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听法医的专业建议, 在场的也都能看出第五具骸骨处于儿童时期,只不过看不太出来年纪。祈铭闻声回身, 蹲下,视线在那堆骸骨上逐一梭巡。
少顷,他拿起段一端略有缺损长骨,朝后伸过手。高仁见状立刻递上装有蒸馏水的喷壶。少量喷了些水在长骨末端冲去泥尘,祈铭对光看了看,吩咐高仁记录:“根据干骺端骨纹理疏密程度判断,5号骸骨属于六至七岁骨龄的儿童。”
话音未落,就听围观警员堆里响起片叹息声。越小的孩子遇害越容易引发旁观者的惋惜, 有学者提出这种心态源自于动物保护幼崽的本能, 无论是不是自己的孩子。
罗家楠心里挺不是滋味, 转头想和吕袁桥念叨两句,却发现欧健不知道什么时候挤到了自己旁边:顶着俩红眼圈,嘴唇紧抿下巴微微发抖,眼瞅着跟要哭出来一样。
“上一边儿哭去, 别在这丢老子的人!”
低声凶了他一句,罗家楠回手给眼眶过浅的菜鸟推出人堆。往后退了几步远离人群, 欧健抬胳膊蹭了下眼角。这时旁边递来张消毒面纸, 同时响起善意的叮嘱:“别用手擦眼睛,腐尸周围的土壤含有大量腐败菌,容易造成黏膜感染。”
接过纸巾擦手, 欧健感激的冲夏勇辉点了下头。刚去围观骸骨挖掘工作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这位法医。山坳里环境潮热,夏勇辉一直在坑里干活, 衣服湿的能拧出水来也没见他上来歇口气,直到把最后一块细小的指骨从纱网里筛出。
欧健打从心底里尊重敬业的人,无论是何行业岗位。虽然有点怕罗家楠, 但每每看到那哥们困得吃着吃着饭能一脑袋扎饭盒里、接到线索进展电话又立马原地满血复活的样子,绝是发自内心的钦佩。
人一多,简易帐篷里出奇的热,廖静开始往外轰人:“都别在这围着了,该干嘛干嘛去,给法医腾点地方……许杰!你赶紧安排人送邹先生回去休息!”
在所里被称呼为老师的人忒多了,像邹筱筱这样的业界泰斗,为做区别,旁人都尊称她为“先生”。
“不急不急,我再待会。”邹筱筱朝她抬抬手,转头望向祈铭:“祈铭是吧?我听说过你。”
听廖静喊“邹先生”,祈铭已明了对方的身份,随即起身敬道:“是我,您好,邹先生。”
“你看东西很准呐,果然如传闻所言,年轻有为啊。”邹筱筱带了将近三十年徒弟,桃李满天下,看到后辈青出于蓝,由衷欣慰。
受到德高望重的业界前辈称赞,祈铭宠辱不惊,微微颌首以表谢意:“您过誉了。”
“哦,对了,之前小夏跟我说,错过了你的面试邀请,不好意思啊,那段时间他跟我在外地出差。”
“不着急,等忙完这案子,择日再谈。”
祈铭刚听高仁说夏勇辉是跟着邹筱筱一起来的,心里拧出个问号——跟邹先生混,接的都是省厅重点监督的案子,为何还来市局面试法医助理?
邹筱筱淡笑道:“还择什么日啊,这案子就让他跟着你,行你就留下,不行还给我退回来。”
“邹先生您带出来的学生,怎么可能退……”高仁话说一半突觉旁边射来道瞪视,大热天的竟然打了个寒战,赶紧脚底抹油——开溜,“你们聊,我先去那边弄编号。”
“老师您回去休息吧,这有我们就行。”一直在旁边当背景板的夏勇辉及时出言,化解变得莫名尴尬的气氛。
确实不是年轻的时候了,车马劳顿加熬夜,邹筱筱面上疲态已现。和祈铭说了几句自己的经验建议,她跟着许杰派来的两位警员上坡,先行回宾馆休息。目送前辈离开,祈铭转头将视线投向夏勇辉,语气不带任何情绪的安排起工作:“你负责刚挖出来的五号骸骨。”
“好。”应下话,夏勇辉稍作停顿,说:“祈老师,刚在五号骸骨的挖掘过程中,我发现个问题。”
“说。”
言语间祈铭已开始着手三号骸骨的处理工作,手底下快得令旁边几个临时抽调过来的法医系学生瞠目结舌。散乱的骸骨就像没有例图的拼图板,不啻于盲拼,只有对人体每一块骨骼的位置和形态烂熟于胸的人,才能将其迅速拼接完整。
“多了根指骨。”夏勇辉说,“我筛的时候数了七遍……”
“多指畸形。”祈铭一边跟他对话一边在脑子里计数骨骼量,四具尸体并排埋葬,挖的时候很难说会不会搞混,少了还得回坑里筛,多了得挑出来给旁边的还回去,“跟负责人说,发协查的时候将此特征标明。”
夏勇辉从兜里拎出个装有骨头的证物袋,递到祈铭眼前:“骨骺已完全闭合,不是孩子的指骨,且创面整齐,是被锐器切断的。”
证物袋跟眼前晃晃悠悠的,看的祈铭有点来气,放下刚拿到手里的大腿骨,站起身与夏勇辉对视:“你能不能一次把话说完?”
