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相望

白石岩踩着厚厚的积雪出了宫,还没来得及过桥上马,看到远离下马石的街角处停着熟悉的马车。

车里的人早已等得焦急难耐,不等他另只脚在车缘上磕磕雪,就把拉住他:“二叔进去了?怎么样?”

“这不是刚进去么,我也不知道怎么样。人平安接回来就比什么都好,之后的就步步挨着打算。舅舅也跟着起了,咱们在这儿等着吧。”

见柳重明眉头不展,他又安慰道:“是沉舟把人接进去的,好歹皇上肯听他的话,有他在旁边帮扶着,你就信他好了。”

提起这个,柳重明更放心不下了。

“石岩,你看不明白吗?这次怀王出手撒网,要为难二叔和景臣是方面,我怕他的眼睛主要是盯着沉舟。”

白石岩放下棉帘,在这话里愣了片刻:“怎么?”

“怀王哪是肯直吃亏的人,丁乐康死,金吾卫落在沉舟手里,我又好好地回来,现在后宫是姐姐为尊,里外里得了好处的,除了柳家,就是沉舟了。”

“他就算再想不明白,也该怀疑到沉舟了。”

“之前沉舟为娴妃娘娘卜卦,结果是‘宁和’。沉舟说他没有说谎,可这结果不是怀王想要的,恐怕就对沉舟更不利了。”

柳重明烦恼地捏着眉心,问道:“你刚刚见到沉舟,他有没有表示什么?”

“没有,”白石岩不敢大意,细想了下,还是摇头:“他只瞟我眼,还是主要注意二舅,我看他像是不着急的样子,正打算出来安慰你呢。”

柳重明挑开棉窗帘,高耸的红色宫墙被斜飞的雪絮切割成碎片,没有人知道里面究竟正在发生什么。

白石岩在车里翻了酒出来,给他递杯:“唐家那边都处理完事了?”

“差不多了,”他慢声应:“天家无情,皇上连宁王和皇后都舍得出去,怎么肯给唐家留什么活路?从前对柳家是这样,如今对唐家也样。”

白石岩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日夫妻百日恩,何至于此?”

“什么恩不恩的,为了这个位置,皇上连对亲生母亲都下得去手,如果不是中间隔着个太后个宁王,他们早就翻脸了。”

柳重明也心中感慨,没想到他从前和曲沉舟梳理出来的“故事”,距离真相也许并不远,否则怎么会打得动太后?

白石岩自然也后知后觉地听两个弟弟说起,才明白过来这中间的关节。

“那你说,太后这么多年知不知道?知道多少?知道的话,怎么还能好好地活这么久?”

柳重明揉了揉太阳穴,只能靠说说话来分散些注意力。

“太后自从钦定为太子妃,这么多年什么没见过。如果没有怀疑,是什么支撑她活这么久?”

“皇上皇后又想用她威胁对方,又怕逼急她。三方制衡,正好稳固。”

“她也定不甘心。这次如果不是沉舟,太后就算是用性命拖住宁王,唐家早晚也会把宁王保下来。”

白石岩听得心惊肉跳,沉默了半晌才挤出半句:“何至于……”

接下来便只有雪随风落的声音,等待枯燥煎熬,他们都坐在窗边,看着飘絮越下越密,只给宫门留了个影影绰绰的形状。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忽然挺直身,看见有人影飞快地穿过茫茫白雪。

七八名骑兵,马蹄声激烈,毫不停歇地从马车边飞驰而过。

等柳重明抢到门边掀开棉帘时,只能看到为首那人身雪白,似是与风雪融为体。

白石岩挤过来,忙着问:“左骁营!会是抄查吗?”

“不是……”柳重明缓缓摇头:“如果是抄查,不会是这么几个人,更不会让沉舟去。再等等看。”

他稳如磐石,言语笃定,让白石岩也安心下来。

如今也只有耐心等待。

过不多久,长街的另头有马车的影子穿过风雪,飞快靠近,在距离他们不远处停下。

车上下来的人影看得清楚,是几名妇人和几个年轻孩子,低头跟着曲沉舟几人,消失在宫门处。

“是二舅家的偏房和几个儿子。”白石岩说。

柳重明心中动了动,隐约有个猜测,本该可以松口气的猜测,却心头压抑得无法呼吸。

傍晚时分,风停雪止,才在宫门处见到了他们等的人。

白石岩当先掀了帘子跳下去:“大舅!二舅!”

柳维正没有说话,倒是柳惟贤招呼他们:“怎么都来了?平时没见你们这么勤快给我接风呢?”

柳重明看眼后面送人出来的曲沉舟,也跟上来叫道:“爹,二叔。”

“回去吧,”柳维正看着弟弟送家眷上车,又示意柳重明那边的马车:“惟贤,起走吧。”

风雪已停歇,马车里的炭火烧得闷热,略略掀开帘子,只能听到车轮将散雪碾压结实的声音。

柳重明坐在最靠外的位置,看看街上无人,才问:“娴妃娘娘还好吗?”

