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半, 列车准时进站。罗家楠迎着两位负责押送白弘兵的同僚上前,简单沟通了几句,招呼对方上车回局里休息。白弘兵一路拷着, 腕上裹着件脏兮兮的外套以免被同车旅客看到手铐。那两位负责押送的同僚说, 中途除了要求上了趟厕所, 白弘兵一句话都没说。
爱说不说, 等到局里再问。回去的路上罗家楠强撑着眼皮开车, 刚在月台上冷风呼呼吹还没觉着多困, 进车里一暖和困劲儿就上来了。为了分散点注意力, 他不时的抬眼从后视镜里观察被夹在两位同僚间的白弘兵:乍看是个老实巴交的面相,眉眼低垂,毫无逞凶斗狠的劲头;同时他还注意到, 白弘兵的颈侧有几道淤痕, 看着像是被谁用指甲狠抓过一样。
忽然他意识到了什么,瞬间困意全无,劈头盖脸质问道:“白弘兵!李燕呢?”
后座上的人猛地一颤,始终低垂着的脑袋埋得更深, 几乎夹进了膝盖之间。欧健冷不丁没反应过来大师兄意欲何为,不过困劲儿是被吼飞了。顾不上多想,他回身看向白弘兵,在后座同僚错愕的注视下厉声重复了一遍罗家楠的问题:“问你话呢!李燕呢?”
“……”白弘兵止不住的哆嗦,车里响起喀拉喀拉的动静——是他腕子上的铐互相敲击所致。
等不及他的回答,罗家楠吼了起来:“老三!给陈队打电话!联系温州警方去查白弘兵的暂住地!”
现在欧健彻底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罗家楠怀疑白弘兵对李燕实施了犯罪行为。虽然不知道大师兄的念头因何而起,但眼下服从命令听指挥准没错。脑子里转着电话已然拨出,接通后刚说没两句,手机被罗家楠劈手夺了过去:“陈队!告诉那边带上法医!人可能已经死了!”
这边电话还没撂下,就听后座上传来极其压抑的哭声。罗家楠的表情则在哭声中愈发凝重, 拽出警灯置于车顶,拉响警笛,呼啸飞驰于夜幕下的道路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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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没死?哦,那太好了……行,送医院了就行,辛苦你们了。”
挂上电话,陈飞回手敲敲单向玻璃,给罗家楠从审讯室里叫出来。白弘兵进来就只是哭,哭累了就一点动静没有,罗家楠跟他对着支应了快仨钟头,这会外面都该泛起鱼肚白了。
听说李燕没死,罗家楠顺出口气,跟陈飞头对头点上烟,放松的呼出一口,转头望向单向玻璃后缩在审讯椅上的白弘兵:“没死就行,这小子的嘴应该能撬开了。”
先前白弘兵被列为杀害付梅的嫌疑人,只有动机却没实质证据支撑,如果不是这小子中途下车开溜,罗家楠其实还不太有准谱。后又听说是在水库边找着的,看样子意图寻短见,他又觉着付梅的案子是白弘兵干的没跑了。直到在车上看到对方颈侧的新鲜抓痕,他突然想到白弘兵产生畏罪自杀念头的很可能不是因为付梅,而是新近发生的事情导致其崩溃。毕竟人已经上车了,要想跑,早怎么不跑?
那么到底是因为谁呢?除了李燕,无作他想。
温州警方那边给的消息是,他们在白弘兵的暂住地发现了昏迷不醒的李燕,其颈部有扼痕,已送医院进行抢救。房间内有打斗挣扎的痕迹,这应该就是白弘兵颈部抓痕的由来,具体发生了什么得看白弘兵的供词。那边还特意表达了对他们的谢意,说幸亏提醒了带法医一起去,要不当时都没人发现李燕还活着。
连见惯尸体的警察都没发现李燕一息尚存,更何况是重卡司机白弘兵了。罗家楠大概能推测出白弘兵的心路历程:出门前和李燕起了争执,不管因为什么,总之是让这座沉默的火山彻底爆发,不只是言语,甚至还有肢体冲突;他死死掐住李燕的脖子直到对方一动不动,以为人死了,落荒而逃;在火车上接到妻子的电话,想到自己即将面对警察询问,深感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正好车到站,决意下车自寻短见;然而结束生命需要极大的勇气,哪怕是已经毫无退路,他也无法轻而易举的下定决心跳进水库之中;他在黑暗中绕着水库不断徘徊,内心的恐惧和仓皇已达极限,直到被警方发现,束手就擒。
旁边欧健一边吸着二手烟一边听罗家楠和陈飞跟那分析案情,呛得直皱眉头可眼里还是闪着亮晶晶的光芒。涨姿势啊,果然,跟着大师兄混有前途。
听欧健念叨着自己啥时候能一眼认出杀人犯来,罗家楠嗤笑着朝他喷出口烟:“慢慢练吧啊,你小子的道行还差得远呢!”
