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子再多, 工作再累,也拦不住重案组这群人忙里偷闲找乐呵。陈飞的办公桌上摆满了打包盒,鸡鸭鱼, 猪牛羊, 硬菜一个挨一个, 散出的香味飘得整个楼道的办公室里都有人探头探脑。
本来陈飞没想着过生日, 五十五了, 说难听点到了半截身子埋黄土的岁数, 不好张扬。但架不住苗红的撺掇, 说已经好几个月了,整个部门连轴转的破案,累得一个个进屋瘫着就不想动弹, 眼瞅着快到春节了找个理由提前让大家乐呵乐呵。陈飞细琢磨了一下, 是得跟底下人联络联络感情了,于是给了欧健一千块钱,让他点些物美价廉的菜式,凑齐了人跟办公室里热闹热闹。
“物美价廉”四个字对于欧健来说, 那必须得是硬菜才配得上。点了八个热菜六个凉菜,一个素的没有,其他人吃的倒是高兴,可祈铭举着筷子,看哪个打包盒都伸不下去。踅摸半天,末了只能给饭盒里夹了几片酸菜鱼的鱼片和酸菜。
旁边高仁啃着吕袁桥给自己抢的鸭腿,探头看看祈铭手里捧着的饭盒——除了白米饭就是几片酸菜——鼓着腮帮问:“师父,你怎么不吃菜啊?”
——哪有菜?这不全是肉。
“我不怎么饿。”
祈铭刚说完就看罗家楠举着个打包盒进屋,挤开围在桌边大快朵颐的同事们,把饭盒放到他跟前:“来, 祈铭,你吃这个。”
打开饭盒盖,是炒豆芽和香菇菜心。罗家楠特意去食堂让小炒窗口的师傅现给做的,刚一看满桌的肉,他就知道没祈铭下饭的东西。其实他心里明白,祈铭不怎么吃肉不光是考虑健康问题,主要还是干法医之后见识了太多的人体组织,还千姿百态奇形怪状,吃肉时会忍不住联想。就像欧健最喜欢的爆炒大肠和高仁最爱的卤猪耳,饿死祈铭可能都不吃。
然而同样是法医,高仁什么都不吝,自要是人吃的东西,他都吃。嘿,要么他长肉呢?罗家楠斜眼瞄了一眼高仁手里的鸭腿,坏笑着挤兑人家:“诶诶,这么多人呢,你一个人抱着啃像话?都不知道给我们陈队留着,人家可是寿星。”
陈飞一看高仁的脸让罗家楠说绿了,赶紧出言安抚:“能吃是福,我这老胃口塞不下那老些油,甭理他,小高,吃你的,不够再叫。”
“来,师哥,这给你。”吕袁桥把自己饭盒里那块羊排夹给罗家楠,摆出副“当着我给高仁留点面子行不?”的表情。
罗家楠刚才是光顾着去给媳妇踅摸吃食了,没赶上第一波哄抢,心里不平衡,眼下心满意足的笑笑:“要么说是亲生的师弟呢,老三,看看你二师兄是怎么孝顺大师兄的,学着点!”
欧健松开咬着羊排的牙,偷偷瞄了眼曹媛,想给对方夹一筷子吃的又怕被嫌弃不卫生,只得讨好罗家楠:“大师兄,要不我这块也给你?”
“一边去!哈喇子泡过的给我?”
罗家楠瞪起眼凶他,往周围扫视了一圈,又问高仁:“小夏呢?再不来可就剩调味料了。”
“刚给他打电话了,说这就上来。”
高仁把鸭腿啃得干干净净,转眼饭盒里又被吕袁桥放上块牛肉。旁边赵平生看在眼里,心里暗暗发笑——谁的老婆谁宠,罗家楠给祈铭弄素菜,吕袁桥就盯着肉往高仁饭盒里塞。但是他不行,要敢当着一众手下的面宠陈飞,老家伙回去得给他来套制敌擒拿术。
——要说这时间过的真是快啊。
他望着和组员们谈笑风生的陈飞暗自感慨。打从认识陈飞到现在,整整三十个年头,在一起的时间也有十五年了。从青年迈入中年,幻想变作现实,生死关头坦诚心意、许下一生承诺的画面却宛如就在昨日。又想起多年来和陈飞一起送走的那些同僚,再无一同把酒言欢的机会,不由得鼻子发酸。
周围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赵平生的脸上。陈飞一看大家伙突然不说话了,顺着他们的目光转向赵平生,忽的背后一紧,赶紧摇人家的胳膊:“老赵?你怎么哭了?”
“嗯?啊……那个……刚吃那个芥末鸭掌呛着了。”赵平生猛地回神,抬手抹去眼角的湿意,尴尬笑道:“吃你们的,别管我。”
虚惊一场,众人又开始说笑。然而以陈飞对赵平生的了解,根本就不相信对方的说辞。他看老赵同志抽了几张面巾纸走出屋外,也起身跟了过去。
赵平生背着身跟走廊上擤鼻涕,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转头挤出丝笑意:“跟着我干嘛?我没事。”
“怕你让芥末呛死。”陈飞故意逗他,前后左右看看,确认没人路过上前搭住对方的肩膀,难得的轻声细语:“挺开心的日子,又想起谁来了?”
