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老韩的出现, 赵平生深感意外。看对方眼里闪烁着“我想和你聊聊”的神情,他结束了与林家奇的谈话,跟老韩一起下楼就近找了家食杂店坐下。
其实他俩都吃过了, 本来想去隔壁饮品店的,可到门口一看里面坐的都是小年轻, 没好意思进去。再说,一个年过半百,一个耳顺之年,俩老家伙看点餐牌上的饮料名基本能只看懂一半。比如那个什么什么红茶玛奇朵,红茶知道,可玛奇朵是啥玩意?还有什么脏脏鲜奶,奶都脏了怎么喝?
还是食杂店适合老年人,价格实惠环境清净。一人一盅虫草花乌鸡炖罐,烫个青菜炒盘花甲, 热热乎乎的, 也不用担心吃不完。
东西都上齐了,老韩低头擓了擓冒着热气的汤罐, 迟疑着开了口:“我刚去看小罗听他提起林凯茹的事,就想问问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平生直皱眉:“不知道,人在ICU里心跳忽忽悠悠的,我哪敢问啊……哦,我弟妹跟她以前关系不错, 我打电话问了,可她说自打林凯茹跟老陈分手之后就断了联系,这么多年了,根本不知道她还有个儿子。”
想起在ICU楼层看到的年轻人,老韩又问:“刚那是她儿子吧?”
“嗯, 挺出息的小伙子,念的师范,保研了,也孝顺,这些日子天天医院学校两头跑。”赵平生说着,忽而自嘲的笑笑,“要真是我儿子也挺不错的,一眨眼都这么大了,多省心啊。”
——要真是你儿子,你们家得闹出人命来。
话到嘴边,老韩就着口热汤生生给咽下去。就陈飞那脾气,往好听了说是急,往难听了说就是浑。要赵平生当年真跟他女朋友有一腿,他绝对能跟市局大门口给姓赵的挖个坑活埋。
当然,赵平生也就随便想想,提都不敢跟陈飞提。给孩子捡便宜爹捡到他身上,这其中必然有故事,好在DNA证明他是无辜的,不然陈飞准保拿枪给他打成筛子。
俩老头各自脑补了一番,随即对上英雄所见略同的视线,就听老韩说:“平生啊,有些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你要觉得有用呢,就追着往下查查,没用自当我没说过。”
“我大概知道你想说什么。”赵平生稍事停顿,紧跟着语气一沉,“我想过,她当时可能是被人欺负了,而那个年代这种事传出去她的名声也完蛋了,嗨,别说那会了,到现在强奸报案比例都远低于五成。”
老韩默然点头,叹息道:“如果事情真是这样,阻碍她将罪犯绳之于法的障碍不光是名声,还有陈飞……平生啊,不是我说陈飞坏话,可这种事要让陈飞知道了,尤其是当年那个年轻气盛神鬼不惧的陈飞,你敢想象会发生什么事么?”
赵平生苦笑着摇摇头。这还用问?事情要真如自己和老韩推测的那样,陈飞知道后不立马窜出去给那孙子毙了都新鲜。
“不过有一点我想不明白,”赵平生皱起眉头,“她怎么愿意留下强奸犯的孩子呢?”
伸向花甲的筷子稍事停顿,老韩想了想说:“你别说,这种事还真有……就我刚退那年,跟法医门诊接待过一女的,出差的时候跟客户喝酒喝多了,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被男同事给强奸了,她都不知道,是后来俩月没来例假去医院检查,发现怀孕了才怀疑那男的,到我这来做羊水DNA,好告那男的用。”
这种事对于赵平生来说并不新鲜,新鲜的是受害人的选择:“她决定留下孩子?”
老韩点点头:“对,她当时跟我说的是,觉着自己一辈子可能都不会结婚了,可又不想孤独终老,生个孩子也算有个伴儿。”
“那她看着那孩子不膈应啊?”赵平生眉头锁的更紧。
老韩笑叹:“哎呀这女人和男人啊想法不一样,人家有母性,你有么?”
“……”
这个真没有,赵平生承认。有时候看着别人家的孩子是觉得挺好玩,可让他养?根本没那个耐性。他觉着自己这辈子的耐心都给了陈飞了,谁也分不走。
老韩说:“当然了,以上纯属猜测,不过我觉着林凯茹死活瞒着孩子还捡你当便宜爹,给孩子树立一个生父是光辉伟大的烈士形象,肯定是因为真正的理由难以启齿。”
“对,所以我现在也不着急问了,要事实真如你我所想的那样,对林家奇来说也是个致命的打击,谁愿意做强奸犯的孩子啊,你说是吧?”
说到这,赵平生惋惜的摇摇头,“最好就是我们想错了,不然对那孩子来说,实在太难以承受了。”
老韩听了会心一笑:“呦,这还处出感情来啦?”
