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到脸上, 晃醒了浅眠的人。罗家楠皱眉伸手摸手机,眼睛不情不愿的睁开条缝,迷糊的脑子反应过来屏幕上显示出的九点五十八分后骤然清醒——
“祈铭!赶紧起——”
旁边是空的。
连滚带爬冲下楼, 罗家楠跑进卫生间前冲坐在阳光房电脑桌边悠然喝咖啡的祈铭抱怨:“你怎么不叫我啊?”
难得周末休息, 得回家跟爹妈面前尽孝。虽然刘敏娇经常说“你们进门吃饭吃完抬屁股走人就行”, 但罗家楠很清楚, 当妈的还是愿意和孩子多相处, 哪怕多五分钟也好。
“你凌晨四点才进门, 想着十点叫你。”祈铭抬腕看了眼表, “抓紧收拾,来得及十一点之前到。”
“嘿,你要不折腾我, 我睡俩小时就够了。”
听到罗家楠的大言不惭夹着水声传出, 祈铭放下印有南瓜图案的马克杯,起身走到浴室边,平静的威胁道:“罗南瓜,你要是进卫生间再不关门, 我保证你会在梦中接受精索结扎术。”
说完给卫生间的门大力拽上,“哐”的一声,罗家楠震得肩膀一缩,满身的水珠跟冷汗似的唰唰往下滚。没法弄,几个小时之前还柔情似水,下床就翻脸不认人。腻歪两句怎么了?跟前又没别人,搞不懂有啥好害羞的。
着急忙慌收拾完出门,到家楼下时还差五分十一点。罗家楠刚要抬手按电梯,突然被祈铭拦住:“咱们什么都没带,就这么空着手进门合适么?”
“嗨, 那有什么不合适的,我妈那人你还不知道,给你吃顶了她最高兴。”嘴上说着,罗家楠还是摸出手机给老妈打电话问有什么需要带上去的没。不买那没用的东西,老两口在家也吃不了多少,上回搬一箱蓝莓去,放到不能再放让他妈做成蓝莓果酱又给送回来了。
接着儿子的电话,刘敏娇让带瓶凉拌菜用的白醋上去。不敢发罗卫东去买,老家伙能买到醋厂里去——逛个超市俩眼珠子瞪得比保安还圆,不抓个小偷跟这一天没过似的。这么多年了,祈铭跟罗家楠少说得回了二三十趟家,可跟罗卫东一起桌上吃饭的次数一个巴掌就能数的过来。这边菜都快放凉了,人老人家还在派出所录口供呢。有罗卫东在,附近的便利店店主们连装监控的钱都省了。
买完醋上楼,罗家楠进门一愣——五六岁的男孩,胖乎乎的,举着个塑料玩具枪冲他“啪啪啪”。眼瞅着小兔崽子得意洋洋的大喊“我击毙了匪徒!”,他都有心给配枪掏出来让对方看看,到底谁特么才是正义的化身。
客厅里出来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把男孩拢到身边,笑盈盈的:“呦,家楠回来啦,可真是个大忙人,见你一面忒不容易了。”
“丁姨?好久不见好久不见。”罗家楠赶紧端上笑脸。这位是刘敏娇的老姐们丁婉琪,以前一个单位的,罗家楠上次见还是她儿子办婚礼那天,本来不想去,被他妈硬拖着去的。
“您孙子都这么大啦?”
“嗨,正是皮的时候,来,高兴,叫叔叔。”
高兴没叫人,而是冲罗家楠吐了下舌头,还纵起鼻梁做了个鬼脸。
“这孩子,”丁婉琪假意训斥,“没大没小。”
罗家楠不介意的笑笑:“没事儿,丁姨,小孩嘛,慢慢教……哦对,给你介绍下,这我——”
“我是他他同事,祈铭,伯母您好。”祈铭礼貌点头,顺势截断了罗家楠的话头。
丁婉琪眯眼笑笑,赞道:“哎呦,家楠啊,你们局里的小伙子都长这么精神啊?”
“诶,您甭惦记,我们祈老师结婚了。”罗家楠知道她接下来想说什么,没别的,就他妈那帮老姐们凑一块,排行第一的话题永远是给七大姑八大姨家的孩子介绍对象。
哦,现在可能改成秀孙辈了。
——哎呀,是我不孝,没让我妈抱上孙子呀。
罗家楠正琢磨着,视线落到高兴身上,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妈这是故意的,知道自己和祈铭回来,让老姐们带孙子过来秀一把,好刺激他俩抱孩子。可就冲进门到现在对方的表现,真弄这么个小兔崽子,一天打一顿算少的,整一劝退养孩子的反面教材。
“家楠,进屋说话,别在门口戳着。”罗卫东也从客厅里出来,看儿子手里就拎瓶醋,眉头微皱——兔崽子,难得回来一趟不知道给你爹带瓶好酒,带醋是几个意思?妈的还是打少了。
和罗卫东打过招呼,祈铭将白醋带进厨房给刘敏娇打下手。爸妈都不在了,养父们也走了,刘敏娇和罗卫东是他唯二能孝顺的长辈。而且人老两口对他是真好,当亲生儿子一样疼,不管给罗家楠买什么东西都有他的一份,平常在微信上嘘寒问暖,逢年过节还发红包。
罗家楠的屁股刚沾上沙发,就看高兴“呼”一下窜到眼前,举着玩具枪质问道:“老实交代!你把赃物藏哪去了!”
