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
听到敲门声杜海威没回头, 手上谨慎的控制酒精灯与烧杯底的距离,同时轻应了声“进来”。夏勇辉托着满盘的离心管进屋, 见杜海威弓身于操作台前,好奇的探过头。
哦,碘升华熏染提取指纹。
“借你们这摇床用一下,我们那台高仁在用。”
得到一声轻微的“嗯”,他转身将遗骸上取得的,各四份牙釉质粉末样本共计二十支逐一插到摇床上,启动机器进行脱钙操作。高仁负责做骨蛋白染色检测死亡时间,虽然祈铭没给他安排活, 但他不想刚上班就做个闲人, 主动承担起骸骨的DNA鉴定工作。彻底白骨化的尸体, 从牙齿内提取到的DNA比同体积的骨骼要高,正好和高仁的取样工作不冲突。
设置好机器,他转过身,看着杜海威稳重的背影, 轻笑一声:“堂堂鉴证科一把手,竟然也干实习生的活啊?”
“这纸一碰就碎, 交给谁干我都不放心。”见杯壁上渐渐出现碘升华凝结的棕色, 杜海威熄灭酒精灯,封好整套设备的出气口等待时间给出答案,随即转身与夏勇辉对视, 冲对方友善的笑笑,“好久不见, 勇辉。”
“我还以为你贵人多忘事,早把我忘了呢。”反手撑于桌面,夏勇辉摆出副极其无所谓的态度, 随意的扯了下嘴角,“在勘验现场擦肩而过的时候,你可拿我当空气来着。”
摇床发出的响动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明显,空气中飘起尴尬的小分子,半晌,杜海威错开视线,谨慎道:“有点意外,在现场突然看到你……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抱歉。”
似乎一点也不意外他给出的答案,夏勇辉点点头:“我也没想到你来市局了,怎么,原单位的领导终于舍得放你走了?”
“出了点情况,我觉着还是换个环境为好。”
“看来传闻是真的喽?”
“其实是误会,但是……嗨,你知道的,给公家打工,名声比业务能力重要。”
“行吧,反正你做选择题从来不会出错。”夏勇辉低头望向光洁的地砖,凝思片刻,问:“程杰的婚礼,你做伴郎?”
杜海威默默地点了下头,试探着问:“他……请你没?”
“他也得好意思给我发请柬啊。”说着话,夏勇辉转头望向窗外,眼神渐渐变得有些落寞,“所以说一个人勇敢有什么用?感情是两个人的事,一旦有一个退缩,另一个无论如何付出都是在做无用功。”
“他是真的喜欢你,但是……”杜海威试着解释,却略感词穷,迟疑片刻叹息道:“你也知道他家里的情况,父母都是大学教授,禁不起被同事们指指点点。”
“我爸还是省卫生厅副厅长呢,不比他爸妈要脸面?”夏勇辉回过头,与杜海威四目相对,忽而凄凉一笑,“不过比起喜欢男人,我放弃三甲医院的职位来做法医,可能更让他觉得大逆不道。”
杜海威以同样的目光回望着他:“你是个勇敢的人,令尊没给你起错名字……其实程杰很后悔对你说了那样的话,他并不想伤害你,只不过——”
“他以为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混蛋,我就可以当被狗咬了一口?”夏勇辉嗤笑耸肩,语气却愈加犀利:“杜海威,你怎么就对程杰那么好?你知不知道你就跟他的保姆一样?当初他跟我分手,自己没脸来我家收拾行李居然派你来,你还就真来了!”
眉头微皱,杜海威耐心解释道:“我跟你说过,我们俩从幼儿园到大学都是同学,这份友谊——”
夏勇辉毫不客气的打断他:“行了杜海威,你就是喜欢他却不敢承认。”
“我不是!”杜海威促声反驳,“我交过女朋友!”
“那个白血病的女孩?”夏勇辉摇摇头,“杜海威,我说句难听的,你就没爱过她,我非常清楚爱一个人的时候该用什么样的视线来凝视对方,你看罗家楠是怎么看祈铭的,嗯?可你呢?陪你去医院探望那姑娘的时候,我只在你眼里看到了同情。”
未待杜海威说话,他猛的抬手制止对方:“高情商只不过是表象,是你想让别人以为那就是真实的你而故意为之……杜海威,你累不累?”
“……”
“我以前也这样,活在所有人的期望里,那是真累啊,所以我决定做出改变。”
撂下话,夏勇辉朝门口走去。十二小时之后机器才会停,他不能总在这泡着,法医办里有的是活儿等着他去干。走到门口时,他顿住脚步,回头看向一脸凝重视线发直的杜海威。
“如果你不希望上一个单位的‘误会’重演,最好听我一句劝——别把真正的想法隐藏得太深,谎话说久了,自己也会当真。”
玻璃门无声合拢,屋子里就剩杜海威一个人原地发愣,许久,他转过身,重重一拳捶上顶柜的木门。
—
刚出电梯门,远远的,夏勇辉听到从办公室那边传来婴儿的哭声。进屋一看,祈铭和高仁正手足无措的哄着个洋娃娃一样的小宝宝。再往旁边扫了一眼,看见祈铭桌上有一大堆婴儿用品。那孩子哭得脸色通红,任凭祈铭他们怎哄也不消停,大有不把楼板哭穿不罢休的气势。
他略感震惊:“这谁家的孩子?”
