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说, 看见亲人的尸体会吐的话是因为感情不好,罗家楠肯定得告诉那人绝不能这么想。类似的情况他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尤其是碰上那烂的没人样的或者伤得特别惨的, 家属不是哭到吐就是吐到哭,还有边吐边哭的, 需要叫120的更不在少数。在他看来这姐姐还算能忍, 至少没直接吐法医办公室的地板上。
每个人面对亲人骤然离世的反应都不太一样,也有那种当场石化一点反应没有的。至于离开之后是什么情况他倒是没追踪调查过。对了,还接过打电话骂他泄愤的。遇到这种家属他一般就是把耳机一摘,电话搁旁边放着, 直到对方主动挂断。没法劝,劝么么啊?节哀顺变我很抱歉?得了吧, 这话要管用还要警察干嘛,赶紧抓凶手去不比么么强!
还有就是当场给跪下的,求他们还死者一个公道。曾经有位父亲, 女儿在本市上大学, 勤工俭学做家教赚生活费,一日下工后晚归, 回学校的路上惨遭奸杀。那位父亲千里迢迢从外地赶来认尸, 等看完女儿的遗容, 转身“噗通”就给一屋子警察跪下了, 头磕得当场见了血。当时给罗家楠陈飞他们难受坏了, 整组人三天三夜没睡觉, 疾风骤雨般的追踪,把凶手摁在了出逃的大巴车上。
当然就算家属不下跪,只要不是遇上那种毫无头绪的案子,他们都会尽快结案。这也是为么么祈铭要求夏勇辉高仁他们尸检结束后必须八小时之内出报告, 技术提供线索快,侦查员们的行动才能有的放矢。
等人家吐的差不多了,罗家楠递过瓶矿泉水,又拖过高仁的座椅让那位女士坐下。她是死者的妻子,杨慧芸。头天丈夫上班时给她打电话,说公司安排临时出个短差,晚上不回家了,还特意叮嘱她注意别忘关煤气和锁门。然后转天早晨,也就是今天上午,丈夫的同事打电话给她,问她丈夫是不是生病了,今天没来上班,不请假得算旷工。
杨慧芸当时就懵了,赶紧给丈夫打电话,可手机一直是关机状态。又联系丈夫的朋友,可所有人都说不知道这人在哪。到了晚上快八点的时候她彻底坐不住了,跑去派出所报了案。到那一说,体貌特征正好和尸源协查通告上的对上,于是派出所赶紧联系了重案组。
先前罗家楠听完对方的叙述,并未将发现死者时的情况如实告知,只说可能是因意外死亡。明摆着,男的偷摸跑出去寻求刺激,跟媳妇儿撒谎说要出短差,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夜不归宿。该是想着爽完了第二天照常上班下班,却不知这一回直接给爽死了。
所以说这人呐,别藏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说不准哪天就让秘密给害死了。死后还弄得人尽皆知,生前竭力维护的形象,垮得连点渣都不剩。
“大姐,要不今儿我先送您回去,明天再去您家找您问话?”罗家楠看杨慧芸神情呆滞目光涣散的样,琢磨着今儿可能是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了,不如让她先平静平静。是得尽快找线索,可总不能再逼死一个不是?
杨慧芸没吱声,可能是压根就没听进去罗家楠说的话。祈铭看没自己的事儿了,打算去解剖室收设备。人离开之前,所有贵重电子设备都必须锁进柜子里,这是规矩。然而就在他路过杨慧芸身边的瞬间,白大褂下摆忽然被苍白的手指猛地拽住。
回头与杨慧芸对上视线,祈铭听她鼻音浓重的问:“我能……看看他么……亲眼……看看……”
一想尸体那状态,罗家楠赶忙好言相劝:“别了吧,大姐,现在……要不等明天,明天白天再看吧。”
“照目前的情况看,得等到明天下午或者晚上尸僵才会缓解。”
祈铭刚说完就看罗家楠一个劲儿冲自己挤眼,立马将嘴巴抿成条直线,自动静音。要是高仁在就好了,他想,提醒罗家楠的时候肯定不会这么直来直去。或者夏勇辉也行,反正那俩随便一个都比他会照顾死者家属的心情。
又听杨慧芸抽噎着说:“么么样都无所谓,他是我丈夫,我不害怕。”
既然人家这么说了,罗家楠不好再拦。他给祈铭递了个眼神,示意对方去解剖室按流程做认尸的准备。等了约莫二十分钟,祈铭闪了下罗家楠的手机,表示可以带人过来了。
尸体的姿势诡异得令人震惊,杨慧芸看到后显然是备受打击,腿一软咕咚就坐地上了。罗家楠赶紧给人搀起来往楼道上带。一路被拖回到法医办公室,杨慧芸身上抖得跟筛糠似的,坐下后带着椅子都跟着一起抖。
罗家楠跟旁边看着,满心的无可奈何——不让你看非看,这下好了,一辈子都特么得印脑子里。别说至亲之人了,就是陌生人看一眼也忘不掉。反正从入职重案组到现在,经手了上百起案子,他对每个现场都印象深刻。
前前后后折腾了俩小时,等给杨慧芸送到家门口,时间已近午夜。罗家楠看开门的是个十七八岁的男孩,琢磨这就该是路上杨慧芸提到的那个儿子。她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跟孩子说他爸死了的事,孩子高三,得知这事肯定会影响高考成绩。
于是罗家楠自称是杨慧芸的同事,说晚上公司聚餐,她喝了点酒送她回来。然而男孩对他没什么好态度,也没说客气声“谢谢”,给妈妈接进家回手将门“哐”的撞上。
下楼进车里,罗家楠边开车边跟祈铭念叨,说刚在楼上差点被人把门拍鼻子上。祈铭听完想了想,从心理学角度对那孩子的行为做出解释:“如果家庭关系紧张,孩子可能会敌视出现在父母亲身边的异性。”
“怕爸妈离婚啊?”