“高兴,叔叔是真警察。”丁婉琪尴尬一笑,向罗家楠致歉:“不好意思啊家楠,这孩子让我们家老高给惯坏了,出门在外也不懂礼貌。”
“没事儿没事儿。”罗家楠挤出丝笑。
“你是警察?”高兴不大相信的打量着罗家楠,小眉头微微皱起,“你看着像坏人,一脸凶相。”
罗家楠冷嗤一声,也不管这孩子听不听的懂:“我告诉你,面善的抓不了坏人。”
高兴转转眼珠:“那你有枪么?”
“有啊。”
“拿出来看看。”
“……”
正要往怀里伸手,罗家楠看罗卫东冲自己使了个眼色,又把手放下:“没带,有规定,枪不能随便带出单位”
“哼,没枪算什么警察。”
高兴吐槽了一句,转身往厨房跑去。罗家楠忍住白眼,心说还好没抱,要不真养出这么个兔崽子,我特么不得——
“哎!高兴!”
听到刘敏娇的惊叫声传来,罗家楠“蹭”的窜出客厅,扯着嗓门吼道:“怎么了妈?烫着孩子啦?”
“不是不是,是……”刘敏娇眉头皱起,“哎,高兴,你别跟这待着,这又是刀又是火的,危险,去,上屋里玩去。”
罗家楠看祈铭表情有些不对,等高兴被丁婉琪带回客厅,小声问:“那孩子干嘛了?”
祈铭运了口气:“他突然从后面揪我头发,我正帮妈端热汤呢,差点扣他一身。”
罗家楠听了瞬间瞪圆了眼——嘿!小兔崽子!我媳妇辫子我都不敢揪!
然而事情没完,不知道是看祈铭一男的留马尾新鲜还就是单纯的手欠,吃饭时高兴又悄悄溜到祈铭背后猛地揪了一把对方的马尾,害他筷子上夹的红烧带鱼“啪叽”拍到白衬衫领口,留下明晃晃的一块油渍。若非看在丁婉琪和刘敏娇几十年交情的份上,罗家楠当场就得撸袖子。
丁婉琪赶紧赔礼,转头数落高兴没规矩,要他给祈铭道歉。可高兴拒不道歉,根本不理会自己的行为多让奶奶没面子。刘敏娇和罗卫东在旁边一个劲儿的和稀泥,说孩子还小,淘气正常。
祈铭盯着扬着下巴摆出事不关己态度的高兴看了一会,起身正色道:“来,叔叔跟你说几句话。”
罗家楠赶紧跟桌子底下拽拽祈铭的裤子,示意他别太计较。要是自己家孩子怎么都好说,大不了拖屋里打一顿长长记性。
从来没遇见过当着自己家长面发难的陌生人,高兴一下子有点怂了,直往他奶奶背后缩。这么大的孩子几乎没有是非观,只要有家长做靠山,绝对敢日天日地,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可一旦脱离了家长的视线范围,那股子弱小无辜的可怜劲儿立马显现。
“我不打你,”祈铭抬手指向客厅的方向,“就去那边说几句话。”
刘敏娇和罗卫东都一脸尴尬。丁婉琪把孩子往前一推:“去,跟叔叔过去,不听我话,看见没,出来有人教育你。”
见奶奶不护着自己了,高兴扁扁嘴,一脸的泫然欲泣。祈铭不管他哭不哭,拉起他的手带进客厅。推开阳台的推拉门,他把高兴领进去,然后关上门,蹲下身,视线与对方保持齐平,心平气和的说:“我知道你的小脑袋里装不下大人的世界,但是你听的懂我说的话,对么?”
高兴红着眼眶点了点头。
“你做错了么?”祈铭指向领口的污渍。
高兴又点了点头,眼泪啪嗒掉出一滴。
祈铭要求道:“说话,用语言表达你的歉意。”
高兴不说话,垂眼看向地面的瓷砖,啪嗒啪嗒掉眼泪。尽管祈铭自己没养过孩子,但看过很多关于儿童心理学的论文,确信高兴是在试探自己的底线,也叫做情绪对抗。孩子们知道眼泪对大人最有效,哭到最后很多问题都不了了之了。
这种时候拼的是耐心,谁先服软谁就输了。对于自己亲生的孩子,很多家长做不到铁石心肠看对方一直哭。然而高兴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个天天对着尸体的大人,论铁石心肠,一屋子人加起来都比不上祈铭。
哭了三分钟,他哭不动了,偷偷瞄了眼祈铭,见对方还是一副不为所动的坚定表情,喏喏着开了口:“……对……对不起……”
“好,我原谅你了。”祈铭坦然接受,“现在,你告诉我,为什么揪我的头发?”