“我外甥女,哦哦,不哭不哭。”
祈铭见她哭个不停,实感挫败。前一秒杰西卡还笑得像个小天使,给高仁萌得骨头都快化了,下一秒却不知道哪惹着这小祖宗了,哭的那叫一个惊天动地。还好法医办公室在地下二层,不至于影响其他楼层的同僚办公。
早晨正要出门来局里时他接到了祈珍的电话,说临时有安排要飞趟北京参加个外交部的新闻发布会,孩子,得拜托他给带两天。杰西卡很乖,祈铭琢磨着白天放单位看着晚上带回家应该没什么问题,然而万万没想到,刚进办公室还没五分钟呢就闹这么一出。
高仁鬼脸扮得面部肌肉都开始抽搐了,可还是制止不了哭声,苦着脸问:“师傅,该不会是咱法医办阴气太重,这孩子看见什么不该看的了吧?”
“别胡说。”祈铭边数落高仁边往孩子嘴里塞奶瓶,可杰西卡根本就不要,小手一挥,差点给奶瓶打落在地。
“祈老师,我试试?”
夏勇辉毕竟是轮转过的人,在儿科待过段日子,上急诊常见这种突发惊啼的幼儿。不是饿的也不是拉了尿了不舒服,更不是得病,而是环境的改变或者视线中突然出现异常的物品、听到没听过的声音之类的因素,甚至抱孩子的人说话声稍微大一点都有可能引起。
归根结底是安全感缺失。
祈铭别无他法,只能把杰西卡交给夏勇辉。杰西卡刚到陌生人怀里时哭的更凶,脸色发紫,眼看着跟要上不来气一样,但是紧跟着奇迹出现了:夏勇辉单手扣住她的后脑往胸前轻轻一按,让那小耳朵贴着自己心脏的位置,也就三五秒的功夫,哇哇大哭变成了小声啜泣,再过了一会,杰西卡居然嘬着手指睡着了。
“有奶嘴么?”夏勇辉小声问。
祈铭赶紧在祈珍交给自己的一大袋子东西里翻找,找到个鹅黄色的防窒息奶嘴,替换下杰西卡自己的手指。屋里安静得地上掉根针都能听的见,三个成年人连一口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吵醒了这位高音堪比玛利亚凯瑞的大小姐。
孩子彻底睡熟前,夏勇辉不敢把她放进提篮里,抱在怀里边溜达边摇晃。高仁没玩够,可刚朝那粉嫩的小脸蛋伸出手就被祈铭一眼瞪了回去,只能拿手机绕着小娃娃从各个角度拍照,拍完给吕袁桥发过去。
手机连着震了几震,吕袁桥摸出来一看,眉头倏地挑起,啪啦啪啦给高仁回了条【你捡的?】回去。
高仁:【我倒想,是祈老师的外甥女】
吕袁桥:【真漂亮,睫毛好长】
高仁:【是吧是吧?可爱死了……呃,不哭的时候是天使,哭起来成灭霸了】
吕袁桥:【……忙呢,晚点说】
揣好手机,吕袁桥紧走几步跟上罗家楠他们。根据现场分析,判断凶手熟悉地形,为本地人。法医给出死亡时间、DNA等信息之前他们不能闲着,得先到周边的村子里去走访调查。如果说和治孩子的病有关,问村里人比去医院查快。
到村部向村干部说明来意,罗家楠安排欧健和吕袁桥还有另两位侦查员跟治安员挨家走访,自己留在村部和支书聊。支书是大学生村官,才来了一年多,不过对村里的情况很是烂熟于胸。听罗家楠提起山里的那处“鬼屋”,直皱眉摆手。
“别提了,就那破地方,吓走了好几拨投资商。”
“投资商?”罗家楠眉梢微挑,“建酒店?”
支书惋惜道:“酒店只是其中的一个项目,我们这是二级水源保护地,一级森林保护区,投资商想打造的是高端度假别墅群,配高尔夫球场和马术俱乐部,哦,还有超跑会所。”
“那得投多少钱?”罗家楠几乎能听见验钞机过钱的动静。
“十几个亿打底,可考察时听说有那么个地方,全都打了退堂鼓。”
“就不能让政府出面,给那地方铲了?”
“铲?”支书随即放低了音量,讳莫如深道:“上一个动念头铲那房子的县领导,去实地考察完的回城路上赶上大暴雨,一车人全让山体滑坡下来的泥石流给埋了。”
“……”
头皮一紧,罗家楠忽觉后脖颈子嗖嗖过凉风。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