“还好。”柳维正简单回答,将解释的权利交给弟弟。

“她没事,”柳惟贤想想,又笑着补充句:“你们放心,我也不会让她有事的。”

见两个小辈都神情严肃地看过来,他不在乎地笑笑:“不是什么大事,你们这么盯着我,我倒紧张了。”

柳重明是真的放心不下:“二叔,你还好吧,皇上那边……”

柳惟贤摆手:“你二叔虽然把老骨头,帮不上你们什么大忙,肯定也不会给你拖后腿。老董那边,我给你看着……”

“二叔!”柳重明忙打断:“他既然在这个时候敢来,账目上怕是做得万全,你这边刚刚有过麻烦,千万不要生事,拖上阵子就好,我们来想法子。”

柳惟贤呵呵笑,拍拍他的肩,感慨声:“还是年轻。”

行至半路,柳惟贤还是没有跟他们继续走下去,自己先下了车,只是下车前,又向柳重明多说句。

“重明,我们这帮老的倒还好,你留心你的那位小朋友。”

柳重明神色凛:“他怎么了?”

“今儿景臣也在,”说到这个名字,柳惟贤停了下,才继续说道:“曲沉舟几次说看不出什么。皇上虽然没说话,但看着神色就不好。”

柳重明想得到,景臣是推沉舟上去的人,哪怕沉舟说的都是真话,不符合皇上心意的时候,皇上难免会颇多猜测。

“盛极必衰的道理啊,”柳惟贤感叹声:“皇上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要求难免就多了,也没有从前那么好满足了。你得了空,提醒他少开口吧。”

不知是因为这话,还是空了个位置,车上忽然冷清下来。

白石岩终于得了说话的机会:“大舅,这个事……真的就这么过去了?”

他们得了消息之后,可是连沉舟都紧张得不行。

“过去了。”

柳维正在下车前把话说得更加明白。

“你二叔这边能压下去肯定出乎那边的意料,既然对方已经出手,就不会停下来。”

“清如和小王爷这边,我会看顾好,不用你分心,但是你也要动作快些。”

“沉舟是重中之重,看对方这动作,要识破他是早晚的事,你定要保护好他。”

两位长辈讳莫如深,柳重明摸不到头脑,只能暗自庆幸,连着几天没能跟曲沉舟碰头,却没想到能很快从宫里得知内情。

天下没有密封的墙,更何况皇上也没有下令闭嘴。

柳重明踏着吱嘎作响的楼梯上楼,还没来得及抖下披风上的雪,便听到前面厢房里发出巨大的声响,像是什么人摔在地上似的。

紧接着,慕景臣阴沉着脸,从里面出来,在与柳重明迎面见到时,脚步停了片刻,嘴唇翕动,似是要说什么,却又咽回去,匆匆离开。

柳重明挑帘进去,果然见有人捂着脸跌在地上,众人正七手八脚地把他扶起来。

“怎么了?”柳重明将披风丢给旁人,也伸出手:“王爷那么好的脾气,你怎么惹到他了?”

那人就着他的手,龇牙咧嘴站起来:“我也没说什么啊,大家伙儿不是都在谈吗,前些日子柳尚……”

他话说半,有人狠狠在后面戳他下,他才陡然抬头看清来人是谁,登时面如土色。

“柳什么?”柳重明笑容温和,扭着他的手不让人走:“刚刚在说什么,说来听听,让我也乐呵下。”

那人刚刚说起这话,原本是想讨好下敬王,可不知怎的,马屁拍到马腿上,眼下更是知道不能在这位面前提起。

“要不要我替你说?”柳重明忽然暴起拳打在那人脸颊上,又将人拖回来:“我替你说的话,罪加等——选个吧。”

那人连声也不敢多吭声,知道今天逃不过,只能遮遮掩掩地捂着脸,低声嗫嚅。

“刚刚是说,原原来柳尚书那个不行……平时去……欢场也……只能看不能干,连连连……家里的偏房都养得干净,儿子也不是他……”

柳重明脚踹在他胸前。

那人猝不及防仰面跌过去,倒在撞翻的桌椅中间。

“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连偏房干不干净都这么明白,你又是哪个旮旯里的臭虫?”

柳重明刀子样的目光从众人身上缓缓划过:“今天人来的还挺多的,那正好帮我把话传出去——再让我听见有谁闲着嚼舌根,记得把脖子洗得干净点。”

他摔门离去,在走下楼梯的时候,脚歪,踉跄下。

其实虽然二叔没有说,可他知道,传出来的是真的,若非如此,皇上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善罢甘休。

而且不仅仅是真的,也许很久很久以前,在与娴妃娘娘情难自禁之后,二叔就担心百密疏,有天会被人拿出来做把柄,陷娴妃娘娘于万劫不复,早早就做了打算。

头钻进马车后,他用衣袖盖住脸。

那个在外人看来流连花丛的二叔,在受到来自亲人的指责时,仍只是笑笑,没有半句辩解,却会在年次的中秋宴上,小心收起放浪的模样,只为与娴妃娘娘见上面。

——这些年我过得很好,也望你好。

“她没事。”

“你们放心,我也不会让她有事的。”

柳重明想起二叔坦然的笑,忽然好想见到曲沉舟。

本以为已经手染鲜血地走到这步,真的能够心如铁如,不为任何事所动,可如今还是有个人在身边,能抱抱。

怀王这招撕裂的岂止是二叔的颜面。

“王八蛋……”

他忽然拳擂在车壁上,捂着脸的衣袖已被濡湿。

“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