“……老师说……女孩子才……梳辫子……”
“老师说错了,任何人都有主张自己外表的权利,前提是不会伤害到他人。”祈铭说着,扯下皮筋散开马尾,撩起侧面的发丝,转过头,“我留长发是为了遮这道疤,你看到了么?”
高兴哭红的眼睛大大瞪起,一眨不眨的盯着看。即便是小孩子也知道受伤有多疼,这么长的一道疤,想必当时一定很疼。震惊之余,他好奇道:“你……怎么……弄的?”
一边重新扎起马尾,祈铭一边解释道:“是坏人用刀割的。”
高兴胖乎乎的小身子一抖:“那……很疼吧?”
“对,很疼,但我没掉眼泪,因为对于坏人来说,我越是软弱,他越开心。”祈铭顺手抹去孩子脸上的泪痕,缓下语气,“你是个男孩子,不能轻易流眼泪,不管是在外面还是在家里,犯错了就去承担,明白么?”
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高兴使劲抽了下鼻子问:“那……叔叔,伤你的坏人,抓到了么?”
这倒是让祈铭一怔,思虑片刻后冲对方温和笑笑。
“会抓到的,一定。”
—
“你给那熊孩子下什么咒了?”
在饭桌上罗家楠就好奇,和祈铭谈完之后高兴跟变了个人似的,饭老老实实吃,吃完也不上窜下跳了,乖乖坐客厅里看动画片。他就琢磨着,祈铭该不会给那孩子讲什么不该讲的东西了吧?给人孩子吓着了?
收回投向车窗外的视线,祈铭坦然答道:“还能讲什么,讲道理呗。”
“这岁数的孩子还能讲明白道理?”
“跟岁数无关,你都三十多了,不也有讲不通道理的时候?”
“不是怎么又扯上我了?我什么时候——”正说着话,电话进来,罗家楠接起“喂”了一声皱起眉头:“啊?把定位发过来,我跟祈铭在一块呢,这就过去。”
然后把手机扔给祈铭:“有案子,袁桥发微信定位,你调下导航。”
“还好出来了,要不妈又得——”祈铭点开定位后微微一怔,指尖悬停在那个定位点上。
马上到路口了,罗家楠不知道该走直行还是左拐右拐,不免起急:“还没调好?”
“……不用调了,我认识这地方。”祈铭幽幽的呼出口气,“就在我回国后去清修的那个寺院。”
啊?罗家楠听了也是一愣,心说该不是死了个和尚吧?
开了差不多俩小时才到地方,罗家楠下车仰望自己曾经爬过的五百多级石阶,干咽了口唾沫——怪不得陈飞没来呢。警察挑什么也挑不了案发现场的位置,没辙,爬吧。呼哧带喘的爬到头,他看高仁和黄智伟俩人对着跪在寺庙大门口喘气,手边各放着一个勘验箱。勘验箱他拎过,小二十斤沉,看来是给这俩技术员累够呛。
上前给高仁从地上拽起来,祈铭拎起勘验箱问:“夏勇辉呢?还没到?”
高仁喘得满嘴的血腥味,抖着手指向寺院后面:“已经……已经过……过去了……”
他们在这边说着,罗家楠顺着寺院围墙往后山坡走。经由管片派出所民警告知,现场不在寺庙里,而是在寺庙后身的山坡上。凌晨接到报警说起了山火,消防武警扑了一上午才给扑灭,所幸面积不大,并未波及到寺庙。之所以通知重案组,是因为在火灾中心的一个坑里,发现了块烧剩的头盖骨。
民警还说,这一片曾经是附近居民土葬的风水宝地,罗家楠听完感觉有可能是浅坟里的尸首被烧了。具体结果还得看法医鉴定是否为非正常死亡,不过烧的就剩几块骨头,难度还真不是一般的大。
踩着烧得炭黑的土面走到浅坑边,罗家楠招呼道:“诶,小夏,有什么发现没。”
“现在就找到了半个头盖骨,两段掌骨以及一些尚未完全烧尽的肉块。”蹲在坑里,夏勇辉抬头皱眉看他,“还得一点点过筛,看土里有没有碎骨渣。”
过筛?罗家楠幸灾乐祸的捂住嘴——筛子并非勘验箱里的标配,看来高仁同学还得下去取一趟。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