唰, 唰……
紧贴头皮的刀刃泛出冰冷的金属质感,随着老式剃刀的移动,缓慢地刮下一绺绺青丝。失去头发的保温作用以及水分蒸发带来的微凉感觉令麻木的身体稍稍有了点反应, 眼珠微颤, 又过了一会, 眼皮缓缓抬起。灯光不算刺眼, 暖白色, 却依然让长时间沉寂于黑暗的人皱起了眉头。
祈铭混沌的大脑渐渐清明, 竭力捕捉着每一丝蒐集到的信息:背部触感坚硬, 是一个金属台子,大概率和解剖室的尸检台同款;有海浪的声音,身体微微摇晃, 说明自己身处于一艘船上, 而船处于停泊状态;呼吸间能闻到稀薄的福尔马林味道,想来是为了储藏“木乃伊”的内脏器官而准备。
看他醒了,站在解剖台边的“托尼老师”稍稍弓身靠近他的耳侧:“这么好的发质可以拿去卖钱呢。”
得不到任何回应,他只是笑笑, 又自顾自的聊起家常:“我小时候家里交不起房租的时候,妈妈就卖过头发,她的头发又黑又亮,一磅能卖二十五块钱……我记得特别清楚,那天给那个黑鬼交完房租后,她用剩下的钱带我和邵辰去买了冰激凌,特别特别的甜,奶香浓郁,让我感觉吃冰激凌简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我发誓, 等有了钱,天天吃冰激凌吃到饱……”
言语间刀背贴着脸侧滑下,抵上白皙的颈侧,制造压力的同时语气却是轻松:“但是后来我再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冰激凌了,因为失去了对冰激凌的渴望与期待,嗯……用我们学金融的人的说法,叫做边际效用递减,欲望的大小和边际效用呈正相关,真正能够实现冰激凌自由的时候,我反倒不想吃了,不过邵辰不一样,你看他以前胖的,我的天呐,简直是连我的那份一起吃了。”
皮肤传来冰凉的触感,但很快,金属镀上人类的体温。祈铭努力仰起头,平时轻而易举的动作此时却让颈侧的血管微微绷起,柔软脆弱却仍是顽强的搏动。
原来邵辰的暴食症并非是因为青少年时期的食物匮乏,他想,而是盘踞在脑内的另一个人格作祟。真正渴望食物的不是邵辰,是邵玉。邵玉说他不想吃了,但实际上他操控着不属于自己的躯壳肆意享受,就像现在,躺在解剖台上的自己完全等同于对方曾经渴望的冰激凌。这是个极度没有自我约束力和道德感的人格,藐视包括法律在内的一切,所以他会加入精利,因为他在那群人中找到了归属感。
——你原本就不该存在。
嘴唇微动,祈铭试图挤出点声音,却是徒劳。每隔一段时间邵玉会强行喂水给他,毫无疑问,水里加了药。大概是上一次没预料到他能在药效减退后与外界取得联系,这一次,做足了准备。
“那家伙真是太脆弱了,没有我的保护,他根本活不下去。”邵玉提起剃刀,把祈铭的头转向另一侧,继续刮去侧面的头发。随着发丝的坠落,雕于头皮上的刀疤显露了出来。
看到疤痕,邵玉的眼中流露出病态的满足。心心念念的愿望就要实现了,他忍不住屈指摩挲起那条微凸的刀疤。
祈铭本就抵触和罗家楠以外的人有身体接触,而这种带有侵犯意味的触摸,激得半边皮肤上寒栗阵起。蓦地,紧绷的身体松懈了下来,脖颈额角隐现的血管淡淡平复。他确信,只要不再被强制喂药,那么大约一小时后,身体就能动了。
他相信罗家楠,相信朋友们,相信每一个在警局大楼里曾与自己擦肩而过的干警,但,他不能什么都不做。
—
咚咚。
敲完门没等里面的人回应,林冬径直推门而入。罗家楠倚着窗台,脚边扔了一堆烟头。酒店给安排了房间供警方使用,烟灰缸是标配,只是他压根就没心思用。
“刚杜科那边确认,导致断电的电表被动过,目的该是为了切断监控,安全通道和地下停车场暂时没有任何发现,不得不说,嫌犯筹划得很缜密。”说着,林冬扬起手里的文件夹扇了扇烟雾,“少抽点,一会烟雾报警器响了。”
掷下手里的烟头,罗家楠抬脚踩灭,回手使劲搓了搓脸。刚他给唐喆学打电话问情况,那边说邵辰那房子不在监控摄头的覆盖区域,家里除了血迹没什么特别的发现,走访周围的邻居,都表示没有听到异响或者见到可疑的车辆和人员。
等于现在什么头绪都没有,罗家楠的叹了口气问:“你哥那边有消息没?”