“没谁。”
赵平生忍着眼泪摇了摇头。那些已经刻在墓碑上的名字,一旦说出口,心中的酸楚便会决堤。不光他想起已故的同僚会难受,陈飞也一样,而且越是在这种欢声笑语的时刻,越容易让他们回想起过去的种种。往日的欢乐已随逝者而去,他们这些活着的人只能靠着日复一日的忙碌来埋藏记忆。
陈飞不多问,只是抱了抱他的肩膀,叮嘱道:“孩子们都在呢,别勾起他们的伤心事。”
曹媛和欧健是烈士子女,罗家楠的爷爷罗明哲死在工作岗位上,不管赵平生哭哪个都能让孩子们跟着掉眼泪。
“知道,我能控制的住。”赵平生抹了把脸,“我去洗个脸,你先回屋吧。”
拍了把赵平生的后背以示安慰,陈飞转身回办公室。他前脚进去,夏勇辉后脚也进来了,客气了一声“陈队,祝你生日快乐”后端起盒白饭,在外面的公共办公区找了个角落默默坐下。里间有说有笑,外间清冷寂静。罗家楠看夏勇辉菜都没夹就出去了,伸筷子打了下欧健的手,夹起对方图谋的那块口水鸡走到外面,放进夏勇辉的饭盒里。
祖籍四川,应该能吃辣吧?他琢磨着。
饭盒里多了块鸡肉,夏勇辉一愣,抬头看着罗家楠,硬挤出点笑模样:“谢谢,我其实……不太饿。”
“人是铁饭是钢,遇上天大的事儿也得好好吃饭。”罗家楠拽过把转椅坐下,捧着饭盒边吃边劝,“高仁刚跟我说你和对象闹矛盾了,没事儿,有什么话说开了就行,别总揣心里头,容易闹病。”
反正依他的性格,打从知道夏勇辉喜欢过自己,就总希望对方能获得幸福。虽然有点咸吃萝卜淡操心那意思,不过看着夏勇辉开开心心的,他能少点内疚感。再说他一直觉着夏勇辉这人挺好的,要不当初也不能一门心思想交这个朋友,而作为朋友,在对方情绪低落的时候理应给予安慰。
听出罗家楠的好意,夏勇辉心存感激却无法直言,只能低声说:“我没事,你快去吃饭吧,要不祈老师该——”
话还没说完,手机在兜里震起。他掏出来一看是韩承业打来的,立刻放下饭盒起身往办公室外面走去,边走边接起电话。然而没等他出声,听筒里便传来了韩承业带有怒意的要求——
“夏勇辉,你给我出来!马上!”
夏勇辉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试探道:“你在哪?”
那边有点压不住气了,干脆吼了起来:“在你们单位门口!”
夏勇辉跑到大厅往门口看去,果然,熟悉的身影正立在武警执勤岗边,看样子是被拦在外面无法进入。犹豫片刻,他按断通讯走出大厅,强压着心头的疑惑迎上前:“你怎么来了?我还在加——诶!”
他被韩承业拽着胳膊拖到人行道上,一股子蛮劲儿,让他深刻的认识到对方有多生气。
给他拖到稍稍远离执勤岗的位置,韩承业低声质问道:“你下午去医院,到底是想干嘛?”
心脏忽悠提起,夏勇辉迟疑了一下说:“去看——”
“看我?那你拍什么值班表啊?”韩承业毫不客气的拆穿他的谎言,同时将手机里拷下来的监控视频举到他眼前,“我刚下班就被保卫科叫过去了,问我是不是认识你,知不知道你在护士站里都干了什么!”
夏勇辉错愕的看着手机屏幕里的自己——四下张望,抓机会拍值班表,那做贼一样的行径被监控拍了个正着!果然侦查员不是谁都能干的,他居然忘了还有监控摄头的存在。
不等夏勇辉出声,韩承业情绪激动的指责道:“你查我是吧?夏勇辉,我真没想到!你是这么小心眼还这么有手段的一个人!我到底做了什么能让你跑去我单位让我颜面扫地!”
“你有什么怕查的么?”事已至此,夏勇辉决定不对自己的行为做出任何解释,而是将问题甩回给对方,“韩承业,你骗没骗过我,自己心里有数,值班表上写的清清楚楚,周六晚上你没值小夜。”
“——”
怒意陡然变成错愕,韩承业表情一怔,随即皱眉侧头凝思,片刻后解释道:“那晚临时换班了,我没去。”
“那你去哪了?”
“在家。”
“谁能证明?”
“我——”
越说越觉着不对劲,韩承业拧紧眉头,反问:“你是在审我?”
“我没那个权利,”夏勇辉叹息着,踩在脚下的影子一动不动,“……你觉着我这人心机重也小心眼也罢,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听你说清楚,你周六晚上到底在哪,干了什么。”
听出夏勇辉那完完全全是审讯嫌犯的语气,韩承业的眼中缓缓凝起丝失望。他退后两步,就那么定定的看着对方,急促起伏的胸腔渐渐平缓,最终无奈道:“有案子牵扯到我了是么?夏勇辉,我不管你怎么想我,可如果咱们两个之间连这点最基本的、对人格的信任都没有的话,还他妈谈什么未来?”
撂下话,他转身朝停在对街一直亮着双闪的车走去,坐进驾驶座后大力的撞上车门。目送那辆灰色的沃尔沃驶离视线,夏勇辉忽觉一道无形的重量沉甸甸的压上肩头,不得不蹲下身,曲臂紧紧抱住快要裂开的脑袋。
所有的一切都被站在办公楼大厅里的罗家楠看在眼中,尽管听不到他们说了些什么,但直觉告诉他,夏勇辉面临的问题不仅仅是情侣闹别扭那么简单。
沉思片刻,他大步朝夜幕之下的那抹白色背影走去。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