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家楠和吕袁桥上午去了死者家里, 询问妻子杨慧芸。昨儿认尸造成的震撼显然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今天看见她的时候,罗家楠楞感觉和昨天见着的不是同一个人。一夜之隔, 整个人的精神气都垮了,脸上黯淡无光, 蜡黄蜡黄的, 许是哭了整整一宿,眼泡肿得像俩桃子。
事到如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得说了。罗家楠把现场照片给她看了两张,远距离拍摄的那种。只一眼, 杨慧芸便别开视线,收拢双臂紧紧抱住自己, 蜷缩在沙发上颤抖。
“……我不知道他有这种爱好……从来不知道……”此时的杨慧芸已然哭不出来了,眉眼紧皱,语气满是不堪忍受的耻辱, “他怎么会……怎么能……天呐……我要怎么跟孩子说……怎么跟家里人说……”
“那个, 你要是实在开不了口的话,我可以让局里法医给出个因病死亡的证明。”罗家楠说完又跟着解释了一句, “假的啊, 不能拿派出所销户用, 就是搁亲戚那好说点。”
听到这话, 吕袁桥侧头看了罗家楠一眼——这种话他从来没听师兄说过。开这种假证明只要不录到系统里就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 写完了不签名不盖章 就是废纸一张, 但怎么说也是违规操作。不过说实在的,任谁摊上这种事都说不出口,要想以后的日子不活在流言蜚语里,杨慧芸确实需要这么一份假证明。
罗家楠是糙, 心也比臭氧空洞大,但在吕袁桥看来,他在某些方面比很多人都更细腻,也更善良。就好像他手里的那些线人,能过老B那种日子的实属凤毛麟角,大部分人还都在底层挣扎。毕竟大多是蹲过大狱、没什么学历和技能的主,年纪越来越大,能干的工作越来越少。
年轻时的玩世不恭和肆意挥霍,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反噬到这些人身上。有一老痞子,曾经是罗明哲的线人,后来又给罗家楠当过两年线人,直到因伤人蹲了大牢。因有前科,出狱后始终没找到一份安稳工作。老娘摔断了胯骨,站不起来了
,天天得给医院送钱。罗家楠听老B说这家伙穷的连儿子的校服钱都出不起,第二天一早去了人家里。先指着人鼻子骂一顿,要他踏实工作别挑三拣四,跟老子训儿子似的,也不管人家的岁数都能当他爹了。然后去了学校,给了孩子一千块钱,让孩子交完校服钱剩下的去买参考书,好好学习,别特么再走他爹的老路。
按陈飞的话说,龙生龙凤生凤,罗家楠的行事做派和他爷爷当年几乎如出一辙。吕袁桥是觉着师哥生错了时代,那副侠义心肠放在当下物欲横流的社会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同时他也明白,正是因为这种性格,罗家楠才能完成在别人看来无法完成的任务——打入犯罪集团内部,获取组织人员信息及犯罪证据,并且,功成身退。
最难能可贵的是,罗家楠并没有躺在功劳簿上享受鲜花荣誉和掌声,而是选择回到爷爷曾经工作过的部门,做一名一线刑警。如果不是确切的知道他的经历,没人能在见第一面时想到这个粗门大嗓一身匪气,看起来就不像个好人的年轻刑警曾只身深入虎穴,一举拔除根系庞杂的黑社会组织。
罗家楠自己也说,从警校出来就进了黑社会,压根没正经破过案。刚进重案组的时候遇上案子,根本形不成完整的侦察思路,除了细致入微的观察力被苗红夸过,简直就是只菜鸟。上面奖励功臣归奖励,别人夸你两句也就完了,当警察要不会破案,日子久了谁真拿你当颗葱啊?年少成名后来落到默默无闻的又不是没见过,英雄也得一日三餐的过是不是?有到处做讲座的功夫不如踏踏实实破几个案子,比起戴着奖章 转着圈和各省的白衬衫拍照,他宁可上天台钻阴沟追嫌犯。
到现在为止,罗家楠一直不肯让局里把自己的照片挂市局大厅的英烈墙上,话糙理不糙——老子还特么活着呢,跟死人抢什么地方?
看不惯罗家楠的人也有,觉得他仗着有功劳就敢不遵守警员行为规范,上头还纵容他的违规行为。不过吕袁桥是挺欣赏罗家楠这性格的,不然不能一口一个师兄的叫。组里人也都特护着罗家楠,尤其是陈飞,骂归骂,谁要敢背后给罗家楠扎针,他第一个不答应。
回归眼前,杨慧芸不了解丈夫的爱好,那么她肯定不会知道丈夫的玩伴是谁。不过这种事问妻子问不出来,问哥们未必,保不齐死者认识的人里就有同好。从杨慧芸那要来死者施伟青的密友名单及联系方式,罗家楠叮嘱对方想起什么就立刻与自己联系,随后告辞离开。
下楼找地方简单吃过午饭,他和吕袁桥去了施伟青的单位,按名单上的人进行询问。排在名单第一号的是施伟青的副手,李峻,三十六七岁的年纪,却是华发早生。施伟青白头发也不少,用脑过度的结果。他是建筑公司的设计师,杨慧芸说他除了公司的工作还不少接私活,经常一熬就是一宿。所以她难以承受,一个努力赚钱养家、对妻儿体贴关怀的好丈夫好父亲,竟然会死的如此不堪。
听闻施伟青的死讯,李峻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出于对死者隐私的保护,罗家楠没提人是怎么死的,就问他知不知道施伟青平时除了单位同事,还有没有和其他人什么人交往过密。
李峻愣了起码十分钟的神,随即红了眼眶,话音颤颤巍巍的:“你们不知道他有多忙……哪有功夫交外面的朋友啊……除了做项目设计他还要跑现场,一天天的……”
弓身将脸埋进掌中,李峻“呜呜”的哭了起来。罗家楠和吕袁桥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中解读出相同的想法——施伟青身为地产项目设计师,经常出入工地,了解工地的环境和施工时间,这就解释了他为什么会死在那么个四面透风的地方。
吕袁桥抽了张面巾纸塞李峻手里,随后拿出工地门口的照片,问:“诶,别哭了,看看,这是你们公司的项目么?”
