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家楠感觉这院住的比上班还累。每天早晨五点被叫醒量体温测血压, 然后就是各种检查,祈铭是铁了心的要给他从头到脚从里到外,连根头发都不放过的查一个遍。管床大夫都有点嫌这位法医要求的检查过多, 又不是尸检,何必呢?然后工作时间段接待各级前来慰问的领导, 非工作时段是同事轮番来,不到晚上十二点这眼都合不上。
诚然,大部分人他还是欢迎的,祈铭白天得上班,他一个人跟病房里待着也是无聊。
今晚来了位贵客,市局前任法医,老韩同志。他住院的这家医院有法医门诊,老韩每周一三五上午坐诊出法医伤情鉴定报告,听说罗家楠被送进来了, 赶紧给老伴打电话让包饺子。进屋才知道是胃出血, 没辙,只能让他看着自己和祈铭吃。
“不是老韩, 你……你故意的吧?你一个搞医的不知道胃出血得禁食禁水?”
饭盒盖一打开,四溢的香气给禁食禁水三天的人馋的要命,委屈得罗家楠简直要闹了。他对韩师母包的饺子的抵抗力,基本等同于出差一个月回家进门就看见个光着的祈铭那么低。老韩能来,他挺开心, 可老韩带的饺子能看不能吃,闹心!
老韩挑衅似的往嘴里塞了个饺子,鼓着腮帮调侃道:“本来这饺子就不是给你一个人包的,祈老师天天陪床不得吃点好的?”
“你把我那份吃了,你良心不会痛?”罗家楠真的要闹了, 胡搅蛮缠的劲儿都出来了,“哎呦别吃了别吃了,饺子皮是精致碳水,回头吃多了你血糖又上去了。”
祈铭插话问:“老韩,你有糖尿病?”
老韩白楞了罗家楠一眼:“甭听这小子胡说八道,我好着呢。”
其实他不太好,祈铭心知肚明。经年累月的高强度工作,给这位老法医留下了满身的职业病:由于长期弓身于解剖台和显微镜前,他的背比同龄人弯的早许多;经常需要跋山涉水勘验现场,关节炎从四十岁起就如影随形,一到阴天下雨膝盖疼的都打不了弯;早期法医工作防护不当,他被尸体传染了肺结核,虽然后来治好了但留下了气喘的病根,前几年发展成支气管扩张,闻点呛鼻子的味就咳,还一咳就见血。
老伴劝他打报告病退,可他无法将那间自己驻守了三十多年的法医办公室,随随便便交给个陌生人。直到祈铭来跟过两个案子展现了过人的专业性,他才安心打了报告,比规定的年龄提早两年退休。
他离开市局时,祈铭和罗家楠还处于猫狗共处一室、互相看不顺眼的状态,后来是高仁去家里看他,扯闲篇聊起局里的新鲜事,他才知道这俩人在一起了。一开始他感觉这俩人可能长久不了,一个吹毛求疵到令人发指,一个又糙又爆外加心比臭氧空洞还大,没想到这都好几年过去了,俩人非但没散,还越来越腻歪。他进屋时正瞧见祈铭给罗家楠涂润唇膏,以防禁食禁水造成口唇干裂。说句不太恰当的比喻,他看祈铭拿着唇膏往罗家楠嘴上涂的那个认真劲儿,堪比尸检。
岁数大了胃口却越来越小,老韩吃了五个饺子就吃不动了,放下筷子抹抹嘴问罗家楠:“诶对了,我刚在电梯里碰上赵平生了,我看他去ICU病区,怎么,局里还有人住院?”
“不是,他是去看——”罗家楠打了个磕,权衡过措辞后说:“就以前陈队的女朋友,他也认识,然后最近出了点事儿,他跟陈队每天换着班过去露个面。”
“谁?”
陈飞的女朋友,老韩多少认识那么两个。不是说陈飞年轻的时候有多风流,而是真就像对方自己说的那样,追他的姑娘不少,还净是那家世背景深厚,不好直接拒绝的。要说陈飞年轻时也是精神小伙一枚,大眼睛高鼻梁,搁现在怎么也算半个小鲜肉了,又是警察,制服一上身,要多帅气有多帅气。可不知道怎么搞的,谈一个吹一个,愣是拖到四十,结果被赵平生拖回家去了。
“林凯茹,你认识么?”罗家楠说着话,眼睛一直盯着饭盒里的饺子,琢磨着一会等老韩和祈铭都回家了,他偷摸嚼一个,不咽,过过嘴瘾。
饿了三天连口水都不让喝,是人都得馋出毛病来。
听到林凯茹的名字,老韩眼神微顿。这姑娘他还真认识,毕竟是当年差点跟陈飞结婚的人,局里同事基本上都见过。还有一点令他印象深刻的就是,林凯茹和陈飞分手之后,他去医院做伤情鉴定的时候碰上过,那姑娘看起来失魂落魄的,跟他走一对脸连声招呼都没打,然后他看林凯茹径直走进了妇产科病区。
那家医院不是她工作的地方,所以老韩当时留了个心眼,多张望了几分钟,确定她是去看医生的而非工作事宜。鉴于自己的工作性质,他当时脑补了众多可能性,但一个都没和别人提起过。这种小话不好乱传,万一要是被陈飞知道了,脾气上来不得去法医办砸桌子才怪。
“到底什么事啊?”他问罗家楠。
一看祈铭把吃剩的饺子盖上盖子塞进保温手提袋里、准备带回家的样子,罗家楠心里那点名为希望的火花嗤的熄灭,瞬间垮下语气:“就大半夜跑市局个孩子,找赵政委认爹去了。”
“?????”
