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开进县公安局大院, 罗家楠下车前反复深呼吸调整心情,淡化一路上不断出现在脑海中的记忆。推门下车, 他冲立于门口等他的县刑侦大队队长张铁英招招手,迎着对方走去。老张同志岁数和陈飞差不多,也是中专毕业就进公安系统了,干了三十多年警察。由于常年偏安于小县城没碰上过几次大案要案,对这一次的女尸案极为重视,尸体还没送进停尸间,已经散了一百多人手下去排查尸源。昨天接到的协查通报,对比过后他感觉手头这具女尸很像重案组要找的周洵, 赶紧打电话通知对方。
在外面办事, 罗家楠一向装的跟个体面人似的, 嘴角一勾手一伸,客气道:“张队,辛苦了,大热天的还亲自来接我。”
“哪的话, 比不上你们年轻人有干劲啊,三百多公里说来就来了。”握了握手, 老张同志挑眼朝他身后看去, 诧异挑眉,“就你自己?”
“是,这不上面限期一个月之内破案, 全散出去干活了。”
“呦,那你这副队长当的, 不成光杆司令了?”
“嗨,别说副队长了,我们头儿都得一个掰八个用。”
俩人边聊边往办公楼里走, 就听张铁英感慨道:“老陈能干啊,头前还说来我们这当局长,到底没来,可能是庙太小,人没看上吧。”
在自家那一亩三分地里关起门来,怎么脸红脖子粗的嚷嚷都好说,在外罗家楠必须维护自家老大的口碑:“不会不会,他啊就是离不开重案组,别说下沉到区县做局长,省厅调他都不去,给厅长气得指着他鼻子骂他不识好歹。”
“哈哈哈哈,就老陈那脾气,还不得跟厅长对着骂啊。”
“可说呢,回来就挨一处分,给我们局长差点气进医院。”
“不管怎么说,他有那份底气。”张铁英说着,朝楼道尽头把角的一间小屋指去,“就那,你先等下,我让法医把尸体挪出来。”
“没事,我进去帮着搭把手。”据罗家楠所知,这里没建解剖室,解剖的活儿得去殡仪馆干,停尸房倒是有一间。法医都是兼职的,有需要就从别的县调。
张铁英没拒绝他的好意,抬手敲敲小屋淡灰色的铁门,没等里面人应声,拧开门把手推门进去。屋里温度极低,一开门罗家楠就感到一股冷空气迎面扑来,体感温度大约在四到六度之间,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立刻爬满寒栗。大功率制冷系统的风扇嗡鸣声令人莫名烦躁,跟这比起来,市局的法医办简直是五星级水平。
就这么糟糕的工作环境里,居然还有人在此坚守。那人背对门口而立,面前是仅有六个抽屉的停尸柜,厚厚的冬季制服外套下露出白大褂的下摆,低着头,看样子似乎是在写记录。
听到开门声,那人回过头,镜架上反了道日光灯管冰冷的白光。罗家楠正忙着往身上套冬季制服外套御寒,没看对方的长相,衣服套一半,偏头猛打了个喷嚏。
“好久不见,罗警官。”伴随着似曾相识的嗓音,一块男士手绢递到罗家楠跟前,“正好,这手绢是你当年借我的,今天,物归原主。”
“??????????”
罗家楠惊愕抬脸,捂着鼻子挡住要流不流的鼻涕,说话声囔囔的:“小夏大夫?你怎么在这!?”
“老师安排我来这边接案子,真巧。”夏勇辉冲他淡淡一笑。
正想给俩人做介绍的张铁英左右看看,嘿嘿一乐:“熟人啊?正好,那就不用我多废话了,那个小夏啊,你把五号抽屉的——”
“不是周洵,我已经确认过了。”
就着话音,夏勇辉按下把手拖出抽屉,将零下十六度低温保存的尸体展现给罗家楠:“虽然尸体容貌和协查通告上的照片很像,但从照片上看,周洵很明显做过开眼角手术,而这具尸体没有,所以,这不是周洵。”
张铁英皱起眉头:“小夏,你昨天怎么不说啊?害罗副队白跑一趟。”
“我也是刚才复检时才发现的。”夏勇辉无意与他争辩,心说昨天您看到协查通告就跟发现新大陆似的,都没问过我的意见就蹦跶去给重案组打电话了,我能让你再返回去抽自己的脸么?
正跟旁边擤鼻涕的罗家楠听了,大概明白其中的缘由,赶紧抹了把鼻子打起圆场:“没事没事,不白跑,小夏大夫是我朋友,好久没见了,正好中午一起吃个饭,叙叙旧。”
满心都是谎报军情的愧疚,张铁英闻言立刻接下话:“成,对面新开一湘菜馆,中午就那了。”
罗家楠推辞道:“别麻烦了,张队,您忙您的,我带小夏大夫跟旁边那小吃店凑活一顿就成。”
来办事还蹭吃蹭喝的,容易让人说重案组的闲话。要不是遇见夏勇辉,罗家楠连午饭都没打算跟这吃,回去的路上到高速休息区解决,既方便又不用搭人情。
“别介啊,你说你难得来一趟,连顿饭都不招待,这让别人怎么看我们县公安局刑侦大队啊。”张铁英仍是老派作风,人到家门口了,饭都不管,没那个道理。
夏勇辉也劝道:“张队,我们自己解决就行,刚还听小马在走廊上找您,说泗河镇的那起故意伤人案,嫌疑人要翻供。”
“翻供?翻他妈——”当着罗家楠的面,张铁英不好发脾气,生生把后面那串国骂咽了回去,气恼地搓了把头发,“就没让人省心的时候!那个罗副队,我不招呼你了啊,有事儿给我打电话。”
“行,您忙。”
罗家楠客气点头,目送张铁英背着手气哼哼离开。等脚步声逐渐远去,他回头看向夏勇辉,似笑非笑地问:“你还真当法医了?”