就看赵平生挂起幸福的笑意:“主要是家奇那孩子可人疼,这不听说我肺不好,他特意买了件棉马甲,说降温了,让我注意保暖别感冒。”
略加思索,老韩说:“我觉着他可能真把你当父亲了,或者说,和他想象中的父亲形象不谋而合,愿意与你亲近……而你活了大半辈子终于有人孝顺了,一下子受宠若惊了。”
老韩说的一点没错,这份来自晚辈的关心和体贴,确实令赵平生有点受宠若惊。这么些年家里家外,只有他操心陈飞衣食住行的份,指望那糙汉细致入微的体贴人?算了吧。打从认识到现在快三十年了,问陈飞他们家老赵到底穿几码的鞋可能都回答不上来。
不过说心里话,他从没见过比陈飞还要骄傲的人,而这样一个人能心甘情愿的做他“老婆”,可想而知得克服多少心理障碍,更不用说得舍弃全部的骄傲。所以即便是如此不均衡的相处模式,赵平生也觉得自己这辈子没白活——
只要能比其他任何人都更近距离的看着陈飞,便是无上的特权。
—
和老韩吃完聊完,赵平生看看时间还不到九点,想着再去看一眼罗家楠。可到了病区走廊一瞅罗家楠那间病房门上的窗户黑着,想着祈铭也在,他立马原地向后转奔向电梯。
别那么没眼力价,是吧?
下楼坐进车里,他给陈飞打电话问人在哪。对方还在局里加班,而且今天很有可能回不去家了。虽然人已经离开了重案组,但那边的案子赵平生每一个都有跟进度。最近这起入室杀人案破的快,可审嫌犯又牵扯出了买凶杀人的可能性,局长让他多费心盯着。
点开车载通讯系统,他边开车边对电话那头的陈飞说:“我现在回局里,反正回家也没事。”
“随你,老贱骨头。”那边听动静是抽烟呢,不过赵平生人不在跟前,只要不是抓一正着,陈飞打死也不会承认,“林凯茹那边怎么样了?”
“情况基本稳定,过两天应该能转回普通病房了。”
“那就好,妈的那天吓死老子了。”
“……”
沉默片刻,赵平生叹息道:“老陈,要我说,别问了,她那么骗孩子肯定是有自己的难处,这都过去二十多年了何必——”
陈飞嗤声打断他:“大哥,您是干警察的,想探寻事情真相非得问当事人啊?再说了,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不是那种是非不分的人,这事儿肯定有问题……嗨,直说了吧,我琢磨着她当年是被人欺负了,可不敢跟我说,想着瞒孩子一辈子,可惜阴错阳差,孩子自己上门找爹来了。”
又是一阵沉默,沉得陈飞不耐烦的问:“你听没听见我说话?”
“听见了,老陈……”赵平生权衡了一番,最终决定把话往明白了说:“那你知道,她当年为什么不告诉你么?”
这回轮到陈飞没声了,过了好一会才听到那边传来重重的叹气声:“还不是因为我这暴脾气,她怕我出事儿呗。”
——嗯,知道就好。
赵平生缓了口气。正所谓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这人啊,随着年龄的增长,棱角渐渐被磨平,遇事不再冲动,考虑问题不再片面。如果一切真如他们所推测的那样,林凯茹当年是被人欺负了,却出于种种原因没有将实情告知陈飞,那么可以说,她的决定是救了陈飞一命。
又听陈飞坚定道:“所以说,她如此替我着想,我怎么也得还她个公道吧,不然我他妈还算个男人么?”
“没不让你还她公道,就是我考虑……”顿了顿,赵平生皱眉长叹,“真相可能很残酷,尤其是对林家奇那孩子来说。”
“……”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车内狭小的空间中发酵着。夜幕之下,城市繁华依旧。车子汇入川流,赵平生那映在后视镜里的凝重表情,不时被路灯照亮。眼下彼此间除了交换叹息,竟是都不知道该对对方再说些什么。
最终还是由陈飞打破了沉默:“尽量别让他知道吧,悄悄的查,毕竟这类案子已经……”
“已经过了诉讼时效了。”
“嗯。”
“但是不能让那个混蛋逍遥一世。”
“对。”
陈飞的坚定,于赵平生来说便是信仰:“行,我明白了,老陈,你忙你手头的案子吧,这事儿我来查。”
“你自己查啊?”
那边颇感意外,不是质疑赵平生的业务水平,毕竟在重案组干了那么多年,就罗家楠他们那些小辈儿的办案经验,搁赵平生这都不够看的。只不过赵平生现在身居政委之职,虽说管着整个市局,可除了秘书处的那几个年轻的小丫头小伙子,手底下没在一线干过的兵啊。
听对方那口气似乎颇有不屑,赵平生不满道:“信不过我?”
陈飞赶紧解释:“没有,可你用谁啊?自己跑不给你那套老肺累出血来?”
搁外人听,陈飞这话说得瞧不起人,可赵平生心里明白,这就是陈飞关心自己的表现,并且他很是受用:“我找林冬他们,事情超过二十年,让悬案组来处理比较合适,他们有经验。”
“确实,不过你使唤的动他们么?人家现在可是部属单位,再说这事儿从头到尾都是咱的推测,一点实质证据没有。”
“嗨,林冬那人你还不知道,但凡能让领导欠人情的事从不推脱。”
“也是,那个你先踏实开车,等到局里见面细说。”
电话挂断,正好赶上个红灯,停下后赵平生屈指轻敲方向盘,沉思片刻又拨出了个号码。
“赵政委?”接通后林冬的声音平稳传出,“这么晚打电话找我,有急事?”
“你在局里还是在家?”
“在家。”
“方便来趟局里么?有点事和你商量。”
“好,我半小时后到。”
一点没迟疑,林冬立刻应下,紧跟着赵平生就听见那边传来声唐喆学的狼嚎,期间还夹杂着狗叫——
“你今天才出差回来又要加班?我都一个人睡了半个月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