老韩顿觉胸中的八卦之血瞬间沸腾。等听罗家楠把事情从头到尾详细说明,他又陷入了沉默。思来想去,他琢磨着有些话当着罗家楠他们这些后辈,不好说,而陈飞那暴脾气一点就炸,还是得找赵平生。按时间点算的话,那会林凯茹应该是已经怀孕了。
赵平生现在应该还在医院里,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想到这,老韩站起身:“行,小罗,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
“我送你。”祈铭也从椅子上起来,“保温盒我带回去洗干净,改天等高仁去看你时带过去。”
老韩抬手按按,示意他坐下:“不急不急,就搁办公室,我那天遛弯拐过去拿一趟就行,你啊也别送我,我今儿坐了一天了,想溜达溜达。”
“让他送吧,老韩,你看这你这累一天了,大晚上的还跑一趟,就当是替我表表谢意了。”罗家楠馋饺子都快馋出血了,巴不得祈铭和老韩都赶紧出屋。
老韩忍不住揶揄:“表谢意?你小子吃了我多少顿饺子了?就没见你刷过一回饭盒。”
罗家楠笑出十二颗白牙:“这回我刷,我保证吃完立马就刷。”
他那点小心思祈铭早就看在了眼里,回手给放在小餐板上的保温袋拎到窗台上,一脸郑重的警告他:“罗家楠,我出去之后你要敢碰这保温袋一下,我就去找管床大夫往你的输液袋里加钾。”
“……”
罗家楠抿住嘴唇,一脸“我听话还不行么”的委屈。禁食禁水得输电解质确保身体机能,但钾刺激血管,也赶上他对这玩意过于敏感,点滴刚输了半袋,从胳膊疼到胸口。祈铭一听他说症状就知道是钾离子刺激所致,力争跟管床大夫换了输液方案。
这下可好,成要挟他的手段了,翻脸比翻书还快,也不知道头几天靠他怀里“嘤嘤嘤”的那个祈铭被谁偷走了。
出病房送老韩到电梯口,祈铭看他按的是上行键,问:“你……不是回家?”
老韩云淡风轻的笑道:“我去找老赵,好久没见了,随便聊聊。”
然而以祈铭对他的了解,感觉对方没说实话。他现在也有职业病了,遇到什么事都想刨根问底:“是那个女人的事吧?你知道点什么?”
他没记住林凯茹的名字,只好用“那个女人”指代。老韩知道他有这毛病,更知道他说的是谁,沉思片刻点点头:“啊,以前的事儿了,可能和现在无关,就是想和老赵通个气。”
“能说给我听么?你的想法。”
“我没想法,就是闲聊。”
老韩这人有个习惯,不是百分之百确定的事,一个字都不会说。祈铭非常欣赏他的这份认真,哪怕有一百个可能性老头儿也会一一去求证,直到找出唯一的真相。
“好吧,”电梯门开,祈铭向后退开半步,“等你有确凿的想法了,我希望能听到。”
笑着点了下头,老韩信步迈进电梯,转过身按下ICU的楼层按钮后,轿厢门在他和祈铭之间缓缓关闭。对着金属门上映出的模糊影子微微叹了口气,祈铭回身往病房走去。到门口他没急着进去,而是悄无声息的透过门上的玻璃窗观看某人的戏剧性表演——
罗家楠跟做贼的似的,蹑手蹑脚凑到窗台边,小心翼翼的拉开保温袋上的拉锁,看那谨慎的慢动作就知道提着口气生怕手抖;拉开拉锁把手伸进去抠开盒盖,万分小心的拿出来放到一边,然后用指尖拎出个饺子,还对光看看,似乎这样就能分出里面包的是虾仁三鲜还是青椒牛肉。
赶在他把那万恶的饺子塞进嘴里之前,祈铭推门进屋。罗家楠迅速反应,唰的给手里的饺子顺窗户缝扔出去了,然后转过身挡住保温袋,冲祈铭心虚的笑着。
“高空抛物已经被列入治安处罚管理条例了,严重的要负刑事责任,而你身为人民警察知法犯法罪加一等。”祈铭稍事停顿,语气稍有缓和,“罗家楠,你要再出一回血,胃可就得切一半下去,到时候你饭吃都吃不下多少哪来的体力追嫌犯?还有,之前谁说的,以后我说什么听什么?不听就是——”
“汪汪!”罗家楠赶紧学了两声狗叫——不听话就是小狗,自己发过的誓,饺子不吃了也得兑现承诺。
“……”
面对如此坦诚的反应,祈铭顿觉哭笑不得。看来是真给这小子馋出毛病了。实话实说,韩师母的手艺卓绝超群,包的饺子就是好吃,不怪罗家楠馋的上蹿下跳抓耳挠腮、挖空心思也得吃上这一口,连他这平时根本不吃饺子包子的人,刚还一口气吃了十个虾仁三鲜的。
不过说破大天也不能让罗家楠吃饺子,医嘱必须得遵守,耍赖没用,横竖他不吃这一套。
走到窗台边,祈铭将饭盒盖好保温袋封口,转过身,摘下眼镜,下颌微扬,呼吸间的热气吹过罗家楠涂着厚厚一层润唇膏的嘴:“我今晚不回家了,等下去租张行军床,就睡这屋里。”
——嗯?
这种时候按常理来说,罗家楠该是裤子一紧,但饿了三天水米没打牙,先前又失了血,就是超人也支棱不起来。而且说句良心话,现在摆个扒光了的祈铭和一盒饺子在跟前,他百分之百选饺子。
眼下的这一秒,他无比期盼隔壁床赶紧住进来一位,省得熄灯后媳妇主动要的时候,被发现他、不、行。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