挥去飘到眼前的烟雾,欧健不好意思的笑笑:“嗨,我这不学呢么。”
“家楠,别闲聊了。”陈飞朝镜子抬抬下巴,“赶紧先审了,明儿温州那边就过来人了,李燕的案子归他们,付梅的事儿还得咱摸。”
罗家楠摁熄烟头,薅过欧健进屋继续审白弘兵。听说李燕没死,白弘兵出了好大的一口长气,就跟从被抓到现在一口气没喘过似的。随后不再沉默和哭泣,一五一十的将事发经过交待清楚——
接到妻子的电话得知丈母娘出事,他赶紧买了最近一班能买到的车票。结果该去火车站了李燕不让他走,理由是自己第二天要去产检,他必须得陪着。殷秀不知道他和李燕的事,而丈母娘被害身亡这么大的事情,他要是不赶紧出现,任何理由都搪塞不过去,所以他没法编瞎话再拖延一天时间。然后李燕就骂他窝囊废,要亲自给殷秀打电话彻底把事儿说开了,省得他今儿推明儿,明儿推后儿的,总是下不定决心和殷秀提离婚。
白弘兵怎么可能让她打这通电话?妈刚死,老公又要离婚,这不是要殷秀的命么!他立马就去抢手机。一是心里有气,二是他搬货搬出一身腱子肉,力气远在李燕这种养尊处优的女人之上。争夺间力道拿捏不准给李燕推了个趔趄,这下算把一盆冷水泼滚油锅里了,李燕哪受过这种委屈,当场就炸了,劈头盖脸的骂。
李燕也是心里憋屈。正所谓寡妇门前是非多,身边形形色色的男人多如过江之鲫,可没一个不是图她钱的。当初就是看上白弘兵人老实,又是介绍生意又好吃好喝供着,谁承想喂出条白眼狼!再说自己年纪一大把了还想着给人家生个孩子继香火,让他陪着去产检都不肯,还打她!这他妈还能不能过了!?
又是窝火又是委屈,李燕的话是越说越难听。白弘兵说自己一开始没想和她起冲突,可李燕嘴里蹦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在拿刀捅他的心——“没本事的老农民,你爹卖儿子,把老脸撕下来糊板凳人家都得嫌硌屁股”、“穷逼倒插门女婿,死了都他妈进不去祖坟”、“没我!你一辈子都混不出个男人样”、“真当自己是个爷们?生下来就是个做鸭的命!”……
李燕越是骂,白弘兵脑子里越是空,等到回过神来人已经被他摁床上掐得没气了。
他说直到接到殷秀打给自己的电话,才发现是在火车上——怎么从家里出来的,怎么到的车站,怎么上的车,浑浑噩噩,一概不知。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成杀人犯了,而且马上就要接受警察的当面询问。他承受不住那种被逼入绝境的压力,果断选择下车逃离一切。
可去哪?不知道。后面该怎么办,更没主意。在火车站外漫无目的的游荡了一阵,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用死亡来洗刷自己的罪恶。然后打了辆黑车,问司机哪有水库,直奔那去了。
后面也和罗家楠推测的差不多。他不敢跳,看着那幽深的一潭静水,腿上跟灌了铅一样,抬都抬不起来。他又想着给110打电话让警察来抓自己,毕竟自首可以混个从轻发落,可在身上摸半天却找不到手机。
罗家楠知道他手机去哪了——掉那辆黑车上了。黑车司机见是新款的三星能卖上点钱,顿生贪念,担心失主靠定位找着直接给关了机。当地警方排查白弘兵行踪时发现黑车司机支支吾吾的,似有隐情于是多追问了几句,发现原来还有这么一出。
审到这,有关李燕的案子,案情基本明朗。白弘兵因涉嫌故意杀人而被刑拘,后面的批捕起诉审判流程将移交给温州警方处理,罗家楠他们还得找有关付梅案的线索。这起案子白弘兵没有作案时间,付梅死亡前后的时间段里,他正在省际高速上跑活儿,这个等到白天上班了,去和高速公路管理局调取相关路段的收费站出入口监控就能查证。
让欧健给白弘兵倒了杯水,罗家楠等他喝完问:“你知不知道最近这段时间,付梅为什么大把的花钱?”