“你先打断我的。”夏勇辉毫不退缩,坦然对上和自己身高视线都齐平的祈铭,“祈老师,你的专业程度足以比肩邹老师,只是在她那边主要还是做课题研究,所以我希望能跟着你多进行一些实操工作,我可以当碎催被你呼来喝去,但请尊重我说话的权利。”
隔壁帐篷里,高仁听到他的话后心里只有“我去”俩字——敢这么跟祈铭说话,怕不是助理职位不想要了吧?
别说高仁,就连祈铭也同样感到一丝诧异:眼前的夏勇辉和自己记忆中的完全不同,以前的他可是个被指出不专业之处就能红眼圈的玻璃心,且毫无反抗权威的能力,甚至连意图都没,现在居然能理直气壮的指责未来的上司?
像是洞悉了他的疑惑,夏勇辉缓下语气:“祈老师,我一直记得你跟我说过的话——‘路是自己走的,父辈的巴掌不会跟你一辈子’,也正是因为你这句话,我才决定学习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法医……得到你的认可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所以,希望和你一起工作的日子里,我们不会因性格上的差异而产生冲突。”
牛逼,高仁心说。于他所见,祈铭这人软硬不吃,拍马屁没用,耍横更是自寻死路,唯独这种软中带硬、一边给予肯定一边进行自我观念输出的方式,倒真能撼动祈铭的内心。
他确信,罗家楠就是靠类似的手段泡到他师傅的。
听完夏勇辉的话,祈铭沉默了一阵,与之对视的视线也从针锋相对的状态中脱离出来:“工作时间不谈个人问题,说案子,根据发现,你的结论是什么?”
“如果其他四具骸骨没有指骨缺失的情况,我认为,这截断骨——”夏勇辉刻意一顿,加重语气:“属于凶手。”
“罗家楠!”
祈铭这一嗓子,给后头几个抱团看热闹的法医生吓得一齐哆嗦了一下。也就几秒钟的功夫,“召唤兽”闻声跑来。瞪着浮起血丝的大眼珠子,罗家楠看看夏勇辉又看看祈铭,感觉俩人之间的气氛有点怪怪的,咽了口唾沫谨慎地问:“啥事?”
别是祈铭掉醋缸里了吧?他心虚地想。
看祈铭朝自己手上偏过头,夏勇辉把证物袋递给罗家楠,简明扼要的做出说明。罗家楠听完立马拎着证物袋去找陈飞廖静他们。要真如夏勇辉所说,排查时找个断指就行了!不过首先得确认排查范围,毕竟各种因伤断过手指头的人还是挺多的。
等罗家楠跑远,祈铭看看戳在一旁望着对方背影,嘴角微微挂起丝笑意的夏勇辉,语调瞬间降至零点:“等什么呢还不干活?”
“啊?哦。”
正沉浸在提供了可能有助于破案线索的喜悦之中,夏勇辉被一语点醒,立刻抓过付手套开始干活。对于工作,祈铭是出了名的严格,且十分注重效率,想在他眼皮子底下磨洋工,门也没有。一旦犯懒被抓包,绝得被呲的得想跳楼。之前跟过他的实习生,离开之后再路过市局都绕着走。
运了口气,祈铭蹲下身继续干活。
——等会,刚数到多少来着?七十八还是八十七?
破天荒头一次,他被自己的个人情绪波动影响了工作进度。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