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开案情讨论会, 高仁想拉着夏勇辉去旁听,可对方说得赶尸检报告,不去。至少短时间内夏勇辉不想看见罗家楠和杜海威这俩人中的任何一个。不想看见罗家楠是因为闹心, 而说梦话让盖寰宇听见了,那杜海威肯定也得知道, 没必要送上门去让人家拿“那种眼神”看自己。
世界这么大, 诱惑那么多,谁还没点见不得人的隐私啊!
叫不动夏勇辉,高仁只好自己上楼去旁听会议。进屋看见祈铭捧着罗家楠的保温杯,歪靠在椅背上闭着眼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高仁悄悄溜到他身后坐下。
作为非必要参会人员,高仁一向捡个没人注意的角落, 反正轮不到他发言。多听听侦破思路,虽然对于专业方面来说没什么帮助,然而听多了之后脑子里会形成惯性思维, 尸检时能关注到一些易被忽略的细节, 从而提供对破案有帮助的证据。尸检报告,只要跟过一个案子的法医实习生都会出, 但有用没用就两说了。明显的死因用不着你法医说, 像那种刀插脖子血流了好几升的, 人家干刑侦的一眼就能看出来死因是失血性休克。
单从确诊死者身患艾滋病病这件事来说, 高仁对祈铭的博学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当时本能的将那些出血性结节和肺癌画等号, 若非祈铭提醒做临时病理, 还得等把器官泡福尔马林里泡硬了切完再做,必定要延迟几日才能得知死者身患何病。
高仁时常为自己能跟着这样的法医大触学习而庆幸,不过看祈铭情商掉线——不,他可能就没情商这东西——的时候, 多少还是会感到惋惜。在专业领域能做博导,维护人际关系却赶不上幼儿园水平。他觉着也就是有罗家楠这号火力壮扛冻的主能不要脸的贴,要不祈铭绝得孤单到老。
感觉到身后有动静,祈铭忽的睁开眼,却是瞳孔里暗淡无光。又看不见了,他心头一跳,强作镇定的摸索着将原本抱在怀里的保温杯放到桌上。周围陆续响起了脚步声和说话声,混乱而嘈杂。忽然间他将头转向会议室的门口——罗家楠正好进屋,虽然看不见,但对方的脚步声却是一听便能分辨出来。
罗家楠进门就招呼:“老三,把投影仪开开,把这笔记本接上……袁桥!袁桥!现场监控调了没?”
吕袁桥回道:“调了,可工地外头没灯,一团漆黑。”
“他总不能自己走过去的吧!再调,找车!车灯得有亮儿!”说着话,罗家楠走到祈铭身边,打开杯子看里面的茶水一点没少,不由皱起眉头:“你怎么不喝啊?特意给你泡的热茶让你醒醒觉。”
眼前一片漆黑,祈铭却是不动声色,一如往常那样责怪对方:“早跟你说这生普黄曲霉素超标了,你还喝?”
“得得得,我给你换一杯去。”
大早晨的罗家楠不想找不痛快,大小是个副队长,别当着一屋子人让祈铭跟训儿子似的训。他就觉着祈铭忒教条,不过是超标了小数点后面第二位的数值,四舍五入不跟没超一样么。齁老贵的东西扔了怪可惜的,再说又喝不死人。
听着罗家楠的脚步声渐远,祈铭松下紧绷的神经,放软身体向后靠去。周围嘈杂依旧,眼前黑暗同样挥之不去,只能模糊的分辨出大概有几个人,与自己之间的距离为何。也许手术不会失败?他强迫自己往好的方向去想。不再经历黑暗,不再让罗家楠为自己担心,特别是当罗家楠累的要死要活还得开车的时候,他能接过方向盘,让对方在后座上安然入睡。
咚的一声,保温杯放到桌上,随即传来罗家楠的叮嘱:“我刚从袁桥抽屉里拿的水仙,热啊,吹吹再喝。”
祈铭看不见杯子在哪,只好说:“先放着吧,现在不渴。”
正好旁边有人找罗家楠说事,暂时顾不上祈铭。然而说话的空当,他余光瞄到祈铭的手在桌上小心翼翼的摸索,不由皱起眉头——
这是又看不见了?
—
散了会,罗家楠把祈铭拽进安全通道里,问他刚才到底怎么回事。要说不爱去医院,祈铭比他加个更字。用对方的话来说,那就是小毛病自己能治,大毛病肯定没有。之前祈铭突然说去医院复查眼睛的时候他就觉着有问题,这要不是心里没底儿,能那么主动?
“没什么,突然看不见了,马上就好了。”祈铭的语气依然十分轻描淡写。事实上失明的时间依旧长达十多分钟之久,并且视力恢复清晰的时间也比以往长,开会开到一半,他还只能模糊的分辨出投影屏幕上最大的字。
罗家楠审过多少犯人?一听这语气就知道他有所隐瞒:“那天高田丰到底怎么说的?是不是必须得动手术了?”
“没有,你今天不是还要去找死者家属么?这都九点多了,赶紧——”
祈铭有意岔开话题,然而罗家楠却穷追不舍:“祈铭,你跟我说实话,要不我自己打电话问高田丰去了啊。”
“……”
祈铭不善于说谎,面对咄咄逼人的质问,只能沉默不语。罗家楠瞧他这样当下了然,拿出手机就要给高田丰打电话,不料被祈铭一把抢走:“这个时候正忙呢,你别打扰人家工作。”
“那你倒是说啊!怎么回事!”罗家楠这急脾气简直要被祈铭磨叽炸了,“真要动手术就动呗!我立马请长假去医院守着你,什么时候出院什么时候——”
祈铭促声打断他:“那我真瞎了呢?你守我一辈子?寸步不离?”