苗红去查了付梅的账户变动记录,都是她自己去取的现金,无法追寻到底是交给谁或者花到哪去了。殷家父女不知道她把钱花去哪了,眼下最大的希望是从这个不争气的上门女婿嘴里掏出点线索来。
既已交待完自己的所作所为,卸去重压白弘兵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罗家楠问什么便照实答什么。只不过这件事他也不很清楚,眯眼想了一会才说:“我之前……之前听她和谁打电话提起过……说认识了个能人,说什么什么……逆天改命?她还劝我捐点功德钱,说可以保佑我不会在高速上出车祸。”
罗家楠闻言眉头一皱——靠!这怎么又扯上封建迷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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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了整整一个通宵,罗家楠吃完早饭去法医办混沙发补眠。睡不了多会,温州的同僚中午就到,去休息室放平了睡的话,起来的时候过于艰难,不如跟祈铭买的沙发上凑活一会。
进屋发现少了个人,他问:“小夏今天没来上班啊?”
看了眼全神贯注盯着电脑屏幕的高仁,祈铭小声说:“他请假了,说要去医院跟韩承业谈谈。”
“上班点去,那姓韩的能见他?”
“我也不清楚他什么打算,总之是请了一天的假。”
“哦,八成是去堵人家了吧。”罗家楠熬得几近灯枯油竭,没精神顾别的事,往沙发上一窝,搭好外套闭上眼,顺带嘱咐祈铭:“十点半叫我啊。”
没等祈铭应他,头一歪,咕咚就睡过去了。
罗家楠猜的没错,夏勇辉就是去堵韩承业了。好几天没联系,他不知道韩承业今天是什么班,去单位堵总归能堵上。上午没堵着人,估计是夜班,一直等到下午快五点,他才看到韩承业出了病区的电梯。
夏勇辉在病区外的走廊上站了整整一白天,看见对方的瞬间,忽觉脚沉得都抬不起来了。而韩承业就跟没看见他这人一样,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目不斜视径直走进病区。根据以往的工作经验,夏勇辉知道他还得跟白班的同事交班,此时不便打扰,于是继续站在走廊上耐心等待。
韩承业接班后忙里忙外,病区急诊两头跑,一直没得空闲下来。临近十一点,他从急诊那边会诊完一个眼外伤的回病区,发现夏勇辉还站在走廊上,寂寞的影子被日光灯拉得很长。听护士站的小护士说夏勇辉早晨七点就来了,整整十七个小时,貌似一直没动过地方,仿佛怕错过什么一样。
便是顽石一块也不禁为这固执的坚持所动容。韩承业皱眉默叹了口气,走到夏勇辉跟前,不冷不热的问:“你到底要干嘛?”
“来找你谈谈。”尽管夏勇辉有心挤出点笑模样,可溜溜戳了一整天,怕跑厕所错过韩承业就靠一瓶矿泉水撑着,眼下又累又饿,表情肌实在是过于僵硬。
意料之中的,韩承业的眉心拧得更紧:“我跟你之间没什么好说的。”
“不是咱俩的事,是……”夏勇辉抿了抿干燥到紧绷的嘴唇,“关于祈老师。”
韩承业下意识的退了半步,视线随之游移到其他地方:“让你失望了,关于他的事我更没的可说,我所知道的昨天已经都说了。”
“承业!”夏勇辉几乎是在求他了,“你没看过祈老师头上的疤吧?简直是触目惊心,他是在清醒的情况下被割——”
“夏勇辉!”韩承业促声打断他,倾身向前脸压着脸的质问道:“你知不知道昨天那个姓林的怎么说?他让我用以前的身份去帮他们钓那个变态杀人犯!”
肩头被吼得一震,夏勇辉与他错愕对视。此时此刻,与其说韩承业的眼里满是愤怒,不如说是被恐惧催生出的激愤——
“我好不容易才从地狱里爬出来!你们凭什么一脚再把我踹回去!?”
寂夜中的吼声回荡在走廊上,吸引了尚未休息的人,很快,病区门口便多了几个探头张望的家属和值班医护人员。此时韩承业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控,当即甩下被吼愣了的夏勇辉,低头疾步穿过围观的人们避入办公室。
夏勇辉愣在那反应了一阵才回过神,意识到林冬没和自己说实话,不觉胸口发闷。本想打电话指责林冬,通讯录界面都调出来了,忽然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不奇怪,像林冬那样说话办事步步为营的人,怎么可能只是问韩承业打听点消息那么简单,必然得把下一步如何利用对方都算计得明明白白。
——韩承业刚才所说的“我好不容易才从地狱里爬出来!”指的是什么?他在那个组织里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会将其称之为地狱?
思虑至此,夏勇辉默默的将手机揣回兜里,偏过头望向黑漆漆的窗外。他无视了那些从病区门口射过来的、如芒在背的好奇目光,继续耐心等待。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