“有可能。”
“可我听杨慧芸那意思,他们夫妻关系不错啊,你看,一个出门在外,甭管是不是骗她啊,还记得叮嘱她睡前关煤气关门,一个呢,联系不上立马就报警了,这要是关系不好,谁管谁死活啊是不是?”
“话是这么说,不过……”祈铭转头将视线投向车窗外,犹豫片刻岔开了话题,“家楠,我明天上午……想去趟医院。”
罗家楠立刻紧张道:“啊?哪不舒服?”
“没有,就是去做个检查,我这眼睛好久没复查了。”
“刚又犯了?”
怕罗家楠担心,祈铭刻意隐瞒了事实:“不是,突然想起来了,反正明天上午没着急的事儿要办,想着别再拖了。”
“那……那我跟陈队说一声,明儿上午我陪你去。”
“不用,我找高田丰,让他帮我安排,你忙你的。”
“约好了?”
高田丰这人罗家楠知道,祈铭的父亲祈东翔以前的学生,现在是北辰医院的副院长兼神外主任。名气挺大,一个专家号三百,不抢还挂不上。头两年祈铭复查眼睛问题就找的他。那天是罗家楠陪祈铭去的,看专属于高田丰的VIP诊疗室里,墙上挂满了写着诸如“妙手回春”“华佗再世”的锦旗。
当时高田丰劝祈铭还是得做手术,长期用眼过度会加速视神经的衰退,近视度数一直加深就是最好的证明。但即便现在技术进步了,成功率依然只有不到一半。权衡过后祈铭还是决定维持现状,等么么时候真看不见了,再死马当活马医。
“没,他说过,随时去找他就行。”
“那就早点起,我先送你过去。”罗家楠说着,空下右手握住祈铭的手,拽到自己腿上拍拍,“别有心理负担,你且瞎不了呢,再说瞎了还有我呢。”
祈铭转过头,幽幽道:“你啊,最好祈祷我别瞎,真瞎了鼻子就更灵了,到时候就算你抽完烟冲个澡我也能闻的出来。”
想起出现场时跟周毅林一起抽过的烟,罗家楠心虚了一瞬,立马嚷嚷起来:“不是我没——我今儿没抽!哦对!是陈队!他抽来着!你瞧瞧这烟味,熏我一身!”
“罗家楠,敢做就要敢当。”祈铭一脸“我听你编?”的表情。
“……”编不下去了,罗家楠苦笑皱眉,“我……嗨,媳妇儿,咱得讲道理,你说我这一天天的,打睁眼就得转脑子,不抽它真转不动啊。”
“我以前写论文的时候不抽烟写不出来,现在不也戒了?我不是让你一下就断了,少抽,先减量,不然会出戒断反应。”
“嚯,怎么说的我跟吸毒的似的。”
“你以为呢?任何会让中枢神经产生依赖的——”
“得得得,大晚上的,咱别说教了,回去赶紧洗洗睡,明儿还得早起送你去医院。”
罗家楠心说必须得把这话匣子给扣上,要不照以往的经验,祈铭能给他来两篇《柳叶刀》上的论文。真说不过这
仨博士学位的主,甭管说什么那都有理有据的,动辄拿专业知识压人,经常是给他噎得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
其实两口子过日子,吵架也好,争论也罢,不是说非得争个谁对谁错。祈铭确确实实是为他好,就是一张嘴就跟训他似的,丝毫不顾及对方的自尊心。然而他认识祈铭的时候就是这么一人,现在也没地方买后悔药去,只能是自己娶的媳妇,跪着也要过完下半辈子。
扣在腿上的手指忽然蜷起,跟挠痒痒似的隔着裤料搔罗家楠的腿。罗家楠耳根子一热,转头看了眼面上故作无辜手底下却不停聊骚自己的人,尔后摆正视线,嘴角微微勾起。
——有后悔药也不吃!这辈子就他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