“我——”
罗家楠一梗。守一辈子,没问题啊,但寸步不离不至于吧?转念一想,他明白这是祈铭缺乏安全感的表现,于是抬手握住对方的胳膊,温柔轻搓:“别老往坏处想,你不会瞎的。”
他是真不会安慰人,不然也不会在第一次得知祈铭的病后,说出那句听了只能让人翻白眼的“就算你瞎了也是个聪明的瞎子”。
“我不想失去正常的工作生活能力,更不想成为你的累赘。”言语间祈铭的情绪骤然低落,“是,我知道你会好好对我,但是家楠,如果选错了,我会后悔一辈子!到那时我一定会变得偏执刻薄,你能忍得了一时,能忍得了一世么?”
前半段听的罗家楠跟着一起伤感,可到后半段愣是给他听笑了——看来有必要给媳妇大人进行自我认知再教育了,说的好像您老人家现在不刻薄一样。
原本情绪低落,眼下祈铭硬生生被他笑出了火气:“罗家楠!”
“呦呦呦,对不起对不起,我没——”弓身扶着祈铭的胳膊,罗家楠艰难止住笑意,真诚地告知对方:“没事儿,你变啥样我都能忍,总归不会比现在更德行了。”
祈铭抬手就要捶他,结果被一把勾住手按到了胸口上,随即整个人被紧紧拥进怀里。压在背上的力道比以往都大,仿佛要将彼此揉进对方的身体里一般,随即耳边响起罗家楠正正经经的声音:“不想做就不做,想做我陪着你,现在医疗技术那么先进,你自己又是医生,还那么聪明,我相信你的选择一定是最正确的那个。”
体温相互传递,心里的不安渐渐缩回到了某个角落里。闭眼靠上罗家楠的肩头,祈铭轻轻叹了口长气:“问题在于,这和聪不聪明没关系……家楠,咱们俩的事,你父母给予了无限的包容,如果真有一天我成了你的累赘,他们一定会心疼你的,你得为他们考虑……”
话说的在理,罗家楠无意反驳,只能柔声安抚道:“不想那么多了啊,这不还没到走投无路的时候么,诶,让我看看你眼睛——”
就着话音,罗家楠侧头吻向祈铭,结果这嘴还没碰上就听身后“嘭”的一声门响,紧跟着又听欧健喊道:“大师兄!陈队喊你去——”
“滚蛋!”
被打扰好事的罗家楠简直是气急败坏,这一嗓子吼的,局长跟九楼办公室都听见了。
—
自己的事再大,那也是个人问题,工作得放在第一位。稍稍调整好情绪,祈铭跟罗家楠一起去了死者家里。杨慧芸请了一周的假,儿子在家时强颜欢笑,跟孩子说爸爸出差去了,等孩子去上学了,又哭得昏天黑地。
进屋后罗家楠先给她看了那枚从施伟青喉咙里取出的戒指。经杨慧芸确认,是他们的婚戒。看见戒指她又开始哭,罗家楠怎么劝也劝不住。想想也是,好端端一个人说没就没了,还死成那样,也不知道这杨慧芸是哭老公还是哭自己。
“杨女士,”祈铭觉着这样耗下去纯属浪费时间,及时出言打断对方那汹涌的悲伤,“有件事我必须得告诉你,这事关你的生命安全。”
果不其然,此话一出,杨慧芸的哭声立刻止住了。她用手里的毛巾抹了抹脸,抽噎着问:“什么事?”
一如既往的,祈铭说话毫不拐弯抹角:“施伟青有艾滋病,所以你也得去检查。”
“——”
杨慧芸脸色骤变,由红褪白,继而转青。而就像祈铭和罗家楠预料的那样,她并不相信这个可怕的事实:“你们搞错了吧?他怎么——怎么能得那种病?!他又没吸毒!又没去嫖!”
“根据警方的调查,他和很多人有过性接触。”
祈铭实话实说。上官芸菲已经把施伟青手机里的照片和社交软件的信息都复制了出来,开会时人手一份——照片不堪入目,对话露骨下流。如果这些照片和对话来自夫妻之间,那么无人可指摘,问题在于,这些东西都是施伟青和其他男人共同创造的,而眼前的这个女人却被一直蒙在鼓里。
同妻,根据调查统计是个人数巨大的群体,保守估计逾千万。对此祈铭并不想做任何评价。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他和罗家楠这般幸运,有父母的支持和朋友的祝福,更多的是被排挤在社会边缘,于夹缝中艰难求生。然而做人一定要有底线,对于能隐忍一生不屈服于欲念的人,他由衷的佩服,但是那些用谎言构筑“完美”的人,他觉着施伟青就是他们最好的反面教材。
诚然,绝大多数人不会因为谁的坦诚就改变固有的观念,只能寄希望于未来的社会对同志这个群体能够越来越宽容。
杨慧芸哭不出来了,眼眶干涩,神情凝重。过了许久她才缓缓的释出口长气,把多年来埋藏在心底的委屈诉说与两个几乎完全陌生的人——
“我不用检查,从生了孩子之后,我跟伟青就一直分房睡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