍起心眼、试探起朕来了?”
“臣不敢,”曲沉舟俯身:“臣来之前也不过是猜测,只是皇上的话才让臣知道……”
他不说下去,两人都明白后面的话——让臣知道,皇上是知情的。
虞帝笑一声,问道:“沉舟,你自以为什么都看得明白,就不怕惹来杀身之祸吗?”
“得遇皇上前,臣无依无靠,无牵无挂,唯有皇上是臣唯一的牵挂依靠,臣的一切皆交给皇上,无惧生死。”
曲沉舟的声音轻柔平静,像一根羽毛似的,撩拨着黑暗里的贪欲。
“世子干系甚多,而臣孤身一人,所求甚少,不过是皇上垂怜顾惜,求皇上庇护于臣,再不受人欺辱而已。”
“臣愿为皇上出生入死,无怨无悔。”
“锦绣营可以为皇上做的,臣也一样可以由皇上驱使。”
虞帝在他坦然赤城的剖白中愕然片刻,想赶人出去的话被咽下,漠然问:“你能做什么?”
那只轻巧的木蝴蝶飞向内室,停在锦被上,扑闪着翅膀。
“十里亭驻军今日可被宁王所用,明日同样可被他人所用。”
“这一次起兵能被握于指掌之中,下一次却未必。”
“不止是十里亭驻军,还有南北衙、白家掌军……”
曲沉舟缓缓抬眼,异色妖瞳如炬。
“臣可为皇上杀一儆百,让宵小之辈再不敢起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