林冬眼神微怔,摇摇头:“远水解不了近渴,我们还是得靠自己。”
这时上官芸菲打来电话,告诉他视频分析有结果了——从背景音里分离出了海浪声。总算是有点好消息,但罗家楠听了,眼里燃起的希望没到两秒又灭了下去。海域宽阔,即便是用直升机进行拉网式巡查,也很难在短时间内全面覆盖,再远一点的海域直升机还过不去,就得靠海警、海监甚至是军舰巡航,而调用其他部门的力量需要上面的人来协调,有打报告请示的功夫他估摸自己都能游过去了。
不过有线索总比没有好。罗家楠冲林冬点了下头,起身朝门口走去:“我去找陈队报告,尽快协调海警支援。”
望着那消沉的背影,林冬悄然默叹。事实上林阳给了消息,只是他不敢告诉罗家楠。在暗网上,“如何解剖一个法医”的直播预告已经循环播放了好几个小时。世上从来不缺乏好奇心,更何况是这种时隔多年再次上演的“经典曲目”,入场券高达三千美金,一小时放五个名额,供不应求。
林阳的网速显然不够快,抢了仨小时都没抢到,只好花八千从一个倒号的黄牛手里买了个进入直播间的账号,然后给了林冬。林冬又立刻给了技术那边,上官芸菲登陆进去,就看漆黑的屏幕上显示着倒计时——19:55:33。
也就是说,他们还有不到二十个小时来确认祈铭身处何地。
真是一个令人窒息的数字。
手机乍响,林冬猝然回神。现在几乎所有人有事都直接打给他,而不是打给罗家楠或者陈飞,仿佛他是道缓冲带一样。
“林队,别墅里的血迹鉴定DNA结果出来了,和牙刷提取物一致,就是屋主的。”夏勇辉顿了顿,“嗯,另外我还有一个发现。”
“你说。”
“是这样,我通过显微镜观察发现,血样中有部分红细胞破裂,当然,这是血液凝固后的必然变化,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林冬不太喜欢有话不一口气说完的沟通方式,尤其是眼下这种分秒必争的时候。
夏勇辉立刻加快了语速:“也有可能是血样被冰冻导致的,因为发生破裂的红细胞并不是成片出现,而是呈现雪花状分布,很像水分子结晶时的状态,但是我和高仁都没见过这种情况,要是祈老师在的话应该能给出比较准确的判断。”
“我们现在不就是在找他么。”林冬叹了口气,“哦对,那枚贝母扣的DNA分析做完了么?”
“还在做,高仁去出别墅的现场了,现在分析室就我一个人。”
“嗯,辛苦了,有情况及时联系。”
挂上电话,林冬陷入沉思。血迹取样直接从现场送回市局,中途不会有冰冻保存的情况,也没那个必要。现在已经是春天,即便是夜晚室温也在十度以上,血液凝结成冰的可能性为零。尸体被冻过?不可能,从他和邵辰通话到罗家楠他们到现场不超过四小时,就算挂上他的电话邵辰就遇袭了,那点时间不够把一具成年男性的尸体冻起来再完全解冻。
所以,唯一的可能性就是,现场遗留的血迹是提前冰冻好的。
他立刻又把电话给夏勇辉回了过去:“你赶紧查一下,血样里是否含有抗凝剂。”
夏勇辉为难道:“这个局里的仪器检测不了,得送到司法鉴定中心去做。”
“赶紧的,告诉他们,这是急件,两小时内给结果!”
“啊?这——”
夏勇辉还没说完那边电话已经挂了。急归急,先不说俩小时够不够检测时间,就说他一个小小的实习法医根本没有话语权,哪来的权利要求人家鉴定中心的加急?别说他了,方局去说都不一定管用。
不过细一考虑,他发现自己确实认识一个说话比局长还有分量的人。一秒钟都不敢耽搁,拨通了韩征的手机。
刚五点多,韩征突然被电话吵醒,语气多少有些不满:“谁啊?”
“伯父您好,我是夏勇辉,抱歉这么早打扰您。”
“哦,小夏啊,什么事?”
“有一个案子,时间紧迫,有份检材需要司法鉴定中心那边加急给做一下,那个,麻烦您帮忙打个招呼,可以么?”
“什么案子这么急?你看看现在才几点啊,走你们内部系统催不行么?”韩征有点运气,心说你夏勇辉可真不拿自己当外人,以为跟承业谈个朋友就能使唤他爹了?你怎么不去找你爹卖人情啊?
夏勇辉听出了对方的不悦,只不过现在的情况必须不能要脸:“是……祈老师的案子,他……失踪了。”
“什么!?”
本来躺着接电话,一听这话韩征忽悠一下坐起,给旁边睡得迷迷瞪瞪的老婆吓了一跳,也跟着翻身坐起。
“请您不要向任何人透露,案子还在保密侦察阶段,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要不不能麻烦您。”
“不麻烦不麻烦,我这就打电话,你把检材准备好了就赶紧派人送过去。”事关祈铭,韩征不可能不管,他已经对不起祈东翔夫妇一次了,不能再让他们的孩子受伤害,“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提。”
“暂时没有,谢谢伯父。”
松下口气,夏勇辉这才发现自己紧张的手直抖——毕竟是找岳父大人办事,希望没说错话。
TBC