“见习法医而已,还不能独立出具尸检报告。”夏勇辉点点头,视线顺着罗家楠攥着手绢的手落到无名指的戒指上,“你结婚啦?”
“啊。”
“和……祈老师?”
“嗯。”
罗家楠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借着揣手绢的动作将左手藏进裤兜里。几年前的一起案子里,他认识了在医院呼吸内科工作的夏勇辉,替对方解决过医闹纠纷。在此之后,夏勇辉曾一度被列为凶杀案嫌疑人。当时他坚信夏勇辉是无辜的,但是祈铭不这么认为,因为根据手头的证据,夏勇辉的嫌疑最大,俩人为此还大吵了一架。其实罗家楠也说不出自己坚持的理由为何,大概是职业生涯练就的第六感吧,他觉着。
后来虽然证实了夏勇辉是无辜的,他也很想交这个朋友,但对方突然单方面和他断了联系。鉴于祈铭对夏勇辉的好感度很低,他没上赶着追问缘由,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那时夏勇辉说自己想要当一名法医,几年未见,还真朝着目标迈进了。
面对面戳着,恼人的嗡鸣让罗家楠有些无措,偏头看了看冻得发蓝的尸体,没话找话问:“那这个……怎么死的?”
“自缢。”夏勇辉顺手把抽屉推回去,呼吸间已见白雾,“你去外面等吧,这里太冷了,我写完记录出去找你。”
罗家楠吸溜了下鼻涕:“那我去隔壁的小炒店等你?”
“好,待会见。”
“待会见。”
给制服外套脱下来挂到门口的挂钩上,罗家楠搓着胳膊退出停尸间。真他妈够冷的,好在他火力壮,跟太阳底下晒两分钟就缓了过来。
大约四十分钟后,夏勇辉出现在小炒店门口。脱去白大褂和制服外套,他看着和罗家楠记忆中没什么区别,还是那清瘦的身材,素白的脸,只是眉间多了道浅浅的皱痕,不知是因为死状各异的尸体看太多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罗家楠招呼老板点菜,特意点了份热汤给对方驱寒。
几口热汤下肚,夏勇辉脸上恢复了点血色。他又看了眼罗家楠手上的戒指,问:“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会知道你和祈老师的事?”
“那天在医院,我看见你在安全通道外面了。”罗家楠叼出根烟,正想点,忽然意识到什么,问:“不介意吧?”
夏勇辉无奈的笑笑:“我支持禁烟,但接触的警察多了,我发现……根本禁不住。”
“嗨,靠这玩意续命呢。”
“啪”的弹开火机,罗家楠抽了口烟,朝旁边呼出股烟雾,说不上什么滋味的摇摇头:“后来你把我的微信好友删了,我就想,可能是你看见我亲祈铭了,介意我俩这种关系,所以……”
“不,我不介意。”夏勇辉低头搅着碗里的汤,语气稍显落寞,“我是怕……祈老师介意我。”
罗家楠讪笑:“嗨,他能介意你什么啊,那天他是为赵副队进ICU的事儿有点着急上火,跟你说话语气冲了点。”
“怪我,不该光想着让你安心,往轻里描述病情。”叹了口气,夏勇辉苦笑着,“其实结业之前我想往市局法医办发实习申请来着,但考虑到祈老师对我的态度……我……没好意思。”
“那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肯定够格,赶紧发,他跟高仁俩人真忙不过来。”罗家楠想的简单——多个人手媳妇儿就不用那么累了。
“等等吧,”出于被肯定的感激,夏勇辉没直接拒绝罗家楠的好意,“老师手头还有几个案子,我想多跟一段时间,再积累点经验……要说做法医真和当医生不一样,当医生是为病人处理身前事,法医呢,则是为死者还原死亡瞬间的一切。”
“嗯,祈老师也这么说。”罗家楠掸掸落在裤子上的烟灰,朝老板刚放下的盘子指了指,“你先动筷子,我抽完这根儿就吃。”
“少抽吧,一点好处也没有。”夏勇辉说着,把凉拌木耳往他跟前推了推,“吃这个,清肺。”
就着动作,罗家楠注意到他左手光秃秃的,随口问:“你还单着呐。”
“嗯……在学校里谈了一个,分了。”
“同学啊?”
“不是,是法医物证学的讲师。”
“哦,干嘛分啊?”
“相处下来感觉不太合适。”
“你这好脾气还有姑娘不喜欢?”
迟疑片刻,夏勇辉抬起眼:“男的。”
“??????????”
执烟的手顿在半空,有那么几秒,罗家楠感觉自己的表情僵在了脸上。信息量有点大,他干巴巴地冲看向自己的夏勇辉笑笑,转脸借挠痒痒的假动作搓平皱起的眉头。
——怪不得祈铭当时那么介意夏勇辉,合辙是怕我脚踏两条船啊。
某人脸大的想着。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