泪眼模糊的辨认了一会,李峻边擤鼻涕边点了下头:“这项目是我们组做的,施总工几乎每隔一天就会去一趟工地,哎,怎么会死在自己亲手设计的大楼里……”
罗家楠闻言目光一顿,随即问:“我们没说他死在哪了
吧?工地那么大,你怎么知道他死在楼里了?”
“嗯?”李峻一怔,哭红的眼睛连续眨了好几下,“呃……我……我随口一说……我也不知道……他……具体死哪了……”
罗家楠和吕袁桥都没说话,就盯着他看,施加无形的压力。终于,李峻被看毛了,紧张的四下看看,梗着嗓子压低声音说:“前天下班的时候跟我说……要是……要是他老婆打电话给我找他……就说他出短差去了……然后晚上杨慧芸真给我打电话了,我帮他……帮他撒了个谎……转头我问他人在哪,告诉他他老婆查他岗了,然后他给我发了张工地的照片……就在楼里拍的……夜景……”
说完他把手机掏出来,点开微信,调出与施伟青的聊天记录,将图片展示给两位警官。罗家楠接过来看了看,确实是在楼里拍的,发送时间是凌晨一点半。
凌晨一点半?他脑子里绷起根弦——那个时候施伟青应该已经死了,谁发的照片?那个玩伴?为什么要发呢?不理不就完了?
这些疑问暂时没有答案。他把照片传到自己手机上,问:“大半夜的他老婆查岗,不是第一次了吧?”
李峻摇摇头,吭吭哧哧的:“有段时间了,可能是怀疑施总工有外遇吧……不过……不过我也没见他跟哪个女的走的近……杨慧芸那人有点……怎么说呢……疑神疑鬼的……有一次我去他们家,看见杨慧芸偷偷闻施总工换下来的衣服……”
闻衣服,该是闻有没有香水味。
罗家楠点点头,又问:“你刚才怎么不说?”
“你们又不说他是怎么死的,我……我怕坏他名声……”李峻为难皱眉,使劲吸溜了下鼻涕说:“施总工人特别好,我能有今天的成绩全靠他提携……”
“他们夫妻感情不好?”吕袁桥打断李峻的话。怀疑施伟青有外遇的事,杨慧芸只字未提,不知是为了维护丈夫的脸面还是自己的。
“挺好的,没见他俩吵过架,他俩一年有好几个纪念日,每个纪念日施总工都会订鲜花送到杨慧芸的单位,我们组的人都笑他,说老夫老妻了还玩儿浪漫。”
努力挣钱,给妻子浪漫的惊喜,看来施伟青一直在极力证明自己是个顾家爱妻的好丈夫。然而苦心维护的形象,都在突如其来的死亡中化作了齑粉。
这时罗家楠的电话忽然响起,上官芸菲打来的:“楠哥,你们组那个案子受害者的手机开机了,定位信息我已经发你了。”
“也给陈队发一个,告诉他我这就过去。”挂上电话,他转头招呼吕袁桥:“走,死者手机开机了,去看看谁拿着呢。”
等他们赶到定位点,陈飞已经到了,也找着了拿手机的人。一捡破烂的,说自己翻垃圾桶翻出个手机,当时是没电了开不了机,拿回家刚充好电没多会警察就来了。
问清楚哪捡的好去调监控,罗家楠把走访问到的情况汇报给陈飞。陈飞听了直皱眉头,说最腻味遇上这种案子,九成九是个意外,警方还一个劲儿的挖人家生前极力隐瞒的隐私,保不齐最后得被家属指着鼻子骂多管闲事。
罗家楠不屑轻嗤:“要死家里我管他呢,谁让他死公共场所了。”
“对了,祈老师上午去医院了?”陈飞问,“哪不舒服?”
“啊,看眼睛,就还那老毛病。”
“没什么事儿吧?”
“他说没事儿。”
说着罗家楠心里莫名堵了一下,中午跟祈铭打电话的时候,听对方的语气不像有什么问题,但似乎又轻松过了头。虽然平时提到祈铭眼睛的问题他总是大大咧咧说一句“没事你瞎了有我”,可他不敢想,如果有一天真看不见了,祈铭的世界会崩塌成什么样子。有句话他一直埋在心里,虽然是真心实意,但又感觉说出来太矫情——
祈铭,要是捐角膜能治你的眼睛,我宁可自己瞎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